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冒矢石竟粉身 于无声处听惊雷——为苹果日报送行

今日这篇文章,竟不知从何落笔。哀叹没有意义,互相鼓励的话也说尽了,形势如何大家心照,如何处身各有选择,那么还有什么好说?

我想起和壹传媒有限来往的一些旧事,在此与各位分享。

黎智英创办《壹周刊》时,我看了第一期,就和一位前辈说,《壹周刊》掂!前辈是新闻界老行尊,那时他已从旧机构退休,《壹周刊》开档,他被请去专门处理读者来信。

前辈满脑子传统报刊的经验,对我的看法颇不以为然。我并没有特别高超的判断力,但整本杂志从头到尾看下去,几乎每一页都给我新鲜感,内容吸引,文字爽朗,永不拖泥慸水,插图和设计也都别竖一帜。我想既然我一看就喜欢,别人也一样,那杂志一定可以生存。

创办初期,因为服膺市场化,打破旧规则,创办狗仔队,更白日宣淫,有些新闻手法很出位,因此受到四面八方的攻击。黎智英是一个传媒“坏孩子”,拿著一枝大棒冲进传统媒体大殿,一轮乱棍扫去,打得里面的旧摆设碎片乱飞。

其间甚至发生“制造新闻”的丑闻,争吵一轮后,《壹周刊》公开道歉了事。

要在百年旧传媒中杀开一条血路,只有不按牌理出牌,志在吸引公众眼球,先冲得进去,把旧殿堂打得稀哩哗啦,然后再来收拾残局。

《壹周刊》成功后,黎智英再接再励创办《苹果日报》,并聘请董桥睇档。董桥何等人也,竟愿意报效一家市场导相﹑没有底线的新媒体?当时文化界前辈戴天和我说,黎智英是请董桥去开一间精品店。

戴天的比喻很有趣,《苹果日报》当时就像一间大的超市,什么都卖,在超市里辟一角落,卖一高档消费品,顺便把高消费人群也拉拢进来。由那时开始,苹果日报便站稳脚跟。

从苹果创刊起,我几乎每天都浏览,找自己喜欢的内容来看。苹果最重要的品质就是她永远不闷,永远趣味盎然,即使没趣味的内容,他也要把他写得有趣味。还有,他一直强调独家新闻,用自己的记者去挖掘政圈商圈文化圈种种隐秘之事,保障读者的知情权,他们做独家一视同仁,不避社会关系,总之你有事情瞒著别人,这件事又是大家有兴趣知道的,苹果就要把它公诸于众。

苹果创办多年,我都没有给他们写稿,直至文革四十周年,我作了一次整体回顾,写了一篇四五千字的长文,标题为“四十年来家国”,寄给董桥先生。董桥初时回复我,说他们没有适当版面,要看编辑是否接受。结果过几天,苹果拨出大半个版面,把我那篇文章全文一次刊完。当时有一些文化界朋友读了,都还觉得对他们认识文革有点帮助。

后来有一次,历史学家余英时教授,为我们重印的汪精卫《双照楼诗词藁》写了一篇一万多字的长序,我正愁没地方发表,有一晚在港大龙应台沙龙上碰到董桥,我提起余英时的新作,董桥想都不想就说:余教授的文章多长我们都要!过几天,余教授的宏文在苹果日报用两大版的形式一次过刊完。

如果苹果只是一份以低级趣味取悦读者的报纸,怎么可能一口气发表一篇历史学家严肃题材的长文?由此可见,黎智英办苹果,绝不只是赚钱那么简单,他有自己的政治与文化抱负。

直到占中运动前,我才开始用笔名“顾鸿飞”投稿给李怡。我和李怡认识,但我不想他看熟人面子登我的稿,因此用笔名。直到一段时间后,李怡大概从我收稿费的户口英文名拼出我的姓名来,这才打电话和我联络,鼓励我多写。

我于2018年回加拿大定居,直至2019年反送中运动起,我才又重拾时事评论的笔,又给苹果论坛版投稿。当时论坛版已有不少固定作者,剩馀的版面很有限,有时一篇文章要压一两个星期才刊出,失去时间性。

恰好那时中文大学出版社希望为我的长篇小说《血雨华年》做宣传,希望我开一个脸书专页,我当然责无旁贷,于是就在脸书上每日写时事评论。

去年四月间,有一天黎智英突然打电话给我,邀请我专栏。我和他有过一面之缘,曾想合作出版他的书,可惜不了了之。我在不同报刊写专栏写了几十年,从来没有报纸老板亲自约稿,不料黎智英纡尊降贵亲自打电话约稿,我这才明白他成功的原因就是事事亲力亲为。

专栏每周两篇,他和我商量见报的日期,又闲聊一阵,就此开始与苹果的合作。我长期看苹果,原有专栏作家很多都是我心仪的作家,蔡澜李碧华是天地图书的作者,陶杰﹑蒋芸和沈西城也是老相识,高慧然也是我的作者,左丁山每日必读,他的资讯都是我不知道的,此外林夕的尖锐,冯睎干的学问,李纯恩的俏皮,还有其他几位的识见和学问,都令我钦佩,因此就像进入一个大家庭一样。

我的社会生活面不如各位的广,常为题材伤脑筋,不过总是想把文章写得有意思也有趣味,免得拖低整个专栏版的平均质素。

又过了几个月,张剑虹先生写短讯向我约稿,希望我帮手写社论。先是每周一篇,后来增加到两篇,我初时有点战战兢兢,因此前未写过社论,张先生鼓励我,让我大胆写,此后慢慢上手,也摸到一些窍门。我的社论和专栏都得到编辑的尊重,从来一字不改,有时一点小小的疑问都要写短讯来问,有事情联络张剑虹先生,他都是即时办理回复,真是合作无间。

我很庆幸自己在退休之年还能为香港人服务,这都要拜苹果日报之所赐。我在苹果日报最后这一年时间内,和他们并肩打过一些美好的仗,因此深感荣幸,让我选择再来一次,我仍旧会视他们为亲密的战友。

人生有顺逆,这几天每日心情都不好,为苹果日报不值,为香港不值。但形势如此,人力难以挽回,我们只好接受现实,在不可能的现实面前,尽做一点可能的事。

苹果无可避免要走向结束,他们甘冒专制矢石,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志,现在虽然粉身,我相信日后一定会浴火重生。鲁迅诗句“于无声处听春雷”,从今以后,我们也就在无声处等待,等那一声春雷从天际响过来。

借此机会,向黎智英﹑张剑虹和罗伟光三位致意,希望他们善自珍重,保养身体,也通过他们感谢所有苹果日报员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且让我们以李白诗句共勉。

(全文转自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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