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星辰】穆旦 铮铮铁骨当年英烈 乌云遮蔽悲风瑟瑟

“一门十进士,叔侄五翰林。”海宁查氏是中国历史上江南的名门望族之一。康熙帝曾御笔亲书楹联“唐宋以来巨族,江南有数人家”,匾额“敬业堂”、“嘉瑞堂”以褒奖海宁查氏的厚德门风。查氏近代名人有王国维、蒋百里、徐志摩、查良钊、金庸、穆旦等。

跋涉:从清华到西南联大

穆旦(1918~1977)原名查良铮。“穆旦”为名是将其姓氏“查”字拆为“木旦”,后用“慕旦”,再固定为“穆旦”。金庸(查良镛)也采取叔伯哥哥的方式拆“镛”作其笔名。

1935年,穆旦考入清华大学外国语言文学系。1937年抗战爆发,他随清华师生一起迁到长沙继续学业。不久,再次启程,与两百多名师生组成“步行团”,随曾昭抡、李继桐等教授,历时69天,跨越湘、黔、滇三省,长途跋涉抵达云南昆明西南联大。

远征:历史走过留下英灵

1942年,穆旦已是西南联大的助教。这年,日军在缅甸战场投入重兵,势如破竹,中国唯一通往外部的交通命脉面临被切断危险。应盟军要求,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2月,穆旦报名参加远征军,在第五军司令部任中校翻译官。在军中,穆旦受到杜聿明的礼遇,在作战间隙,他会作诗活跃气氛、鼓舞士气。

从中国军队入缅算起,中缅印大战历时3年零3月,中国投入兵力总计40万人,伤亡近20万人。这是甲午战争以来中国军队首次出国作战,与盟军一同立下战功,中国远征军用鲜血和生命书写了抗战史上极为悲壮的一笔。

1942年4月,盟国英军作战失利,远征军的战略防卫目标消失,被迫后撤。穆旦随第五军被迫退入野人山,亡命热带雨林。

“那是1942年的缅甸撤退。他从事自杀性的殿后战。日本人穷追。他的马倒了地。传令兵死了。不知多少天,他给死去的战友的直瞪的眼睛追赶著。在热带的豪雨里,他的腿肿了,疲倦得从来没有想到人能够这样疲倦,放逐在时间—几乎还有空间—之外,胡康河谷的森林的阴暗和死寂一天比一天沉重了,更不能支援了,带著一种致命性的痢疾,让蚂蟥和大得可怕的蚊子咬著,而在这一切之上,是叫人发疯的饥饿,他曾经一次断粮达八日之久。但是这个24岁的年轻人在五个月的失踪之后,结果是拖了他的身体到达印度……”(王佐良《一个中国诗人》)

对于这段历史,诗人穆旦写下了《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森林:欢迎你来,把血肉脱尽。”“祭歌: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你们的身体还挣扎著想要回返,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旅美:快乐却短暂的时光

1946年,穆旦结识了燕京大学才女周与良。周与良在后来的回忆中写道,(当时良铮给我的印象是)“一位瘦瘦的青年,讲话有风趣,很文静,谈起文学、写诗很有见解,人也漂亮。”

1948年,周与良赴美国芝加哥大学攻读生物学博士,穆旦随后也旅美进入芝大就读。1949年底,穆旦和周与良在美国佛州结婚,婚后住在芝大校园附近的公寓。当时和他们夫妇来往的朋友很多,周末大家聚会、打桥牌、跳舞。

提到那段快乐的岁月,周与良怀念道:“我们的家总是那么热闹。”巫宁坤回忆说:“1948年3月,我从美国印第安纳州曼彻斯特学院毕业后,进入芝加哥大学研究院攻读英美文学博士学位……在英文系研究生中,有赵萝蕤、周钰良(周与良的哥哥)、查良铮等人,他们都是国内英语界的菁英。”

回国:费尽周折当头一棒

1950年,穆旦开始办理回国手续,但办理过程十分曲折。“当时美国政府的政策是不允许读理工科博士毕业生回国,文科不限制。良铮为了让我和他一同回国,找了律师,还请我的指导教师写证明信,证明我所学与国防无关。”(周与良《永恒的思念》)

