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跑姐妹

摘要:为了阻止妹妹再婚,今年9月,29岁的小满不惜以和家族决裂的代价,带妹妹逃离了生活二十余年的村庄。妹妹小敏是二级心智障碍者,28岁,结过一次婚,生过一个孩子,婚后不到两年便被退回娘家。家人决定再次将她外嫁时,她的离婚手续甚至都没办妥。姐妹俩逃到广州,以“最低生活需求”标准相依为命。如今新生活开展三个多月,许多变化在小敏身上发生,最显著的,是她尝试开口讲述。而借助这场逃离,小满也开始重新审视和父母、妹妹,以及故乡的关系。

姐妹

小敏28年来有三次机会走出家乡,都是依靠姐姐。

第一次她20岁,被家里安排嫁给一个病怏怏的男人,上大学的姐姐领她去校园散心;第二次她生完孩子,被退婚回娘家,姐姐带她去了更远的城市旅游。

今年9月,是她走得最远的一次——再婚前夕,趁家人不注意,她收拾出一个小背包,钻进一辆汽车后座,汽车带她驶离大山,换上前往广州的动车,陪伴在身边的,还是姐姐小满。

小敏和姐姐只相差一岁。李家四女一子,小满老大,小敏老二,两个名字用当地土话念来是一个音,按父亲的说法,当年为逃避超生罚款,他给姐妹俩起了相似的名字。

姐姐小满是村里的第一个女大学生。19岁考上大学,李家家贫,仍大摆筵席。小满大学毕业后,出钱给母亲做手术,供弟弟读完高中,活成了父亲之外家里的第二个经济支柱。

妹妹小敏生来便是智力二级残疾,三岁才会走,小学三年级还不会写名字,便退学在家务农。她20岁结婚生子,此后遭遇了退婚、意外怀孕、堕胎,如今又被家里安排了另一桩婚事。母亲说,一个人若生来命贱,也就只能这么贱地活下去了。

姐妹俩的命运截然不同,但9月的这次出走,让两个女孩的轨迹再度紧密相连。为了阻止妹妹再婚,小满和父亲发生了激烈争吵、不惜以断绝父女关系作为要挟,最终在婚礼前夕,瞒着所有家人带妹妹逃离了老家。逃婚的经历被多家媒体报道,引起舆论关注。

现在,她们的容身之所是广州城中村一套月租900元的套间,卧室不到10平米,厨房和厕所狭小只容一人通过。小满工作在广州,此前已经在这里住了半年多,屋里原本只有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妹妹接到身边之后,她又在自己的书桌旁添上一套小桌椅。每天结束工作回到家,小满在大书桌前休息,小敏就趴在小书桌上看动画片、听儿歌,桌角还有几本公主画册和有声书。

安静的氛围有时一个电话就会打破。从逃离路上开始,小满的手机就没消停,“妹妹是不是你带走了?”妈妈劝她把妹妹带回去。父亲的语气最严厉,微信消息一条接一条,“明天就要带回来”“不回来也可以,你们俩姐妹每个月要给我九千块钱”“这个钱除非我死了就不会问你们要了!”

老家每次来电,妹妹小敏就会把自己藏进窗帘背后。在广州,她仍处于极度不安中,走在路上时不时回头,担心爸爸跟来;在外吃饭,有陌生男人的位置她绕着走;听到“回家”两个字,她表情惊慌,“回哪个家?”

小敏身高只有1米4左右,光看身形,很容易把她当成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晒得黝黑的脸庞上,只有那双眼睛里能找到一些28岁的痕迹——遇见陌生人,她习惯从上到下扫一眼,然后迅速撇开。一紧张,本就微驼的身子瑟缩得更厉害了,“像一只受惊的小老鼠”。

白天小满上班,小敏就被送去广州一家托养机构做能力培训。这是小满跑了三家机构,才找到愿意接受妹妹的地方,她不想总把妹妹锁在出租屋里。小满29岁,戴一副圆框眼镜,说起话来不紧不慢,声音很轻,神色中有种挥之不去的疲倦。

妹妹学费五千,再去掉房租,小满的工资几乎没有盈余,她计划以“最低生活需求”跟妹妹相依为命,缩减开支过了近三个月,没成想12月中旬突然被裁,经济状况直接滑向谷底,日常花销目前就指着花呗和信用卡。

