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尝到人口萎缩苦果 “一胎化”冤魂向谁倾诉

金鸡报晓

早年在纽约,我听过清华大学国情研究院的胡鞍钢,以抑扬顿挫的腔调讲述中国的综合国力,像一只报晓的金鸡。我也看过林毅夫写的英文论文,谈到大跃进运动后中国的“非正常死亡”人数,他引述了“三千多万”的数字,与西方学界的评估相当。但不知为什么,在他后来卸任世界银行副行长回国,主张中国人应有自己的经济理论后,他的论述就开始有排外的倾向,字里行间带有民族主义情绪。他相信“不过半世纪,中国一定强”。他也相信一直到2034年,中国经济都能维持8%的平均增速。实际上,从2013年开始,经济减缓,国务院下调年增率至6%(仍然是令其他国家羡慕的数字),中共并提出那是“新常态”。但林毅夫仍坚信中国经济总量,按市场汇率计算,可能在2030年超过美国。到2049年,中国人均GDP将达到美国的一半,GDP总量有望达到美国的两倍。

“湘西土匪”易富贤则推断,到2035年中国的GDP总量才达到美国的85-95%,人均GDP相当于美国的22-27%。《经济学人》近日刊出一篇预测中国GDP增长的报导(2023/6/8),显示一家顶级的独立经济研究机构Capital Economics的预测,与易富贤的推断吻合。联合国则预测,中国15-64岁的人口在2030年代将下降一亿人以上。这对林毅夫的推断也是不利的。当然,林毅夫可以继续表示他不认同“人口红利”的观点,继续坚持他的“人口品质红利”论。如前文所述,从人力资源看,在当前中国,要将从未上过高中的70%劳动力,通过教育培养各种现代科学技能,需四十年的时间才能见成效。而经济体本身全要素生产率的提升,也非指日可待。

李稻葵今年六月在清华经济论坛上分析经济形势,则是规劝大家不要对人口问题感到焦虑,因为“平均受教育水准不断上升,到2050年,中国人力资源的总量会高达14.66亿,仍是世界第一。”不知他的根据何在。到2050年,中国人口还有14.66亿吗?如果没有,那么高达14.66亿的“人力资源总量”是怎么来的呢?要算上机器人和外籍移工?靠空洞论说如何能平息焦虑?

官方已承认,2022年人口开始负增长。这确实引起普遍焦虑,因为官方许多预估都建立在人口资料上。那可是未来的“韭菜”啊。大陆媒体涌现的建议五花八门,有的要求直接发放现金补贴,来减轻育儿的经济压力,一孩家庭可获得七千五百元补贴,加生一胎又可获多少补贴。大奶二奶小三情妇,不论有无名分,都鼓励生育。有些城市开始号召有偿捐精。云南昆明一家医院宣告捐精大学生可获四千五百元的补贴,这背后似乎又有优生学的考虑。还有建精子库,扩大提升受精等促孕方式,以及医保配套,俨然又是新时期“大干快上”的大跃进2.0思维。不过这一回与上世纪的1.0不同,“抓革命促生产”,真的是要促进生孩子。

试管婴儿

捐精促孕并不稀奇,今日世界上至少有一千两百万人是经由试管诞生的,每三分钟就有四个试管婴儿出生。全世界IVF(vitro fertilization)的比率是175个新生婴儿中,就有一个试管婴儿。不过这里也有风险。美国曾经发生过一名医生用自己的精子弄出五十多个婴儿的惊人丑闻。这些婴儿将来有可能发生近亲通婚的伦理问题。鼓励大学生捐精,大学生会读书没错,但“敢于斗争,敢于胜利”的领导干部不也有特殊才能?他们不免也要发出“徯我后”的不平之鸣?通过试管捐精,老熊维尼可以生出一堆小熊维尼来延续革命香火。

大陆有些地方还宣布生第三孩可领两万元的补助款,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近日有外国记者走访黑龙江宜春市,见到的宣传看板是两夫妻身旁一孩,婴儿车中一孩,妻子还隆起了肚子。新时代的幸福家庭。可是城里却看不到年轻人。一个中年大叔叹气说:以前想生不让生,现在让生也生不起了。

这就回到了问题的源头。

改革总设计师邓小平是个现实主义者,他知道同美国作对的国家都是越搞越穷,无一例外。不论是自力更生也好,集体自力更生也好,没有外来直接投资(FDI)经济难以发展。所以在1979年美中建交后,中共立刻同美国签订了科学合作协定与文化交流协定,也邀请联合国人口基金(UNFPA)到北京设办事处,邓要迅速掌握眼前难得的国际和平机遇。中国七十年代中期,按照毛泽东后知后觉 ,“人口非控制不可”的指示,实行“晚”(晚婚──男25、女23)、稀(拉长生育间隔)、少(只生二孩)三个方计的节育政策,已经有效降低了生育率,1980年总和生育率为2.24,已接近世代交替水准。联合国人口专家认为,无需再进一步收紧政策。然而中国政府对此毫不理睬。中国与人口基金签订的合作备忘录,要求人口基金提供资金,协助中国生产新式安全的避孕产品,并提升收集和使用人口资料的能力。1982年在中国举办的现代化人口普查,被视为当时的一大盛事。单是运算资料的电脑设备,人口基金就提供了一千五百多万美元给中国。可是对于中共严酷的一胎化政策,人口基金却没有置啄馀地。

