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跑姐妹

摘要:為了阻止妹妹再婚,今年9月,29歲的小滿不惜以和家族決裂的代價,帶妹妹逃離了生活二十餘年的村莊。妹妹小敏是二級心智障礙者,28歲,結過一次婚,生過一個孩子,婚後不到兩年便被退回娘家。家人決定再次將她外嫁時,她的離婚手續甚至都沒辦妥。姐妹倆逃到廣州,以「最低生活需求」標準相依為命。如今新生活開展三個多月,許多變化在小敏身上發生,最顯著的,是她嘗試開口講述。而藉助這場逃離,小滿也開始重新審視和父母、妹妹,以及故鄉的關係。

姐妹

小敏28年來有三次機會走出家鄉,都是依靠姐姐。

第一次她20歲,被家裡安排嫁給一個病怏怏的男人,上大學的姐姐領她去校園散心;第二次她生完孩子,被退婚回娘家,姐姐帶她去了更遠的城市旅遊。

今年9月,是她走得最遠的一次——再婚前夕,趁家人不注意,她收拾出一個小背包,鑽進一輛汽車後座,汽車帶她駛離大山,換上前往廣州的動車,陪伴在身邊的,還是姐姐小滿。

小敏和姐姐只相差一歲。李家四女一子,小滿老大,小敏老二,兩個名字用當地土話念來是一個音,按父親的說法,當年為逃避超生罰款,他給姐妹倆起了相似的名字。

姐姐小滿是村裡的第一個女大學生。19歲考上大學,李家家貧,仍大擺筵席。小滿大學畢業後,出錢給母親做手術,供弟弟讀完高中,活成了父親之外家裡的第二個經濟支柱。

妹妹小敏生來便是智力二級殘疾,三歲才會走,小學三年級還不會寫名字,便退學在家務農。她20歲結婚生子,此後遭遇了退婚、意外懷孕、墮胎,如今又被家裡安排了另一樁婚事。母親說,一個人若生來命賤,也就只能這麼賤地活下去了。

姐妹倆的命運截然不同,但9月的這次出走,讓兩個女孩的軌跡再度緊密相連。為了阻止妹妹再婚,小滿和父親發生了激烈爭吵、不惜以斷絕父女關係作為要挾,最終在婚禮前夕,瞞着所有家人帶妹妹逃離了老家。逃婚的經歷被多家媒體報道,引起輿論關注。

現在,她們的容身之所是廣州城中村一套月租900元的套間,臥室不到10平米,廚房和廁所狹小隻容一人通過。小滿工作在廣州,此前已經在這裡住了半年多,屋裡原本只有一張書桌一把椅子,妹妹接到身邊之後,她又在自己的書桌旁添上一套小桌椅。每天結束工作回到家,小滿在大書桌前休息,小敏就趴在小書桌上看動畫片、聽兒歌,桌角還有幾本公主畫冊和有聲書。

安靜的氛圍有時一個電話就會打破。從逃離路上開始,小滿的手機就沒消停,「妹妹是不是你帶走了?」媽媽勸她把妹妹帶回去。父親的語氣最嚴厲,微信消息一條接一條,「明天就要帶回來」「不回來也可以,你們倆姐妹每個月要給我九千塊錢」「這個錢除非我死了就不會問你們要了!」

老家每次來電,妹妹小敏就會把自己藏進窗簾背後。在廣州,她仍處於極度不安中,走在路上時不時回頭,擔心爸爸跟來;在外吃飯,有陌生男人的位置她繞着走;聽到「回家」兩個字,她表情驚慌,「回哪個家?」

小敏身高只有1米4左右,光看身形,很容易把她當成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曬得黝黑的臉龐上,只有那雙眼睛裡能找到一些28歲的痕跡——遇見陌生人,她習慣從上到下掃一眼,然後迅速撇開。一緊張,本就微駝的身子瑟縮得更厲害了,「像一隻受驚的小老鼠」。

白天小滿上班,小敏就被送去廣州一家托養機構做能力培訓。這是小滿跑了三家機構,才找到願意接受妹妹的地方,她不想總把妹妹鎖在出租屋裡。小滿29歲,戴一副圓框眼鏡,說起話來不緊不慢,聲音很輕,神色中有種揮之不去的疲倦。

妹妹學費五千,再去掉房租,小滿的工資幾乎沒有盈餘,她計劃以「最低生活需求」跟妹妹相依為命,縮減開支過了近三個月,沒成想12月中旬突然被裁,經濟狀況直接滑向谷底,日常花銷目前就指着花唄和信用卡。