失业了,小满也只是跟妹妹借口说,“最近在家里上班”。每到周末还像往常那样领着妹妹四处逛,图书馆免费,她们去得最多,小敏不识字,便在姐姐旁边安静翻图画书;偶尔也能借着赠票去趟海洋馆;商场的娃娃机前,小敏喜欢得挪不开眼,姐妹俩“哇哇”尖叫大半天,背走的玩偶足足撑满了半人高的袋子。

最后她们总会回到这间小屋来。晚上,一米三的单人床上除了姐妹俩,小敏依次安置好她的毛绒兔子、夜光小鸡。她们很久没有睡在一起了,这个场景像极了八年前,小满第一次带妹妹离开老家,大学宿舍里,姐妹俩也像这样紧挨着挤在一张窄床上。

出走的人

“我刷了牙牙,洗了脚脚。”

“那个娃娃看我干嘛,它喜欢我?我是女的。”

“奶奶叫我跟着你,说你不结婚,跟着你去,老爸这么老了,养不起我……”

小满的手机里保存了很多关于妹妹的记录,有些是妹妹的“金句”,过去妹妹不爱说话,到广州后的点滴变化,小满都会记录下来。不过,手机中关于妹妹最多的内容,是多年来散落在各个社交平台上的寻人启事。妹妹频繁出走的20岁到24岁,小满总在寻找妹妹。

小敏喜欢把自己藏起来。小时候她溜去邻居家,躲进稻草堆、牛栏猪圈。15岁开始,她越走越远,山里、医院、公路上、ATM机旁、公园躺椅上,被找回来时,经常饿得说不出话,浑身脏兮兮的。

频繁出走的原因,家人猜测是为了逃避干活。辍学后小敏在家帮妈妈做农活和家务,不仅要洗全家的衣服,还得生火做饭、喂鸭子、种菜,遇上收稻子的季节,在田里更是忙得直不起腰。

之前小满不了解小敏,或者直接点,这个家里不会有人想了解她。小敏不爱说话,一次吐几个字,声音如蚊子般细小。家人那时候不知道这样的人叫“心智障碍者”,他们只是觉得她笨,不会读书,干活也不利落。大家习惯忽视她,朝她大吼大叫。她的房间在最暗的角落,剩饭剩菜也总是留给她的。

直到小敏结婚的消息传来。2015年,小敏20岁,家里定下一桩婚事,正在读大二的小满被叫回老家帮忙筹办婚礼。那次她带上了相机,她在大学刚接触纪录片,妹妹被这样仓促外嫁,小满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场婚礼成了她拍摄和了解妹妹的起点。

婚礼前几天,小敏坐在她黑乎乎的房间里,不停地抠手、抠捡来的树枝。姑姑已经陪住好几天,她安慰小敏,“他们不会虐待你”,同时也是看住小敏——一个月前她又离家出走了,一周后才被找回。

那是小敏第一次穿上这样漂亮的裙子,她身量太小了,一件白色的抹胸裙被当作婚纱。新郎住在县城,比小敏大四岁,有神经纤维瘤病,左臂长满瘤体,他用西装遮得严严实实的,额头渗出了汗。

镜头里,小敏杂乱的碎发被归拢梳齐,露出清晰的脸庞来。镜头也放大了很多情绪——后来小满无数次回顾这个片段——那是一张明显不开心的脸,眼皮耷拉,嘴角下沉,如果不是化妆师要求,她甚至不愿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一眼。

“当时就觉得有些残忍和荒唐了”,八年后小满说。但那时的她只是个学生,没有勇气也没能力做更多。她把妹妹的照片发在朋友圈,配文,“忧伤的新娘”。

后来是小满亲手把妹妹送上了婚车,她看着妹妹像个任人摆弄的娃娃,他们怎么说她就怎么做。婚礼结束,也是小满坚持要陪妹妹在婆家多住几天。夜里她躺在陌生的床铺上,闭上眼,全是小敏的惊恐表情,她无法入睡。

事后看来,就在这场婚礼后,一些变化悄然发生了。小敏的出走变得更频繁,从过去一年一两次,变成隔几个月、甚至三五天就出走,有时摸黑回父母家,有时宁愿在街上流浪。母亲身体不好,作为长姐,几乎每次都是小满从学校回来帮忙寻人。

妹妹是好奇外面的世界吗?小满把小敏带出了县城,进入城市,来到自己的大学。大学门口,妹妹犹豫不前,小满拉起妹妹的手,她注意到妹妹的肚子隆起,觉得有点奇怪,但没往其他方面想。