一元化领导

一、在中共一元化领导的传统下,只要是最高领导人拍板定案的政策,就带有某种神圣性,成为基本国策,必须进行到底,不会轻易转弯的。

二、“一胎化”政策下,强制避孕结扎的措施 ,以及把妇女当做牲口,强押上手术台堕胎的手段,雷厉风行。为达到上级规定的指标,计生干部甚至对怀胎晚期妇女仍然实施强制堕胎,逃跑者被抄家毁屋。种种残忍的做法令人无法理解。

三、在东亚文明圈的日本、韩国、台湾、新加坡、香港,经济发展初期也曾宣传过避孕节育,但基本上都是自愿而非强制性的。随著都市化和物质生活的改善,教育健康水准的提高,“少子化”已成为这些地区的共同趋势。政府都在为生育率下降而烦恼。这样的先例,九十年代中期就已出现,中共当局为何毫不觉醒,及早调整政策,也是令人难以理解。这些例子也说明,中共严酷的一胎化政策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四、如今开始尝到了人口萎缩的苦果。必须问的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按易富贤的说法,早在世纪之交中共就应改弦易辙,停止一胎化。可是他却背负了“破坏基本国策”的罪名。

易富贤是1969年出生,1980年中共实施一胎化政策时,他只有11岁。他在受访时表示,当时他了解的实情令他反感,童年就感觉到计划生育的错误。感性的反应是他日后理性分析和批判一胎化政策的动因。他的大嫂因超生二胎,在外躲藏几个月,房子被拆。亲属中有怀胎数月,“准生证”未批下来而被抓去堕胎的。小学初中老师因超生被学校开除。同学的隔邻小孩,母亲被强制堕胎,堕下的胎儿是活的,被扔进垃圾桶,其母将胎儿从垃圾桶里捡起,由窗户递出去,给他父亲在窗外接住,才保存了一条小命。

回想毛思迪

易富贤11岁的童年,使我想起我们那个时代在加州的研究生毛思迪(Steve W. Mosher)。1979年,他是美中文化交流计画下,首位前往珠江三角洲作田野研究的史丹福大学人类学博士生。他在蹲点的农村公社亲眼目睹了妇女被迫结扎和晚期孕妇被强迫堕胎的实况,令他气愤填膺。他用中文在纽约的美洲版时报新闻周刊发表了一篇文章,揭露他所见的真相。令中共恼羞成怒,指控毛思迪用贿赂手法取得公社的计划生育资料,违反学术伦理。在中方压力下,史丹福校方开除了毛思迪的学籍。但他在1983年出版的论著《破碎的大地──农村中国人》,以他的田野调查为依据,描述当地农民的生活实况,以及强迫堕胎等措施带给妇女的身心创伤。书中流露的悲悯情怀与人道关切,引起读者很大的共鸣。不但纽约时报和华尔街日报等主流媒体称赞他的细腻观察与生动的文笔,美国人类学学会季刊《美国人类学家》,也刊出书评褒扬这本杰出的人类学著作。

十年后,毛思迪根据来自中国大陆的一位护士紫安倾述的一生经历,以第一人称写出《一个母亲的劫难》,也引起巨大轰动,欧洲亚洲国家的出版社购买了多种文字的出版权,著名媒体发表评论。护士紫安的自白,透露了贯穿她一生的受害人与加害人的双重身份。计生政策的严密监控,使女性变成一个个毫无隐私、毫无人格尊严的生产工具,一旦行为越轨(超生),家中亲友和工作单位的同事都会受到连坐处分。一幕接一幕的事实描述,令人看得透不过气来。尤其是在“不愿死去的小男孩”一章中描写医师杀婴的情节,更是惊心动魄,让人毛骨悚然。

当年在养儿防老的观念下,农村还出现过溺婴潮。还有选择性的自动堕胎,造成如今人口男女比例失衡。“采取一切必要手段”来控制人口,到头来究竟所为何来?得到了什么成效?不能不令人感到迷惘。

现在中国社会在“躺平”和“润”的氛围里,对年轻人来说,就业前景黯淡,平均月薪比往年大幅下降,如何有能力去响应共产党“生产”报国的号召?不要说住房负担不起,连婴孩奶粉钱也不易张罗。日益严厉的社会控制,有谁还愿意把孩子生在越来越专制的环境?易富贤的调查发现,与亚洲邻国比起来,中国大陆年轻人的生育意愿是最低的。

也许中共官方会宣布,人口负增长是“新常态”。

邓老爷子闯了祸。医学博士易富贤的理性批判,被开除学籍的毛思迪的人道关怀,两者相得益彰。

哎,厉害了我的国。“一胎化”政策下那些未生新死的冤魂又能向谁倾诉?

恩格斯说得好:历史可以说是所有女神中最残酷的一个,她不仅在战争中,而且在“和平的”经济发展过程中,都驾著凯旋车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上驰骋。

(※作者为前香港《九十年代》专栏作家,著有《最后一个租界:香港变局纪事》。全文转自上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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