失業了,小滿也只是跟妹妹藉口說,「最近在家裡上班」。每到周末還像往常那樣領着妹妹四處逛,圖書館免費,她們去得最多,小敏不識字,便在姐姐旁邊安靜翻圖畫書;偶爾也能借着贈票去趟海洋館;商場的娃娃機前,小敏喜歡得挪不開眼,姐妹倆「哇哇」尖叫大半天,背走的玩偶足足撐滿了半人高的袋子。

最後她們總會回到這間小屋來。晚上,一米三的單人床上除了姐妹倆,小敏依次安置好她的毛絨兔子、夜光小雞。她們很久沒有睡在一起了,這個場景像極了八年前,小滿第一次帶妹妹離開老家,大學宿舍里,姐妹倆也像這樣緊挨着擠在一張窄床上。

出走的人

「我刷了牙牙,洗了腳腳。」

「那個娃娃看我幹嘛,它喜歡我?我是女的。」

「奶奶叫我跟着你,說你不結婚,跟着你去,老爸這麼老了,養不起我……」

小滿的手機里保存了很多關於妹妹的記錄,有些是妹妹的「金句」,過去妹妹不愛說話,到廣州後的點滴變化,小滿都會記錄下來。不過,手機中關於妹妹最多的內容,是多年來散落在各個社交平台上的尋人啟事。妹妹頻繁出走的20歲到24歲,小滿總在尋找妹妹。

小敏喜歡把自己藏起來。小時候她溜去鄰居家,躲進稻草堆、牛欄豬圈。15歲開始,她越走越遠,山里、醫院、公路上、ATM機旁、公園躺椅上,被找回來時,經常餓得說不出話,渾身髒兮兮的。

頻繁出走的原因,家人猜測是為了逃避幹活。輟學後小敏在家幫媽媽做農活和家務,不僅要洗全家的衣服,還得生火做飯、餵鴨子、種菜,遇上收稻子的季節,在田裡更是忙得直不起腰。

之前小滿不了解小敏,或者直接點,這個家裡不會有人想了解她。小敏不愛說話,一次吐幾個字,聲音如蚊子般細小。家人那時候不知道這樣的人叫「心智障礙者」,他們只是覺得她笨,不會讀書,幹活也不利落。大家習慣忽視她,朝她大吼大叫。她的房間在最暗的角落,剩飯剩菜也總是留給她的。

直到小敏結婚的消息傳來。2015年,小敏20歲,家裡定下一樁婚事,正在讀大二的小滿被叫回老家幫忙籌辦婚禮。那次她帶上了相機,她在大學剛接觸紀錄片,妹妹被這樣倉促外嫁,小滿總覺得哪裡不對勁,這場婚禮成了她拍攝和了解妹妹的起點。

婚禮前幾天,小敏坐在她黑乎乎的房間裡,不停地摳手、摳撿來的樹枝。姑姑已經陪住好幾天,她安慰小敏,「他們不會虐待你」,同時也是看住小敏——一個月前她又離家出走了,一周後才被找回。

那是小敏第一次穿上這樣漂亮的裙子,她身量太小了,一件白色的抹胸裙被當作婚紗。新郎住在縣城,比小敏大四歲,有神經纖維瘤病,左臂長滿瘤體,他用西裝遮得嚴嚴實實的,額頭滲出了汗。

鏡頭裡,小敏雜亂的碎發被歸攏梳齊,露出清晰的臉龐來。鏡頭也放大了很多情緒——後來小滿無數次回顧這個片段——那是一張明顯不開心的臉,眼皮耷拉,嘴角下沉,如果不是化妝師要求,她甚至不願抬頭看鏡子裡的自己一眼。

「當時就覺得有些殘忍和荒唐了」,八年後小滿說。但那時的她只是個學生,沒有勇氣也沒能力做更多。她把妹妹的照片發在朋友圈,配文,「憂傷的新娘」。

後來是小滿親手把妹妹送上了婚車,她看着妹妹像個任人擺弄的娃娃,他們怎麼說她就怎麼做。婚禮結束,也是小滿堅持要陪妹妹在婆家多住幾天。夜裡她躺在陌生的床鋪上,閉上眼,全是小敏的驚恐表情,她無法入睡。

事後看來,就在這場婚禮後,一些變化悄然發生了。小敏的出走變得更頻繁,從過去一年一兩次,變成隔幾個月、甚至三五天就出走,有時摸黑回父母家,有時寧願在街上流浪。母親身體不好,作為長姐,幾乎每次都是小滿從學校回來幫忙尋人。

