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镣铐跳舞”的中国脱口秀

脱口秀表演,也就是单口喜剧表演,正在成为中国年轻人热爱的新娱乐方式。过去几年中,“笑果文化”制作的《吐槽大会》和《脱口秀大会》成为最火爆的网络综艺节目,捧红了李诞、池子等脱口秀明星,把现场喜剧推向新的高潮。喜剧演员和俱乐部一时如潮水般涌出,阿里巴巴,京东等电商巨头也纷纷邀请脱口秀明星参加公司庆祝活动为品牌造势,甚至连官方媒体新华社都在7月初借脱口秀的形式对新冠病毒“实验室泄露论”进行反驳。

但是,中国的言论管控变得越来越严格,综艺节目轻易就会触碰红线,最火爆的吐槽大会体育专场下集甚至因为官媒和足协的严厉批评被迫取消,喜剧舞台的未来充满重重困难和不确定性,专业人士甚至分析一两年内就会难以为继。 

年轻人的新娱乐方式

临开场前我妈打量了我一下,说,闺女啊,你妆也不化,衣服穿得土里吧唧还骚里骚气的,不收拾一下就登台表演,你不觉得对不起观众吗?”

“我说,妈,你知道吗,这叫开放麦,不要门票随便看的,他们就配看我这样的!”

全场哄堂大笑。

这是31岁的长春姑娘Alex Shi的在北京著名的爱尔兰酒吧Paddy O’Shea’s的单口喜剧表演,现在在中国被称为“脱口秀” — 过去几年最受都市年轻人追捧的娱乐方式。

中文的“脱口秀”,其实和这个词对应的英文原词“talk show”并不是一个意思。英文的talk show主要指现场访谈类节目,而中文现在的脱口秀对应的是西方世界的stand-up comedy,称之为单口相声更确切。只是在中国,脱口秀一词已经被大家所接受和习惯。

Alex是北京为数不多的英文脱口秀的表演者之一。她在传媒行业自由职业多年,如今登台演出占据了她大部分的业余时间。她的表演大概两三周一次,场地不一定,有时候是北京高大上的凯悦酒店,有时候是连洗手间都没有的胡同酒吧。

“现在北京活跃上台的英文脱口秀演员就十个吧,最多了。很少,非常少”,Alex接受美国之音采访时说。“吸引人挺难的,全靠热情。”

“2014,15年那时候北京的英文脱口秀圈子特别大,演员非常多,社群做的挺好,受众挺广的。然后2018-2020年之间,加上疫情,走了非常非常多的人。” Alex所熟悉的北京英文脱口秀圈子,演员大部分是生活在北京的外国人,虽然近年因为疫情等各种原因流失严重,但是基本能保持每场演出六七十人的观众量。比起英文脱口秀,中文脱口秀的世界规模和影响力在过去几年中毫无疑问经历了井喷式的爆发。

2020年下半年,当全世界其他国家都还在因疫情关闭娱乐场所的时候,中国已经因为疫情控制得相对成功而基本恢复正常。憋闷太久的年轻人纷纷涌向久别的剧场和电影院,重温家居生活之外久违的快乐。 

脱口秀在中国迅猛发展

和欧美的“线下先火然后上电视”的喜剧明星成长之路正好相反,中国的中文脱口秀,是从各类网络喜剧综艺节目的大获成功开始,捧红了一批演员继而带动现场表演的火爆。从十几年前周立波的海派清口开始,到后来王自健的“今晚80后脱口秀”,直到第一季播放量高达15亿的“吐槽大会”的横空出世,中国脱口秀在最近几年给观众带来一场革命性的盛宴。如今的年轻人,哪怕没有进过剧场没看过喜剧综艺,也多多少少听说过李诞,池子,呼兰,李雪琴这些名字。

2017年以来的脱口秀江湖几乎完全被“上海笑果文化”和“腾讯视频”这两家公司统领天下。笑果和腾讯合作的《吐槽大会》和《脱口秀大会》,虽然主持人和演员高度重合,一个是设有主题的逗乐,一个是名人和喜剧演员互相嘲讽逗乐,都创下了令人乍舌的播放量,也史无前例的带动了线下实体演出产业链和脱口秀俱乐部和演艺公司的发展。

