我在中国国内有四位参加过“六四”的亲戚、前同事和朋友,他们没有像来到海外的许多“六四”亲历者一样的民运领袖风采,更没有像郭飞雄(杨茂东)那样在国内经历诸多磨难仍保有不灭的政治志向。他们是在当年“六四”承受过打压后迅速后退的一批人。在我眼里,他们是平庸的。
校园里沉默的姐夫
我的姐夫是南方人,一位中学特级教师,在教学和为人方面都颇有口碑。他沉默少语,仅凭他一脸正气和严肃的表情,就足以让人相信,他是很有思想的,和世俗中惯于吃喝玩乐者不是一类人。
多年前,我就知道姐夫的一个“秘密”:
1989年“六四”期间,在北京天安门广场的民主运动进入高潮之际,在南方的一个小城,几名年轻中学教师在校内自发游行庆祝。姐夫是其中之一。
但是随著学运被强力镇压,他们受到了严厉处理……有的被贬到边远小学,有的虽然留校,但今后不能晋级、升职。他们都要写一份向党检讨自己的材料,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
凭著出色的工作能力,姐夫在“六四”十五周年后,获聘到一个发达城市的贵族学校,月入几万,后来房子有好几套。近年他再被聘到一家知名的公立学校,再过两年就要退休了。
每当我和姐夫谈到中国社会弊端和变革的理念时,他都认同,只是表态不多。对于我经常在社会上揭露共产党迫害人民的黑暗现实,他有时只是说“注意安全”。
我不知道姐夫是否心中仍保有当年对民主自由的理念,以及为民请命的担当。也许,他看到强权如此,自己无法与之抗争,而将心志转移到教书育人。但是,在中共的愚民教育体制下,所谓的教书育人又能对社会起什么推动作用呢?当然,他教的是理科,也因此避过了涉及政治敏感话题的课程。
近几年我和家人到了海外,每次和姐夫通话,当谈到海外自由资讯时,他都是默默地听,从不表态。最后说:“谢谢”。
总而言之,姐夫是那种后来逃避政治的“六四”亲历者。
骂党的贪官大哥
20年前我还是县城机关的年轻干部,后来因为受到政治迫害,被贬到基层。一位比我年长几岁的前同事在为我争取待遇方面帮助很大,他在我出事时,已是一名中层领导干部,我称他为大哥。
早年共事时我们就相互信任,他愿意跟我讲心里话,在我离开当地之前,我们一直有联系。
大哥也是“六四”亲历者。1989年,在广州读大学时,他是响应北京民运的学生之一。
他主管经济,在当地有改革派官员之名,还有升职空间,但是,我知道他是个贪官。当地也曾流传一些对他不利的消息,只是他的哥哥在省里,也没有人能动得了他。
有一次,我在他家里喝茶,他居然问我:“兄弟,我的钱够多了,以后这钱太多了怎么办好?”
那时我也很闭塞,不清楚如何转移资产这些事。
我对贪官没有负面想法,共产党的钱,本来就是黑的,掏空了就让这个政权垮吧!特别是大哥思想开明,起码对我不像别人那种歧视,反而充满同情和理解。
大哥经常私下骂共产党,比如对那些意识形态方面的僵化政策,文件发下来又不得不应付下。我从香港带回的禁书,他也敢看,有关“文革”的历史、“六四”屠城真相、法轮功真相的资料都敢看,还收藏了一本《九评共产党》。
不过他说不想自己的下一代受影响,他从来不跟孩子提起“六四”,更不要说讲出真相了。这是我深感惋惜的。
大哥心水清,但他想在共产党的天下里尽力捞钱。他还记得“六四”时的理想,只是已经放在一边。可能人们会说这是精致利已主义者。但我相信,如果有一个好的体制,他的状态就不会是这样。那时,他的聪明才智同样会使他获得名利,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出国多年,和大哥没有了任何联系,毕竟他是官场中人,近十年受到的政治监控比过去严重,所以我也不想给他添麻烦。但愿他在习近平的内斗反腐中仍能平安。也许,他内心的正义感和对共产党恶魔的抵触,能让上天保佑他。
“国学”圈里隐忍的名士
第三位“六四”人物,是一位儒雅的民间学者。
任先生来自北京,相貌堂堂,经常著一袭长衫。他是我所在城市的“国学”圈子里的名人,还是个佛教研究者。我一直不问他的真名实姓,他的名片上写著姓任,据别人说这只是化名。
当时我已从体制出来,在南方某市的企业做管理工作,任先生在一个社区设有一家国学书院。也是因为缘份之故,不记得什么时候起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任先生跟我讲过他的过去,他说自己曾是“六四坦克人”,就是曾经在长安街冒过危险的那批学生之一。因为“六四”问题的影响,以他的专业,本是进机关为主的,但他一直在商界,更多是作为自由职业者。
任先生谈到“六四”面容沉重,相信他当年受到较大冲击。他对于当前政治处于非常消沉和悲观的状态,也说过不愿意再介入任何政治。
中共治下的“国学”其实是变异的。我看到任先生的书院里有佛教居士捐赠的宗教类普及书籍,都有著中共意识形态和党文化的印记,并不是真正敬重神灵。后来我发现他只是在这个圈子里求得名利而已,“国学”是个幌子,就不知不觉和他疏远了。
踲入空门的民主青年
最后一位我想介绍的,是“六四”后不久出家的僧人,他其实只和我有一面之交,我不知其名,也不知他是何方人氏。姑且称他为德先生。
大约是在2008年,在城市里一辆行走较长路程的公交车上,我遇上了高大英俊的德先生。
德先生和我一见如故,而且谈起时事话题很投契。和尚也能谈政治,且在公共场合声量大也没有顾忌,确实令人大开眼界。不过当年在社会上,确实还没有现在习时代这么多随机告密者。
德先生对我说,“六四”后他和自己的同校女友都曾经被短暂抓过,女友先获释后去了国外,并且有了新男友。德先生获释后不想离开中国。民主路断,情缘已了,心灰意冷,于是踲入空门。
但是他的政治理想一直如梦萦绕,所以每每有所抒发,其他僧人甚至戏称他为“政治和尚”。
德先生说,“政治和尚”并不可恶,其实就是忧国忧民而已。比起那些在宗教里贪污淫乱的党棍僧官们,德先生自认是清白的。但他说自己是行动上的保守派,不想做些什么,说到底,一切皆空。
我和德先生一路长谈。因为佛家讲随缘,他也不想留什么联系,到站时挥挥手下车而去,僧袍飘飘。
回头看看这四位与我有缘的“六四”人物,都各有特点。一个共同的特点是,他们在中国的严酷政治环境下,经历打压后迅速自我掩盖,没有继续对昔日自由民主理想的践行。但是相对于普通民众,他们思想境界较高,还保有对政治清明的渴求,只是不想再去付出。
我想不能一味怪他们,在中共暴政之下,一般人是很难起而行和恒久坚持的。
也许,他们现在是平庸的人群,属于沉默的大多数。在日后形势急转,当那些在国内一直饱经磨难而不屈的大志者们振臂一呼之时,他们也能够以不同方式起作用。但愿如此!
(※作者为自由撰稿人。全文转自上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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