妹妹是好奇外面的世界嗎?小滿把小敏帶出了縣城,進入城市,來到自己的大學。大學門口,妹妹猶豫不前,小滿拉起妹妹的手,她注意到妹妹的肚子隆起,覺得有點奇怪,但沒往其他方面想。

小滿還給妹妹買了蕾絲裙、玩具,她儘可能地關注和滿足妹妹的需求,只有這樣,心裡的愧疚才能減輕些。就像後來尋找妹妹的路上她告訴自己的:「上輩子我們(家人)一定都欠了她的,現在,必須還。」

幾個月後,小滿接到媽媽電話,妹妹懷孕了,檢查出的懷孕時間比她到夫家要早近一個月。孩子是誰的?她被誰欺負了?媽媽讓小滿回家弄清楚。

性侵,小滿以前覺得這種事只會出現在電視上、新聞里,總之離自己很遙遠。她那年21歲,對性「沒有概念」,聽見同寢女生討論衛生棉條,都不知道「(用了)要怎麼上廁所呢?」

現在她卻要找出可能性侵妹妹的那個人。她想問小敏是不是被「欺負」了?不對,這麼問妹妹聽不明白,她必須更細節,更具體,更設身處地:有人脫過你衣服嗎?比如脫你褲子?有人壓在過你身上嗎?

妹妹斷斷續續的回答中,小滿拼湊出了一段模糊經歷:鄉村公路上一個騎摩托的男人把她拉進一間破屋「欺負」了她。

妹妹身體被侵犯了,小滿覺得自己精神上被強姦了。好像被拉進破屋的不僅是妹妹,還有自己。

她要找到那間破屋,騎車帶妹妹沿鄉村公路一路停一路問,是這嗎?他是從這兒把你帶走的嗎?她們頂着烈日從白天找到黑夜,沒有更清楚的線索了,更別提報警。更糟糕的,小敏腹中的孩子已經成形,只能生下他。

為規避這類風險,小滿先後給妹妹買了4個電話手錶、2部手機。事後證明都是徒勞,沒多久小敏就會丟掉。不管是挺着大肚子、生下孩子,她都沒停止出走。

2017年,小敏消失最久的一次,小滿整整找了半個月。她去派出所報案,在那裡哭得渾身發抖,說妹妹智力障礙,不會保護自己,她害怕妹妹身上再次發生可怕的事。她在那裡看了一晚上監控錄像。

對小滿來說,失蹤的妹妹命運不定,連同自己也一次次被拽入黑暗中。她想知道妹妹為什麼出走,也痛恨妹妹的出走,這些年她不論是考高中到鎮上,考大學到外地,還是工作去了更遠的城市,只要家裡一個電話,「妹妹不見了」,她就得回來,和父母一起找。

2017年,小敏在走失半個月後終於被找回,沒多久,媽媽發現她又沒來月經。

臍帶

小滿見過一次小敏腹部的妊娠紋,姐妹倆到廣州後,有次她本想為妹妹整理衣褲,撩起衣服,那些翻卷的紋路一不小心露出來,她被嚇住了,還想看清楚些,小敏用力掙脫了她。

那是小敏第一次生育留下的痕跡,她小心掩藏,不讓外人看到。至於那個孩子,她更少提起,逃婚前她有一次問姐姐的朋友:「你有孩子嗎?我有……9歲了……他現在不是我兒子,是別人的了。」

結婚第二年,頻繁的出走讓婆家把她送回李家,但留下了那個非婚生的兒子。在小滿看來,那樁婚姻里,妹妹其實就是「被當成生育工具」。

村裡的玉玲媽就是這樣,智力障礙的玉玲媽被人撿到,以1萬多元介紹費‌‌「嫁‌‌」到村里來,和同樣智力殘疾的丈夫生了兩兒一女。她也經常離家出走,最後一次走失,沒人再去找她回來。

除了身邊的例子,小滿看到母親多年來也沉陷在生育困境中。

小滿出生後,十多年來,媽媽一個接一個又生了四個孩子。在那個江西大山深處的農村,幾乎每家都想要一個兒子,如果頭胎不是,很多人會一個接一個生到兒子為止。連續生下第三個女兒後,計劃生育嚴查,小滿爸媽就帶着三女兒,一邊在外地打工一邊備孕繼續生兒子。

六歲的小滿和小敏被留在老家,很多年沒有見過爸爸媽媽。上學路上看到和媽媽着裝相似的女人,小滿都會想起母親,恍惚中把她當成了母親。她偶爾會從大人那裡聽到媽媽流產的消息。直到小學五年級,媽媽懷了弟弟,才回來。