笑果文化负责线下业务的副总裁刘丽娟在2020年末接受上海《新闻晨报》采访的时候表示,从2019年开始,国内脱口秀俱乐部开始明显增加,现在国内拥有相对固定的演出频率和演出场地、组织管理比较正规的脱口秀俱乐部,已有50多家,其中近20家在上海。虽然中国的总量还不如纽约一个城市的俱乐部数量多,但已经是前所未有的欣欣向荣。

阿里巴巴,京东等电商巨头纷纷邀请脱口秀明星参加公司年会或者庆祝活动为品牌造势。7月初,甚至连官方媒体新华社都在其视频平台借脱口秀的形式对新冠病毒“实验室泄露论”进行反驳。

2013年就开始表演脱口秀的Tony Chou,去年在北京成立了“幽默小区”俱乐部。曾经担任央视英文频道主持人和线上脱口秀节目主持人的他现在一门心思投入了线下脱口秀的事业。

“我觉得中国的脱口秀有点像美国的八十年代,市场上第一次井喷,但是内容上还是差的很远”,Tony Chou告诉美国之音。“现在市场好,很多人涌入了这个市场,有人把这当个生意,能够挣些钱,有的人觉得这是个人设,通过这个人设换取别的东西。大家都很着急。但是我喜欢脱口秀还是因为它是一个自由表达。”

内容触碰红线在所难免

Alex的表演素材一般都和她妈妈有关 — 妈妈催婚,妈妈唠叨,妈妈管闲事。相对欧美脱口秀题材的百无禁忌,她觉得北京英文脱口秀演员选择的题材比较谨慎:“大家好像还比较有这个共识,就是不会去讲一些比较极端的笑话,或者是比较不入流的东西。”

作为受关注度相对低的英文脱口秀,虽然演出基本集中在政治敏感度最高的北京和上海,受到的审查和监督还算轻松。相比之下,在网络上每季播出量动辄上亿的中文脱口秀,无论节目内容还是演员的个人言行,触碰红线往往无法预料又在所难免。

2021年3月14日,吐槽大会邀请足坛名将范志毅上台吐槽中国男子篮球队的糟糕表现。范志毅卓越的喜剧才能加上辛辣刻薄的段子,一下子戳中中国观众对男篮和男足爱恨交加的心坎。节目播出后,收视率疯狂上涨,一度破亿。

但是吐槽大会最精彩的一期只隔了一天就迎来官媒新华社的严厉批评。3月15日,新华发文称节目“刺痛篮球爱好者的心”,批评节目制作者“把中国足球和中国篮球的‘互踩’当成了提高收视率的绝妙配方”。3月16日,中国足协火速发布了新修订的“中国足球协会纪律准则”,其中规定,球员或官员利用公共媒体挑起敌意,最多会禁赛18个月,并处罚款至少30万元。

5天后,吐槽大会节目组称因为“剪辑时间不足”取消了原本当日播出的体育专场下集。最火爆的一期表演令人意外的迎来了最严重的后果。

而就在一个月以前,吐槽大会和脱口秀大会这两档最火爆喜剧综艺的灵魂人物李诞,由于在微博带货女性内衣时用了“躺赢职场”这种涉嫌歧视女性的措辞,被网友猛烈批评后虽然立刻道歉,还是被中央政法委的微信公号“长安剑”点名怒批,称此类广告为“内核是倨傲,本质是猥琐”,号召要靠法律和监管约束,“用牙齿扼住低俗营销的蝇营狗苟,使越界者有所忌惮”。

对此,旅居美国的文化研究与批判学者马兴国(化名)告诉美国之音:“中国的官媒体,他们认为他们指导所有中国人的精神生活,所以他们有权利和义务来管理这些明星的言行,当仁不让。所有的官媒,人民日报,还有环球时报,他们都很喜欢插嘴,对一切事务都要插嘴。这是权力无限放大的迹象。权力已经没有边界。曾经有人讲把权力关在笼子里,现在是权力像野兽一样在漫山遍野的乱跑。” 