1951年,穆旦夫妇收到台湾大学和印度德里大学的的邀请函,邀请他们就职任教。但是,夫妇二人终于选择了回国。后来发生的一切,是当年急于回国的他们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的。

1952年,美国移民局终于批准他们回香港的申请。1953年1月,他们未抵香港,几经辗转,由深圳到广州,再到上海,最后抵达北京。5月,穆旦被分配到南开大学外文系任副教授。

1954年3月到年底,穆旦高质高效翻译出版了普希金的系列作品,一时声名鹊起。但穆旦译诗的“黄金时代”转瞬即逝。

1954年底,著名的南开“外文系事件”爆发。随后,穆旦因“中国远征军”和芝大留学经历,被归为需要“专政”的对象。1958年,穆旦被正式划为“历史反革命份子”,降职降薪,被逐出课堂,并被判处3年劳教,强迫在南开图书馆和洗澡堂接受管制劳动,自此失去写作和发表作品的权利。

1962年,管制解除。穆旦开始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工作计划,翻译英国浪漫诗人拜伦的长篇叙事诗《唐璜》。历经三载,穆旦白天体力劳动和思想汇报,晚上回家悄悄伏案,终于,16,000多行的呕心译著完成初稿。还未经喘歇,运动再至。

牛棚:文革中的凄苦岁月

1966年,文革开始,穆旦再因“远征军”和“旅美”历史被抄家、揪斗,被剃成“阴阳头”。所幸的是,支撑穆旦精神的《唐璜》译稿未遭到红卫兵焚毁。令人难过的是,这位曾经以铮铮铁骨远征抗战,从野人山走出的英烈,与大批当年死里逃生的远征军官兵(他们或是职业军人,或是青年师生)一起,在江山易色后,几乎全部被戴上“历史反革命”帽子,或抑郁而终,或被折磨至死。

1968年,穆旦全家被“扫地”出门,夫妻天各一方,到农场接受劳动改造。穆旦进“牛棚”,周与良成了“美国特务嫌疑”,被隔离审查。1969年,一个漫天飘雪的冬日,穆旦悄悄跑了几十里路去看久无音讯的妻子周与良。

“他带了一小包花生米和几块一分钱一块的水果糖。几个月没见面,他又黄又瘦,精神疲乏,他只是安慰我‘要忍耐,事情总会弄清楚的’……我看到他眼中含著泪水,脸色非常难看,便安慰他:‘我也是特务,应该受到惩罚。’说了几句话,他准备走了,要走几十里才能回到住处。他非要把那包花生米和几块糖留下,我坚持不要。互道保重后,他就走了,停留不到半小时。我送他到村口,看他走远了,才回村。从后面看,良铮已经是个老人了……”(周与良《永恒的思念》)

扫厕:窒息在难懂的梦里

1972年,穆旦结束劳改,回到南开,主要工作仍是十几年前就开始的扫厕所和打扫澡堂。其馀的时间,穆旦终于得以埋头于新的翻译和修改从前的译著。在凄苦岁月的夜深人静时,是穆旦伏于斗室的身影。如此,他竟还向世人奉上了普希金、拜伦、雪莱、济慈、艾略特等诗人的译著作品二十馀部。

1973年4月,在南开打扫厕所的穆旦,接到校方通知,在有关人员“陪同”下,到天津第一饭店去见了美籍数学家、西南联大同学王宪钟。这是20年来第一位从美国来访的老友。

1976年初,穆旦骑车为孩子们打听招工信息、寻找生路时,在黑暗中跌入深坑,右腿骨折。1977年,住进医院准备接受伤腿治疗的穆旦,突发心脏病去世。

在最后的日子里,穆旦或许思考了很多,在《冥想》一诗中,他写道:“为甚么万物之灵的我们,遭遇还比不上一棵小树?……为甚么由手写出的这些字,竟比这只手更长久,健壮?……我傲然生活了几十年,仿佛曾做著万物的导演,实则在它们长久的秩序下,我只当一会小小的演员。”

中国远征军人、诗人穆旦在自己的诗句中被“压住我的呼吸,隔去我享有的天空!”最终“窒息在难懂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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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兽(早期作品)

黑夜里叫出了野性的呼喊,

是谁,谁噬咬它受了创伤?