童年時期的小滿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理解母親。她怪母親對弟弟太偏愛,不關注自己,以至於自己冬天的褲筒都遮不到腳踝。她為此跟媽媽吵架,媽媽罵她短命囡,拽她到門外,小滿站在牆腳邊罵邊哭。

她也覺得母親很「沒用」,她坐完月子下田幹活,使不上勁,遭人笑話;她種的稻子總是長滿雜草;別人家的媽媽一年四季都能種出各種瓜果,自己家連吃菜都不夠。母親生下弟弟後,她在心裡指責母親,「你就是個生孩子的工具!除了生孩子你什麼都不會!」

她決定用沉默來反抗,有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跟媽媽講話。

母親從小缺位,作為長姐的小滿很早開始就像家裡的第二個母親了。四個弟妹,她獨自拉扯過三個,從小村里人就說她比她媽更會帶小孩。

但她不想重複村里女人的命運。當她考上大學離開家鄉,看到城市拔地而起的高樓和龐大校園,心裡瞬間冒出的念頭是,「我媽什麼時候能來看一下就好了。」這些年她遲遲沒有結婚,父親不止一次托人催促,她始終堅持自己。

現在她快30歲,對婚姻留有期待,但恐懼生育。母親身上雖然沒有妊娠紋,但生育在她身上留下了更多、更苦痛的印記,她經常會頭痛,胸口痛,後來又得了婦科病,枕邊常年不離風油精和滴眼液。

其實母親不是逆來順受的女人,家務分工方面,她曾跟父親抗議,「我又不是你的保姆,(天天)給你做飯洗衣,你發工資了嗎?」但對於生育,她沒能從宗族和觀念的束縛中逃脫,也指望用男孩為家庭穩固面子和地位。

看到母親的傷痛、也意識到母親的局限性後,小滿越來越能理解母親,理解她的「無知」,也理解她的「無用」。她看母親的眼光有時更像看一個孩子,倔強要強卻不懂保護自己的身體。

但在母親眼裡,生育是身為女人的命運。「你的苦別人替不了,誰叫你生下來是個女孩,是個男孩就不用受這苦了。」8年前妹妹小敏第一次懷孕時,母親就是這樣說的。小滿聽了忍不住落淚,她知道這話背後藏了母親多少煎熬和無奈。

2015年,妹妹生產,小滿第二天從大學趕回縣城,看到大紅色蓋毯下露出兩張臉,一邊是粉色的、嗷嗷啼哭的小傢伙;另一邊,是額頭布滿汗珠、不知所措的小敏。小滿被刺痛了,妹妹心智上就像個孩子,這個孩子要如何撫育另一個孩子?

沒想到生育半年後小敏就被婆家放棄。2017年,離家出走被找回的她被發現第二次懷孕。在學校準備畢業論文的小滿被叫回老家,復盤,帶妹妹做檢查,醫院確認懷孕一個多月,又是一個未知身份的孩子。這次,媽媽給了小滿幾百塊錢,讓她帶小敏去墮胎。

小滿忘不了那天,她一個人站在冰冷的手術室門外守候。她23歲,沒生過孩子,沒談過戀愛,卻要第二次被迫面對妹妹的意外懷孕。

手術結束,小敏被推出來時,還未從麻醉藥效中醒來,小滿以為妹妹要死了,嚇得慌忙搖晃她,小敏虛弱地睜開眼,兩個人你看着我看着你,都沒有說話。

媽媽叮囑姐妹倆當天另找地方住,老家有傳統,女人打完胎後不能回娘家,否則會招來煞氣。小滿沒有理會,帶妹妹徑直回了家。她知道妥協不會換來安寧,只會孕育更多的荒唐,往後她不會再隱忍。

主位

在小滿的堅持下,小敏流產手術後一直住在娘家。小滿畢業後也沒急着工作,而是在老家住了半年。晚上,小滿一邊泡腳一邊看書,妹妹就坐在自己身旁,她們一起做家務,一起跟母親種菜。離家上學以後,她們少有這樣的親密。

後來小滿去了外地工作,一邊為妹妹諮詢特教學校,一邊防範她可能受到的傷害。聽奶奶說,村裡有男人曾招待妹妹去家裡吃飯,她去警告對方不要有壞心眼;又聽小敏說,有男人偷偷摸自己的手,她乾脆去本村的微信群里喊話:如果有人敢傷害妹妹,她必定追責到底。