中国脱口秀之路越走越窄

Tony Chou的幽默小区通常一周组织1-2次现场演出,场地在位于东三环的一家酒吧,离北京最时尚的三里屯街区不远。由于观众需求,幽默小区的演出主要以中文脱口秀为主。 

在脱口秀行业摸爬滚打多年的Tony认为,脱口秀不仅仅是一种表演,更是演员对社会议题的感悟:“西方的这个standup,他已经随着时代的发展和蜕变,变成了一个既平实又非常深刻的一个艺术形式了。它其实讲了非常非常多的人生和社会的严肃议题,他把这些讨论变成了喜剧。中国还处在‘有的东西稍微能碰一点,有的东西能在外沿上蹭一下’的状态。中国现在还停留在‘我给你表演一段’的阶段。”

“现在的困局是,你要商业上做的更大,要拥有更多的观众,必须进剧场,必须上大的流量平台。这样的话,对于内容的审核会更加更加的严苛。”

虽然面临经营上的压力,Tony Chou觉得自由表达才是脱口秀的灵魂:“所以很多人,好的脱口秀演员,他其实会很不自在。哪怕是去了剧场,去了更多的观众面前, 他其实一点儿不自在。有点像一个自由艺术家被要求上了春晚。他被要求这样那样,要求符合主旋律。他不是以艺术的灵性和自己的创造力作为出发点或者追求方向,他就会很不自在。”

家住北京的白领陈希(化名),也是通过吐槽大会领略了喜剧的魅力。英语不错的她现在中英文脱口秀都看,只要有空有票,她是现场笑得最开心的那一个。陈希告诉美国之音:“我觉得中国脱口秀演员比欧美的厉害。欧美的讲段子百无禁忌,随便编排名星或者政客,素材特别广。而中国的脱口秀演员限制就太多了,又不能讲政治笑话,又不能讲黄段子,还要担心伤害那么多玻璃心。这种情况下他们还能有好段子已经是非常的不容易了。”

全中国脱口秀舞台最叱咤风云的笑果文化,在完成几轮融资之后,估值已经达到30亿,业内纷纷看好其上市前景。笑果2019年线下演出的观众人数超过10万,比2017年增长近500%。思文,杨笠这样的资深脱口秀明星,不断有广告商请她们给奶粉,洗发水,电子产品各类行业的产品代言。

另外一家以北京为大本营的领军公司“单立人”,也以自己高频率的现场演出和培训新人的独特经营方式,获得优酷千万级投资。单立人旗下艺人,人气最高的小鹿和周奇墨,每次演出几百元的门票都会在放票瞬间被抢光,甚至滋生高达一两千元的黄牛票,依然大有市场。

但是,分析人士指出,中国严厉的言论管控使得任何娱乐节目都如同带着镣铐跳舞,稍不留神可能就会惹祸上身。

参加过国内多个电视访谈节目的马兴国,回忆20多年前相对宽松的言论环境时说:“云南丽江有个纳西古乐,20多年前曾经有一个人叫宣科,在纳西古乐表演的最后讲脱口秀。段子主要就吐槽江泽民,老江也没找他。那个年代他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民间艺人,每天在固定的场所吐槽,大家笑一笑就过去了,没人对伟大领袖产生什么想法。这在20年前还有可能,现在绝无可能了。”

作为嘉宾,乐评人丁太升在今年4月吐槽大会最后一期说:“我们之所以要发声,就是不想让话语空间变得越来越窄。而是要让这个空间变得又大又圆。”

马兴国不认为脱口秀能有什么“又大又圆”的将来:“原来金星脱口秀,周立波脱口秀,都曾经红极一时,都以社会批评时事针砭作为他们的主要内容。现在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方面的内容越来越少,只剩下明星的互相吐槽,自嘲,社会意义和价值已经非常弱。娱乐的路越走越窄,迟早要死。我看到中国脱口秀到明后年会难以为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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