小满还给妹妹买了蕾丝裙、玩具,她尽可能地关注和满足妹妹的需求,只有这样,心里的愧疚才能减轻些。就像后来寻找妹妹的路上她告诉自己的:“上辈子我们(家人)一定都欠了她的,现在,必须还。”

几个月后,小满接到妈妈电话,妹妹怀孕了,检查出的怀孕时间比她到夫家要早近一个月。孩子是谁的?她被谁欺负了?妈妈让小满回家弄清楚。

性侵,小满以前觉得这种事只会出现在电视上、新闻里,总之离自己很遥远。她那年21岁,对性“没有概念”,听见同寝女生讨论卫生棉条,都不知道“(用了)要怎么上厕所呢?”

现在她却要找出可能性侵妹妹的那个人。她想问小敏是不是被“欺负”了?不对,这么问妹妹听不明白,她必须更细节,更具体,更设身处地:有人脱过你衣服吗?比如脱你裤子?有人压在过你身上吗?

妹妹断断续续的回答中,小满拼凑出了一段模糊经历:乡村公路上一个骑摩托的男人把她拉进一间破屋“欺负”了她。

妹妹身体被侵犯了,小满觉得自己精神上被强奸了。好像被拉进破屋的不仅是妹妹,还有自己。

她要找到那间破屋,骑车带妹妹沿乡村公路一路停一路问,是这吗?他是从这儿把你带走的吗?她们顶着烈日从白天找到黑夜,没有更清楚的线索了,更别提报警。更糟糕的,小敏腹中的孩子已经成形,只能生下他。

为规避这类风险,小满先后给妹妹买了4个电话手表、2部手机。事后证明都是徒劳,没多久小敏就会丢掉。不管是挺着大肚子、生下孩子,她都没停止出走。

2017年,小敏消失最久的一次,小满整整找了半个月。她去派出所报案,在那里哭得浑身发抖,说妹妹智力障碍,不会保护自己,她害怕妹妹身上再次发生可怕的事。她在那里看了一晚上监控录像。

对小满来说,失踪的妹妹命运不定,连同自己也一次次被拽入黑暗中。她想知道妹妹为什么出走,也痛恨妹妹的出走,这些年她不论是考高中到镇上,考大学到外地,还是工作去了更远的城市,只要家里一个电话,“妹妹不见了”,她就得回来,和父母一起找。

2017年,小敏在走失半个月后终于被找回,没多久,妈妈发现她又没来月经。

脐带

小满见过一次小敏腹部的妊娠纹,姐妹俩到广州后,有次她本想为妹妹整理衣裤,撩起衣服,那些翻卷的纹路一不小心露出来,她被吓住了,还想看清楚些,小敏用力挣脱了她。

那是小敏第一次生育留下的痕迹,她小心掩藏,不让外人看到。至于那个孩子,她更少提起,逃婚前她有一次问姐姐的朋友:“你有孩子吗?我有……9岁了……他现在不是我儿子,是别人的了。”

结婚第二年,频繁的出走让婆家把她送回李家,但留下了那个非婚生的儿子。在小满看来,那桩婚姻里,妹妹其实就是“被当成生育工具”。

村里的玉玲妈就是这样,智力障碍的玉玲妈被人捡到,以1万多元介绍费‌‌“嫁‌‌”到村里来,和同样智力残疾的丈夫生了两儿一女。她也经常离家出走,最后一次走失,没人再去找她回来。

除了身边的例子,小满看到母亲多年来也沉陷在生育困境中。

小满出生后,十多年来,妈妈一个接一个又生了四个孩子。在那个江西大山深处的农村,几乎每家都想要一个儿子,如果头胎不是,很多人会一个接一个生到儿子为止。连续生下第三个女儿后,计划生育严查,小满爸妈就带着三女儿,一边在外地打工一边备孕继续生儿子。

六岁的小满和小敏被留在老家,很多年没有见过爸爸妈妈。上学路上看到和妈妈着装相似的女人,小满都会想起母亲,恍惚中把她当成了母亲。她偶尔会从大人那里听到妈妈流产的消息。直到小学五年级,妈妈怀了弟弟,才回来。

童年时期的小满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理解母亲。她怪母亲对弟弟太偏爱,不关注自己,以至于自己冬天的裤筒都遮不到脚踝。她为此跟妈妈吵架,妈妈骂她短命囡,拽她到门外,小满站在墙脚边骂边哭。

她也觉得母亲很“没用”,她坐完月子下田干活,使不上劲,遭人笑话;她种的稻子总是长满杂草;别人家的妈妈一年四季都能种出各种瓜果,自己家连吃菜都不够。母亲生下弟弟后,她在心里指责母亲,“你就是个生孩子的工具!除了生孩子你什么都不会!”