接近五六年時間,妹妹很少再離家出走。

安靜的狀態在今年3月被打破,媽媽在電話里告訴小滿,小敏又要結婚了,女人終究不能留在娘家養老,會壞了風水,影響弟弟結婚。

「她嫁過去就是當生育工具!」這一次小滿堅決反對,她說妹妹的智力只相當於一個幾歲的小女孩,讓她跟一個陌生男人結婚太殘忍了,而且她擔心妹妹會再次出走。為了阻止家人,她找了村幹部去家裡勸說,給親戚、媒婆輪番打電話,甚至以斷絕父女、母女關係相要挾。

窮盡辦法也只是讓婚期延緩了幾個月。9月初,妹妹的婚事基本敲定,兩家人商定不辦婚禮酒席,男方直接把人接走,離婚、結婚手續後續補上。

被逼無奈,小滿跟公司請了長假,回家阻止妹妹結婚,朋友王惠也前往幫忙,她的鏡頭記錄下那些天父女之間的戰爭:

父親李洪兵56歲,在鎮上家具廠打工,那幾天連日加班,晚飯他雖然不在場,但堂屋那張四方桌的主位總是為他留着。通常過了晚上9點,摩托車「轟」地一下停在院子,李洪兵板着臉一言不發走進屋裡。父女倆素來交流很少,李洪兵在外人眼裡勤勉老實,面對家人也不善言辭。

短短几天父女倆爆發了多輪爭吵。「別說你妹妹,你這麼大不結婚,丟我的臉!」李洪兵開始數落小滿忤逆自己的樁樁件件:不考公、不結婚,最後撂下狠話,小敏的婚事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誰家女兒都要結婚!」

小滿又去提親的趙家做工作。準新郎35歲,四肢健全,離過一次婚,家裡在鎮上開理髮店,看中小敏老實、幹活勤快。男人說,自己和小敏是真心相愛,依據是他端午來家裡做客,小敏一直擺弄他的手機。

父女倆的矛盾驚動了鄉里和村裡的政府工作人員上門調解,他們對小敏的婚事「既不支持也不反對」。最後強調,這樣重大的事項,決定權還是在父母。

事情越鬧越大。9月14日,趙家終於來李家退婚。一張白紙上列下李家全部要退的錢:定金6萬多,此前的禮品、節日紅包、路費一樣都不能少。

大紅袋子裝着的一包現金,媽媽從裡屋拿了出來,不想被李洪兵一把按在桌上,眾人面前他伸手指向小滿,「全部她來付」。氣氛接近冰點。

李洪兵始終坐在堂屋主位上,面色鐵青。另一側椅子上,小滿臉色同樣凝重,「家裡其他事我沒管過,唯獨我妹妹這件事我要管。」她一字一句,語氣堅定。

僵持狀態持續一上午,誰也不讓步。最後母親一把奪過4萬多定金退還給了男方,剩下的缺口,她說服小滿補上。看在媽媽的份上,小滿同意了,那2萬塊,她得攢半年。

事情還沒完,李洪兵怒意難平,他要求女兒在白紙上寫下保證書,往後如果沒有媒人敢上門、其他兄弟姐妹到了28歲沒結婚,她就得賠自己60-100萬。小滿一口回絕,父女倆越吵越凶,李洪兵拿着茶杯就要衝上前,幸虧母親及時把他推開。「那不是我應該給的!叫我還是沒道理的!把我殺了我都不給你!」小滿徹底崩潰,母親把她抱在懷裡,不停擦去她的眼淚。

堂屋的角落,小敏瑟縮着旁觀了這場戰爭。另外兩個妹妹都不在家,弟弟雖然站在姐姐這邊,卻不敢直接忤逆父親,全程躲在樓上。

趙家一張張數完錢,帶着綑紮好的現金離開了,李家重新陷入沉默。

這門婚事如此收場,李洪兵很沮喪。但他沒有鬆口。9月16日,李洪兵去家具廠上班,堂屋的四方桌上,他在白紙上留下一行字,「這事還沒完,我還有點事要說,你們等我下班回來再說。」

這時小滿已經決定要帶妹妹逃走。她擔心相同的情況以後會捲土重來。

前一天晚上她就告訴了妹妹這個想法,第二天早上六點多,小敏背着包跑到房間把姐姐搖醒:衣服揀好了,什麼時候出發?