在坚实的肉里那些深深的

血的沟渠,血的沟渠,灌溉了

翻白的花,在青铜样的皮上!

是多大的奇迹,从紫色的血泊中

它抖身,它站立,它跃起,

风在鞭挞它痛楚的喘息。

 

然而,那是一团猛烈的火焰,

是对死亡蕴积的野性的凶残,

在狂暴的原野和荆棘的山谷里,

像一阵怒涛绞著无边的海浪,

它拧起全身的力。

在黑暗中,随著一声凄厉的号叫,

它是以如星的锐利的眼睛,

射出那可怕的复仇的光芒。

1937年11月 

 

诗四首(中期作品)

 

迎接新的世纪来临!

但世界还是只有一双遗传的手,

智慧来得很慢:我们还是用谎言、诅咒、术语,

翻译你不能获得的流动的文字,一如历史

 

在人类两手合抱的图案里

那永不移动的反复残杀,理想的

诞生的死亡,和双重人性:时间从两端流下来

带著今天的你:同样双绝,受伤,扭曲!

 

迎接新的世纪来临!但不要

懒惰而放心,给它穿人名、运动或主义的僵死的外衣

不要愚昧一下抱住它继续思索的主体,

 

迎接新的世纪来临!痛苦

而危险地,必须一再地选择死亡和蜕变,

一条条求生的源流,寻觅著自己向大海欢聚! 

他们太需要信仰,人世的不平

突然一次把他们的意志锁紧,

从一本画像从夜晚的星空

他们摘下一个字,而要重新

 

排列世界用一串原始

的字句的切割,像小学生作算术

饥饿把人们交给他们做练习,

勇敢地求解答,“大家不满”给批了好分数,

 

用面包和抗议制造一致的欢呼

他们于是走进和恐惧并肩的权力,

推翻现状,成为现实,更要抹去未来的“不”,

 

爱情是太贵了:他们给出来

索去我们所有的知识和决定,

再向新全能看齐,划一人类像坟墓。 

 

永未伸直的世纪,未痊愈的冤屈,

秩序底下的暗流,长期抵赖的债,

冰里冻结的热情现在要击开:

来吧,后台的一切出现在前台;

幻想,灯光,效果,都已集中,

“必然”已经登场,让我们听它的剧情—

呵人性不变的表格,虽然填上新名字,

行动的还占有行动,权力驻进迫害和不容忍,

 

善良的依旧善良,正义也仍旧流血而死,

谁是最后的胜利者?是那集体杀人的人?

这是历史令人心碎的导演?

 

因为一次又一次,美丽的话叫人相信,

我们必然心碎,他必然成功,

一次又一次,只有成功的技巧留存。 

目前,为了坏的,向更坏争斗,

暴力,它正在兑现小小的成功,

政治说,美好的全在它脏污的手里,

跟它去吧,同志。阴谋,说谎,或者杀人。

 

做过了工具再来做工具,

所有受苦的人类都分别签字

制造更多的血泪,为了到达迂回的未来

对垒起“现在”:枪口,欢呼,和驾驶工具的

 

英雄:相信终点有爱在等待,

为爱所宽恕,于是错误又错误,

相信暴力的种子会开出和平,

 

逃跑的成功!一时间就在终点失败,

还要被吸进时间无数的角度,因为

面包和自由正获得我们,却不被获得!

1948年8月

 

《冥想》(晚期作品)

 

为甚么万物之灵的我们,

遭遇还比不上一棵小树?

今天你摇摇它,优越地微笑,

明天就化为根下的泥土。

为甚么由手写出的这些字,

竟比这只手更长久,健壮?

它们会把腐烂的手抛开,

而默默生存在一张破纸上。

因此,我傲然生活了几十年,

仿佛曾做著万物的导演,

实则在它们长久的秩序下

我只当一会小小的演员。   

 

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里,

我只觉得它来得新鲜,

是浓烈的酒,清新的泡沫,

注入我的奔波、劳作、冒险。

仿佛前人从未经临的园地

就要展现在我的面前。

但如今,突然面对著坟墓,

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

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1976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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