她决定用沉默来反抗,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跟妈妈讲话。

母亲从小缺位,作为长姐的小满很早开始就像家里的第二个母亲了。四个弟妹,她独自拉扯过三个,从小村里人就说她比她妈更会带小孩。

但她不想重复村里女人的命运。当她考上大学离开家乡,看到城市拔地而起的高楼和庞大校园,心里瞬间冒出的念头是,“我妈什么时候能来看一下就好了。”这些年她迟迟没有结婚,父亲不止一次托人催促,她始终坚持自己。

现在她快30岁,对婚姻留有期待,但恐惧生育。母亲身上虽然没有妊娠纹,但生育在她身上留下了更多、更苦痛的印记,她经常会头痛,胸口痛,后来又得了妇科病,枕边常年不离风油精和滴眼液。

其实母亲不是逆来顺受的女人,家务分工方面,她曾跟父亲抗议,“我又不是你的保姆,(天天)给你做饭洗衣,你发工资了吗?”但对于生育,她没能从宗族和观念的束缚中逃脱,也指望用男孩为家庭稳固面子和地位。

看到母亲的伤痛、也意识到母亲的局限性后,小满越来越能理解母亲,理解她的“无知”,也理解她的“无用”。她看母亲的眼光有时更像看一个孩子,倔强要强却不懂保护自己的身体。

但在母亲眼里,生育是身为女人的命运。“你的苦别人替不了,谁叫你生下来是个女孩,是个男孩就不用受这苦了。”8年前妹妹小敏第一次怀孕时,母亲就是这样说的。小满听了忍不住落泪,她知道这话背后藏了母亲多少煎熬和无奈。

2015年,妹妹生产,小满第二天从大学赶回县城,看到大红色盖毯下露出两张脸,一边是粉色的、嗷嗷啼哭的小家伙;另一边,是额头布满汗珠、不知所措的小敏。小满被刺痛了,妹妹心智上就像个孩子,这个孩子要如何抚育另一个孩子?

没想到生育半年后小敏就被婆家放弃。2017年,离家出走被找回的她被发现第二次怀孕。在学校准备毕业论文的小满被叫回老家,复盘,带妹妹做检查,医院确认怀孕一个多月,又是一个未知身份的孩子。这次,妈妈给了小满几百块钱,让她带小敏去堕胎。

小满忘不了那天,她一个人站在冰冷的手术室门外守候。她23岁,没生过孩子,没谈过恋爱,却要第二次被迫面对妹妹的意外怀孕。

手术结束,小敏被推出来时,还未从麻醉药效中醒来,小满以为妹妹要死了,吓得慌忙摇晃她,小敏虚弱地睁开眼,两个人你看着我看着你,都没有说话。

妈妈叮嘱姐妹俩当天另找地方住,老家有传统,女人打完胎后不能回娘家,否则会招来煞气。小满没有理会,带妹妹径直回了家。她知道妥协不会换来安宁,只会孕育更多的荒唐,往后她不会再隐忍。

主位

在小满的坚持下,小敏流产手术后一直住在娘家。小满毕业后也没急着工作,而是在老家住了半年。晚上,小满一边泡脚一边看书,妹妹就坐在自己身旁,她们一起做家务,一起跟母亲种菜。离家上学以后,她们少有这样的亲密。

后来小满去了外地工作,一边为妹妹咨询特教学校,一边防范她可能受到的伤害。听奶奶说,村里有男人曾招待妹妹去家里吃饭,她去警告对方不要有坏心眼;又听小敏说,有男人偷偷摸自己的手,她干脆去本村的微信群里喊话:如果有人敢伤害妹妹,她必定追责到底。