小敏

她注意到了爸爸留下的那張字條,她不識字,來來回回地看,假裝能看懂的樣子,然後一字一句念出來,「小滿……你別走……你要賠錢給我」。

她問了姐姐的朋友王惠好多遍,「是不是我爸說不讓我跟你們走,你們兩個走就行了?」

二十多年了,身邊很多人都把她當成笨蛋。比如上學時的同伴,他們給她起外號。比如鄰居,總是笑話她,「又考了鴨蛋?」還有媽媽,衣服沒洗乾淨、柴火沒撿夠,媽媽就罵她是豬。

「不是鴨蛋,是零分!」小時候被鄰居嘲笑,她會反駁。媽媽罵她她有時也會生氣,「我才不是豬!」

但很少有人會認真聽她講話。家裡兩層半的房子,其他人都住在新裝修的二樓,只有她被安排在一樓,光線最暗的那間。家人經常抱怨她脾氣古怪,妹妹的新衣服她偷偷藏起來,第二天穿到自己身上。即便這樣也沒有人想到要給她買新衣服,除了姐姐小滿。

她知道媽媽不喜歡自己,因此更喜歡爸爸——爸爸對所有孩子都差不多,都是一樣的沉默。她也說,媽媽從不叫自己的名字,而爸爸,喊她「敏」。爸爸換下來的衣服她立馬就洗了,他一到家她就幫他燒洗澡水,她總跟小滿說,「媽媽愛你,爸爸愛我」。

被忽視和被斥責的二十多年,她越來越沉默,眼神也畏畏縮縮,在家裡哪怕喝口水,她都要先回頭觀察,有誰在看自己,有沒有人會說自己。到了晚上,她總是把身子在床上縮成小小一團。

今年她又要結婚了,家裡一下子來了好多人。他們問她:你想結婚麼?

她說,「想」。姐姐,還有姐姐帶來的朋友們臉上露出詫異的表情。

她又補充一句,「如果不結婚,老爸會生氣。」

被追着問了好多遍,她慢慢說出了更多原因:如果不結婚,將來老了沒人給自己養老。而且奶奶也告訴她,不結婚的人會被關到敬老院,「那裡很多沒老婆的男人,門關不住……把你按到牆上撞。」

七年前她結過一次婚。她害怕前夫生病的左手,她有時在家裡倒水手都會發抖。

現在他們安排她結第二次婚。她是怎麼想的?她說想去那人家裡看電視;但一聽說那人開理髮店,來來往往很多陌生男人,她又改了主意,「我去他們村裡的老房子一個人過。」

「我怕男人,我怕我爸」,她不斷重複。

她害怕爸爸發脾氣,他在的時候她吃飯不敢上桌,一聽到他的罵聲,她就躲去門外、牆角、或樓頂。

複雜的情況她搞不懂,但她至少清楚兩件事:爸爸要把她嫁出去,小滿不想讓她嫁出去。鏡頭裡,這些日子她的臉不像以往那樣呆滯了,一雙眼睛總是滴溜溜轉個沒停。

小滿和朋友們在房間商談,她躲在角落偷聽。等人群散去,她才拉着王惠問:

「小滿是不是要走?」

「我沒有結成婚,我爸是不是問小滿要錢?」

家裡爭吵最凶的那天,晚上她被小滿和王惠拉進了房裡,願不願意跟姐姐去廣州?

她說願意,家裡的孩子都離開大山了,「他們上班的上班,讀書的讀書,就剩我一個在家裡」,鄉村小道上,她曾撇着嘴跟王惠抱怨,「我要洗衣服、砍柴、燒火、掃地,我媽打稻子,我一個人割稻子,我割了好多稻子給我爸,我好累,腰好痛,受不了。」

出發去廣州那天她早早就收拾好了行李。但依舊不安,「要先離婚我才能走」,房門關着,她把聲音壓到最低,生怕別人聽見似的,用只有彼此能聽到音量悄悄說,「老爸不會讓我走」。