接近五六年时间,妹妹很少再离家出走。

安静的状态在今年3月被打破,妈妈在电话里告诉小满,小敏又要结婚了,女人终究不能留在娘家养老,会坏了风水,影响弟弟结婚。

“她嫁过去就是当生育工具!”这一次小满坚决反对,她说妹妹的智力只相当于一个几岁的小女孩,让她跟一个陌生男人结婚太残忍了,而且她担心妹妹会再次出走。为了阻止家人,她找了村干部去家里劝说,给亲戚、媒婆轮番打电话,甚至以断绝父女、母女关系相要挟。

穷尽办法也只是让婚期延缓了几个月。9月初,妹妹的婚事基本敲定,两家人商定不办婚礼酒席,男方直接把人接走,离婚、结婚手续后续补上。

被逼无奈,小满跟公司请了长假,回家阻止妹妹结婚,朋友王惠也前往帮忙,她的镜头记录下那些天父女之间的战争:

父亲李洪兵56岁,在镇上家具厂打工,那几天连日加班,晚饭他虽然不在场,但堂屋那张四方桌的主位总是为他留着。通常过了晚上9点,摩托车“轰”地一下停在院子,李洪兵板着脸一言不发走进屋里。父女俩素来交流很少,李洪兵在外人眼里勤勉老实,面对家人也不善言辞。

短短几天父女俩爆发了多轮争吵。“别说你妹妹,你这么大不结婚,丢我的脸!”李洪兵开始数落小满忤逆自己的桩桩件件:不考公、不结婚,最后撂下狠话,小敏的婚事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谁家女儿都要结婚!”

小满又去提亲的赵家做工作。准新郎35岁,四肢健全,离过一次婚,家里在镇上开理发店,看中小敏老实、干活勤快。男人说,自己和小敏是真心相爱,依据是他端午来家里做客,小敏一直摆弄他的手机。

父女俩的矛盾惊动了乡里和村里的政府工作人员上门调解,他们对小敏的婚事“既不支持也不反对”。最后强调,这样重大的事项,决定权还是在父母。

事情越闹越大。9月14日,赵家终于来李家退婚。一张白纸上列下李家全部要退的钱:定金6万多,此前的礼品、节日红包、路费一样都不能少。

大红袋子装着的一包现金,妈妈从里屋拿了出来,不想被李洪兵一把按在桌上,众人面前他伸手指向小满,“全部她来付”。气氛接近冰点。

李洪兵始终坐在堂屋主位上,面色铁青。另一侧椅子上,小满脸色同样凝重,“家里其他事我没管过,唯独我妹妹这件事我要管。”她一字一句,语气坚定。

僵持状态持续一上午,谁也不让步。最后母亲一把夺过4万多定金退还给了男方,剩下的缺口,她说服小满补上。看在妈妈的份上,小满同意了,那2万块,她得攒半年。

事情还没完,李洪兵怒意难平,他要求女儿在白纸上写下保证书,往后如果没有媒人敢上门、其他兄弟姐妹到了28岁没结婚,她就得赔自己60-100万。小满一口回绝,父女俩越吵越凶,李洪兵拿着茶杯就要冲上前,幸亏母亲及时把他推开。“那不是我应该给的!叫我还是没道理的!把我杀了我都不给你!”小满彻底崩溃,母亲把她抱在怀里,不停擦去她的眼泪。

堂屋的角落,小敏瑟缩着旁观了这场战争。另外两个妹妹都不在家,弟弟虽然站在姐姐这边,却不敢直接忤逆父亲,全程躲在楼上。

赵家一张张数完钱,带着捆扎好的现金离开了,李家重新陷入沉默。

这门婚事如此收场,李洪兵很沮丧。但他没有松口。9月16日,李洪兵去家具厂上班,堂屋的四方桌上,他在白纸上留下一行字,“这事还没完,我还有点事要说,你们等我下班回来再说。”

这时小满已经决定要带妹妹逃走。她担心相同的情况以后会卷土重来。

前一天晚上她就告诉了妹妹这个想法,第二天早上六点多,小敏背着包跑到房间把姐姐摇醒:衣服拣好了,什么时候出发?

小敏

她注意到了爸爸留下的那张字条,她不识字,来来回回地看,假装能看懂的样子,然后一字一句念出来,“小满……你别走……你要赔钱给我”。

她问了姐姐的朋友王惠好多遍,“是不是我爸说不让我跟你们走,你们两个走就行了?”

二十多年了,身边很多人都把她当成笨蛋。比如上学时的同伴,他们给她起外号。比如邻居,总是笑话她,“又考了鸭蛋?”还有妈妈,衣服没洗干净、柴火没捡够,妈妈就骂她是猪。

“不是鸭蛋,是零分!”小时候被邻居嘲笑,她会反驳。妈妈骂她她有时也会生气,“我才不是猪!”

但很少有人会认真听她讲话。家里两层半的房子,其他人都住在新装修的二楼,只有她被安排在一楼,光线最暗的那间。家人经常抱怨她脾气古怪,妹妹的新衣服她偷偷藏起来,第二天穿到自己身上。即便这样也没有人想到要给她买新衣服,除了姐姐小满。

她知道妈妈不喜欢自己,因此更喜欢爸爸——爸爸对所有孩子都差不多,都是一样的沉默。她也说,妈妈从不叫自己的名字,而爸爸,喊她“敏”。爸爸换下来的衣服她立马就洗了,他一到家她就帮他烧洗澡水,她总跟小满说,“妈妈爱你,爸爸爱我”。

被忽视和被斥责的二十多年,她越来越沉默,眼神也畏畏缩缩,在家里哪怕喝口水,她都要先回头观察,有谁在看自己,有没有人会说自己。到了晚上,她总是把身子在床上缩成小小一团。

今年她又要结婚了,家里一下子来了好多人。他们问她:你想结婚么?

她说,“想”。姐姐,还有姐姐带来的朋友们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

她又补充一句,“如果不结婚,老爸会生气。”

被追着问了好多遍,她慢慢说出了更多原因:如果不结婚,将来老了没人给自己养老。而且奶奶也告诉她,不结婚的人会被关到敬老院,“那里很多没老婆的男人,门关不住……把你按到墙上撞。”

七年前她结过一次婚。她害怕前夫生病的左手,她有时在家里倒水手都会发抖。

现在他们安排她结第二次婚。她是怎么想的?她说想去那人家里看电视;但一听说那人开理发店,来来往往很多陌生男人,她又改了主意,“我去他们村里的老房子一个人过。”

“我怕男人,我怕我爸”,她不断重复。

她害怕爸爸发脾气,他在的时候她吃饭不敢上桌,一听到他的骂声,她就躲去门外、墙角、或楼顶。

复杂的情况她搞不懂,但她至少清楚两件事:爸爸要把她嫁出去,小满不想让她嫁出去。镜头里,这些日子她的脸不像以往那样呆滞了,一双眼睛总是滴溜溜转个没停。

小满和朋友们在房间商谈,她躲在角落偷听。等人群散去,她才拉着王惠问:

“小满是不是要走?”

“我没有结成婚,我爸是不是问小满要钱?”

家里争吵最凶的那天,晚上她被小满和王惠拉进了房里,愿不愿意跟姐姐去广州?

她说愿意,家里的孩子都离开大山了,“他们上班的上班,读书的读书,就剩我一个在家里”,乡村小道上,她曾撇着嘴跟王惠抱怨,“我要洗衣服、砍柴、烧火、扫地,我妈打稻子,我一个人割稻子,我割了好多稻子给我爸,我好累,腰好痛,受不了。”

出发去广州那天她早早就收拾好了行李。但依旧不安,“要先离婚我才能走”,房门关着,她把声音压到最低,生怕别人听见似的,用只有彼此能听到音量悄悄说,“老爸不会让我走”。

眼看爸爸下班时间一点点逼近,她喂鸭子也没心思了,鸭圈里撒下一把饲料,立马转头问王惠,什么时候走?第二把饲料撒下,又转过身说:再不走,爸爸会来抓自己。

9月16日下午五点,她们终于出发,爸爸还没下班,她跳上小汽车,把身体藏进后座的视野死角,到了火车站她也没放松警惕,“我爸也知道买车票”。

车厢门关闭,动车轰隆向前,她扒着窗户朝外打量,爸爸没有出现,她捂着脸不住地偷笑。

新世界,旧伤痛

三小时的火车,带小敏来到一个全新的世界。姐姐的房间很亮堂,窗帘是粉色的,琳琅的摆件占了半张桌。“你的房子好漂亮呀”,刚到的第一天晚上她说。

城市里许多东西是她第一次见。她分不清高铁和地铁,上了地铁就害怕自己会被带回老家。

适应陌生环境的方式就是不断干活。到培训机构的第一天,杂乱的露天院子她一声不吭给收拾了。洗碗、扫地、抹桌子一天要干好几遍。

为了让妹妹更快适应环境,小满请假陪妹妹。后来每周末的烘焙课、培训讲座,她都会到场。清一色的父母孩子组合中,这对姐妹是最特殊的存在。

小敏进步很快。接送三天就能自己上下课,也学会了怎么用冰箱、开密码门,机构里很多心智障碍孩子三四个月才能会的操作,她一个月就能做到。

最显著的一个变化,话变多了。“以前她遇到了什么困难?要去哪里?要干什么?从不会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