眼看爸爸下班時間一點點逼近,她餵鴨子也沒心思了,鴨圈裡撒下一把飼料,立馬轉頭問王惠,什麼時候走?第二把飼料撒下,又轉過身說:再不走,爸爸會來抓自己。

9月16日下午五點,她們終於出發,爸爸還沒下班,她跳上小汽車,把身體藏進後座的視野死角,到了火車站她也沒放鬆警惕,「我爸也知道買車票」。

車廂門關閉,動車轟隆向前,她扒着窗戶朝外打量,爸爸沒有出現,她捂着臉不住地偷笑。

新世界,舊傷痛

三小時的火車,帶小敏來到一個全新的世界。姐姐的房間很亮堂,窗簾是粉色的,琳琅的擺件占了半張桌。「你的房子好漂亮呀」,剛到的第一天晚上她說。

城市裡許多東西是她第一次見。她分不清高鐵和地鐵,上了地鐵就害怕自己會被帶回老家。

適應陌生環境的方式就是不斷幹活。到培訓機構的第一天,雜亂的露天院子她一聲不吭給收拾了。洗碗、掃地、抹桌子一天要干好幾遍。

為了讓妹妹更快適應環境,小滿請假陪妹妹。後來每周末的烘焙課、培訓講座,她都會到場。清一色的父母孩子組合中,這對姐妹是最特殊的存在。

小敏進步很快。接送三天就能自己上下課,也學會了怎麼用冰箱、開密碼門,機構里很多心智障礙孩子三四個月才能會的操作,她一個月就能做到。

最顯著的一個變化,話變多了。「以前她遇到了什麼困難?要去哪裡?要幹什麼?從不會表達自己的喜怒哀樂。」

僅僅兩個月,小敏的口頭禪就變成了「不」。「不要!」她大聲拒絕把媽媽的號碼存進電話手錶。培訓機構的飯菜里發現一根頭髮,老師問是不是她的,「不是!我沒有!」她堅定否認。

她能說的句子越來越長,每天在課上學了什麼,看見什麼,開心的和不開心的事都要跟姐姐分享,話多到小滿有時都顧不上回。現在她經常坐在房間裡就自顧自地說起來:

「你喜歡誰?你喜歡老媽嗎?我喜歡奶奶…」「叫叔叔不要欺負奶奶,她那麼老了……讓他不要叫奶奶去住老房子,老房子會倒會漏雨……他沒良心……」

她出生時極度虛弱,家裡人說,是奶奶用米漿救活了她。

姐妹倆不斷向彼此靠近。烘焙課做的糕點小敏每次都會帶回家,哪怕是老師給的一顆糖,她也要留着,「給小滿吃」。姐姐周末想去聽講座,小敏撒嬌說:「我要跟你在一起。」

小滿一個人生活久了,之前工作之外就喜歡在家看書、看電影。10平米的小房間裡現在突然多了一個人,那陣子總感覺不太對勁。加上老家的政府工作人員和舅媽很快找到廣州,勸說自己把妹妹帶回家。焦慮、緊張等情緒一時全找上門來,但小滿始終提醒自己,「儘量不把她(小敏)想成一個負擔」。

那段日子,小敏學會了「察言觀色」,姐姐若打開書,她就自覺把動畫片音量關閉;有次小滿心情不好悶頭在房間睡了大半天,睡醒後她把一鍋做好的面端到姐姐面前。

姐妹倆就這樣一起生活了兩個多月。小敏很少提過去的生活,小滿也儘量避免在妹妹面前提起「農村」、「老家」等字眼。

但總是有提防不住的時刻。10月,小敏過馬路時摔倒擦傷了肩膀,回了家,當小滿試圖解開衣領幫她檢查傷口,小敏緊緊護住領口。

和八年前第一次帶妹妹復盤被「欺負」的經歷不同,如今的小滿,更清楚這些舉動背後意味着什麼。因為她也有了和妹妹相似的遭遇——那是2020年,她在深圳工作,一位男同事多次對她性騷擾,並且在他的住所將她摁倒在地,實施強制猥褻。

某種程度上,那次經歷讓姐妹倆的命運前所未有地交錯到了一起。當時小滿拼了命地掙扎最終得以逃脫,報了警,找律師提起訴訟,男人最後獲刑10個月。

可是妹妹呢?她不叫喊,不會抵抗。曾經傷害過她的人,離家前的問詢中,她描述出一個具體形象——一個曾經來家裡和爸爸打牌的男人,在小滿房間「欺負」了她。小滿又一次被震驚,就在自己從小睡到大的床上,這麼多年,竟然沒有人知道。

那間房間,小滿事後再進入時總覺得像置身墓地,寒冷、陰森、恐怖。哪怕現在帶妹妹來到廣州,只要一想到每天躺在自己身邊的人遭遇了多次傷害,她坐在辦公室里,敲鍵盤的力氣都使不出來。沒能幫妹妹抓到嫌疑人的自責心情,「像一根刺一直扎在我心裡」。

姐妹倆的經歷引發關注後,當地警方開始介入調查小敏的性侵案,11月,小滿從警方處得知,警方通過開展相關工作已經初步鎖定一個嫌疑對象。小滿在廣州為妹妹正式報了案,並陪她去做了筆錄。

面對警察,小敏在筆錄中描述了比以往更清楚的細節,她說,僅僅那個打牌的男人,就強姦過她兩次,除了在小滿房間,還有一次是在她上山撿柴的時候。

妹妹的嘴巴在動,小滿已經無法全神貫注去聽。她想象那個男人此刻就在面前,她想要一把刀。

小敏也在心裡悄悄埋伏着對那人的恨意。「老爸應該把他(嫌疑人)推到池塘里淹死……他是大壞蛋」,「我房間裡有爆竹……他欺負我誒,我就要炸他……」當天晚上做完筆錄回到家,她一邊看着電視一邊憤憤地說。