仅仅两个月,小敏的口头禅就变成了“不”。“不要!”她大声拒绝把妈妈的号码存进电话手表。培训机构的饭菜里发现一根头发,老师问是不是她的,“不是!我没有!”她坚定否认。

她能说的句子越来越长,每天在课上学了什么,看见什么,开心的和不开心的事都要跟姐姐分享,话多到小满有时都顾不上回。现在她经常坐在房间里就自顾自地说起来:

“你喜欢谁?你喜欢老妈吗?我喜欢奶奶…”“叫叔叔不要欺负奶奶,她那么老了……让他不要叫奶奶去住老房子,老房子会倒会漏雨……他没良心……”

她出生时极度虚弱,家里人说,是奶奶用米浆救活了她。

姐妹俩不断向彼此靠近。烘焙课做的糕点小敏每次都会带回家,哪怕是老师给的一颗糖,她也要留着,“给小满吃”。姐姐周末想去听讲座,小敏撒娇说:“我要跟你在一起。”

小满一个人生活久了,之前工作之外就喜欢在家看书、看电影。10平米的小房间里现在突然多了一个人,那阵子总感觉不太对劲。加上老家的政府工作人员和舅妈很快找到广州,劝说自己把妹妹带回家。焦虑、紧张等情绪一时全找上门来,但小满始终提醒自己,“尽量不把她(小敏)想成一个负担”。

那段日子,小敏学会了“察言观色”,姐姐若打开书,她就自觉把动画片音量关闭;有次小满心情不好闷头在房间睡了大半天,睡醒后她把一锅做好的面端到姐姐面前。

姐妹俩就这样一起生活了两个多月。小敏很少提过去的生活,小满也尽量避免在妹妹面前提起“农村”、“老家”等字眼。

但总是有提防不住的时刻。10月,小敏过马路时摔倒擦伤了肩膀,回了家,当小满试图解开衣领帮她检查伤口,小敏紧紧护住领口。

和八年前第一次带妹妹复盘被“欺负”的经历不同,如今的小满,更清楚这些举动背后意味着什么。因为她也有了和妹妹相似的遭遇——那是2020年,她在深圳工作,一位男同事多次对她性骚扰,并且在他的住所将她摁倒在地,实施强制猥亵。

某种程度上,那次经历让姐妹俩的命运前所未有地交错到了一起。当时小满拼了命地挣扎最终得以逃脱,报了警,找律师提起诉讼,男人最后获刑10个月。

可是妹妹呢?她不叫喊,不会抵抗。曾经伤害过她的人,离家前的问询中,她描述出一个具体形象——一个曾经来家里和爸爸打牌的男人,在小满房间“欺负”了她。小满又一次被震惊,就在自己从小睡到大的床上,这么多年,竟然没有人知道。

那间房间,小满事后再进入时总觉得像置身墓地,寒冷、阴森、恐怖。哪怕现在带妹妹来到广州,只要一想到每天躺在自己身边的人遭遇了多次伤害,她坐在办公室里,敲键盘的力气都使不出来。没能帮妹妹抓到嫌疑人的自责心情,“像一根刺一直扎在我心里”。

姐妹俩的经历引发关注后,当地警方开始介入调查小敏的性侵案,11月,小满从警方处得知,警方通过开展相关工作已经初步锁定一个嫌疑对象。小满在广州为妹妹正式报了案,并陪她去做了笔录。

面对警察,小敏在笔录中描述了比以往更清楚的细节,她说,仅仅那个打牌的男人,就强奸过她两次,除了在小满房间,还有一次是在她上山捡柴的时候。

妹妹的嘴巴在动,小满已经无法全神贯注去听。她想象那个男人此刻就在面前,她想要一把刀。

小敏也在心里悄悄埋伏着对那人的恨意。“老爸应该把他(嫌疑人)推到池塘里淹死……他是大坏蛋”,“我房间里有爆竹……他欺负我诶,我就要炸他……”当天晚上做完笔录回到家,她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愤愤地说。

让小满意外的是妹妹后来的话。她似乎很快就放弃了复仇的想法,她想起来那人也有个孩子,“我不炸他,他带了一个小孩,炸他做什么。”小敏后来说。

遗失的故乡

三个月来,小满和小敏在广州的很多地方都留下了足迹,小满拍下的照片里,小敏在深蓝色水族馆望着海豚出神,在广场上追逐姐姐买来的仿真小鸟,笑容和身体都比以往更显舒展、随意。10月的一个周末,她们从景区回到出租屋,小敏突然问姐姐,“我们以后在哪养老?”以前爸爸总告诉她,要嫁人才有地方养老,“我没有老家,老爸才有老家”。

江西大山深处,她们的老家是一个很小的村庄,村外围着山,山上全是树,公路旁岔出一条小路蜿蜒到村口,全村不过二十来户人家。

村庄破落,少年小满常常幻想逃离家乡。印象最深的是语文课本上的一幅插图,学校外两个孩子迎着太阳,脚踏绿荫道。

“我不喜欢老家压抑的氛围”,小满说自己一直以来想要逃离的其实是老家陈旧的观念,而故乡风物、家人则是她无法、也不会割舍的部分。所以即使后来她走得越来越远,不管多忙每周都要给家里打个电话。弟妹上高中了,她帮忙参考文理选科;参加工作有了积蓄,便主动承担弟弟高中的学费、生活费;今年弟弟考大学,她还要帮忙查资料、做功课,事无巨细地列好每个报考志愿。她像一只越飘越远的风筝,身后那根线总系着家。

但9月,父女俩冲突最激烈的时候,李洪兵撂了狠话,“以后你死都要死在外面、不要死在我面前!”

小满说,那句话太令人绝望了。后来她回到广州,工作也打不起精神,她担心自己以后真的回不了家了,家乡容纳了自己童年、弟妹和母亲,她不想失去它。如果回去,自己又该如何面对它?

姐妹俩离开没多久,家里的女人们就恢复了通话,妈妈偶尔还会开玩笑,“让我看看(小敏),白了没有,这么久没有干活。”最后都会落到同样的话题上,妈妈担心小满负担太重,叮嘱她少在妹妹身上花钱,“花在弟妹身上还有回报,花在她(小敏)身上什么都没有”。

至于爸爸,离家后她再没和他没讲过话。

小满始终不后悔把妹妹带出来。只后悔没有更早做出这个决定。按照特教老师的评估,妹妹想要完全独立生活其实希望渺茫,他们经常为小敏感到可惜,她的能力水平并不低,如果有更早更专业的介入,或许有更多可能性。

也是那段日子,小满重新打开了封存在电脑里的纪录片素材,那场婚礼之后,针对妹妹的拍摄其实持续了好几年,又因为找寻她的过程太痛苦,最后几度搁置。曾有看过这些片段的人责问她,妹妹两次意外怀孕你为什么不报警?逃婚后也有人不解,她结婚你为什么不阻止?

小满说,过去很多人描述对自己的印象时都会提到沉默,朋友,同事,包括侵犯她的人。“沉默只是因为没有方向”,她如今解释,既然已经发生的无法改变,未来她不会允许类似的错误重演。

11月底因为参加朋友婚礼,小满独自回了趟老家。那是逃婚风波两个多月后,她第一次回去。

爸爸不在家,妈妈见到女儿很高兴,忙着跟邻居说,小敏跟着姐姐进步很大,能在外头上班了。小满没有过多停留,匆忙收拾了点东西,赶在爸爸回来前离开了家。。

小满多希望妈妈能亲眼见见小敏,那时她大概会惊讶妹妹的变化吧。就像当天她回到广州,小敏又开始自顾自说起来,“小鸭长多大了?小津(小狗)在家里还是外面?那只大公鸡在不在奶奶家?你回家的时候老妈在哪里,是不是在晒谷,谷不晒会长霉……池塘里有没有鱼草……奶奶身体还好吗?”二十多年来陪伴自己长大的,小敏也惦念它们。

故乡不会远去,小满知道有天自己一定会带着妹妹再回来,只要她们愿意,就没有人能迫使她们离开,一如当初没有人能要求她们留下。

文章来源微信公众号:极昼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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