讓小滿意外的是妹妹後來的話。她似乎很快就放棄了復仇的想法,她想起來那人也有個孩子,「我不炸他,他帶了一個小孩,炸他做什麼。」小敏後來說。

遺失的故鄉

三個月來,小滿和小敏在廣州的很多地方都留下了足跡,小滿拍下的照片裡,小敏在深藍色水族館望着海豚出神,在廣場上追逐姐姐買來的仿真小鳥,笑容和身體都比以往更顯舒展、隨意。10月的一個周末,她們從景區回到出租屋,小敏突然問姐姐,「我們以後在哪養老?」以前爸爸總告訴她,要嫁人才有地方養老,「我沒有老家,老爸才有老家」。

江西大山深處,她們的老家是一個很小的村莊,村外圍着山,山上全是樹,公路旁岔出一條小路蜿蜒到村口,全村不過二十來戶人家。

村莊破落,少年小滿常常幻想逃離家鄉。印象最深的是語文課本上的一幅插圖,學校外兩個孩子迎着太陽,腳踏綠蔭道。

「我不喜歡老家壓抑的氛圍」,小滿說自己一直以來想要逃離的其實是老家陳舊的觀念,而故鄉風物、家人則是她無法、也不會割捨的部分。所以即使後來她走得越來越遠,不管多忙每周都要給家裡打個電話。弟妹上高中了,她幫忙參考文理選科;參加工作有了積蓄,便主動承擔弟弟高中的學費、生活費;今年弟弟考大學,她還要幫忙查資料、做功課,事無巨細地列好每個報考志願。她像一隻越飄越遠的風箏,身後那根線總繫着家。

但9月,父女倆衝突最激烈的時候,李洪兵撂了狠話,「以後你死都要死在外面、不要死在我面前!」

小滿說,那句話太令人絕望了。後來她回到廣州,工作也打不起精神,她擔心自己以後真的回不了家了,家鄉容納了自己童年、弟妹和母親,她不想失去它。如果回去,自己又該如何面對它?

姐妹倆離開沒多久,家裡的女人們就恢復了通話,媽媽偶爾還會開玩笑,「讓我看看(小敏),白了沒有,這麼久沒有幹活。」最後都會落到同樣的話題上,媽媽擔心小滿負擔太重,叮囑她少在妹妹身上花錢,「花在弟妹身上還有回報,花在她(小敏)身上什麼都沒有」。

至於爸爸,離家後她再沒和他沒講過話。

小滿始終不後悔把妹妹帶出來。只後悔沒有更早做出這個決定。按照特教老師的評估,妹妹想要完全獨立生活其實希望渺茫,他們經常為小敏感到可惜,她的能力水平並不低,如果有更早更專業的介入,或許有更多可能性。

也是那段日子,小滿重新打開了封存在電腦里的紀錄片素材,那場婚禮之後,針對妹妹的拍攝其實持續了好幾年,又因為找尋她的過程太痛苦,最後幾度擱置。曾有看過這些片段的人責問她,妹妹兩次意外懷孕你為什麼不報警?逃婚後也有人不解,她結婚你為什麼不阻止?

小滿說,過去很多人描述對自己的印象時都會提到沉默,朋友,同事,包括侵犯她的人。「沉默只是因為沒有方向」,她如今解釋,既然已經發生的無法改變,未來她不會允許類似的錯誤重演。

11月底因為參加朋友婚禮,小滿獨自回了趟老家。那是逃婚風波兩個多月後,她第一次回去。

爸爸不在家,媽媽見到女兒很高興,忙着跟鄰居說,小敏跟着姐姐進步很大,能在外頭上班了。小滿沒有過多停留,匆忙收拾了點東西,趕在爸爸回來前離開了家。。

小滿多希望媽媽能親眼見見小敏,那時她大概會驚訝妹妹的變化吧。就像當天她回到廣州,小敏又開始自顧自說起來,「小鴨長多大了?小津(小狗)在家裡還是外面?那隻大公雞在不在奶奶家?你回家的時候老媽在哪裡,是不是在曬穀,谷不曬會長霉……池塘里有沒有魚草……奶奶身體還好嗎?」二十多年來陪伴自己長大的,小敏也惦念它們。

故鄉不會遠去,小滿知道有天自己一定會帶着妹妹再回來,只要她們願意,就沒有人能迫使她們離開,一如當初沒有人能要求她們留下。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極晝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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