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爸妈抢票的年轻人 为什么被伤透心了?

又一次,因为抢春运票,27岁的米花和妈妈吵了架。爸妈不舍得花钱,限额400块,她焦虑得一晚上醒来几次,还是抢不到卧铺票。妈妈在电话里责怪,“你是不是睡过头了,没有用心抢啊”,最后说买站票,站30个小时。米花在电话里爆发:我们家不缺这几百块,你女儿没有这几百不会死,你再这样我就不回家了。

春节临近,帮父母抢票的子女总会陷入这样的拉扯。为此苦恼的年轻人中,有不少和米花一样,是家里的长女和唯一的大学毕业生。金钱观差异难以弥合,父母又不会用智能手机,她们被寄托了全家连接社会的期待。在委屈、成就感和道德绑架之间,一张火车票,承载着幽微的中国式亲子关系。

我不断表现是为什么?

一年一度的碰撞如期而至。从宁波到贵阳,二三十个小时的普快票比10小时的高铁票更难抢,每一年,爸妈都发来语音:还没抢到啊,那坐回去、站回去。米花早已练出应对技巧,直接不回消息。

她一晚上要醒来好几次,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喊,天要亮了,天要亮了……是不是闹钟没有响?点亮手机屏幕,看看几点了,生怕错过抢票,定了3个闹钟。9:30开售,她提前10分钟准备,捧着手机,看秒数倒数。没抢到票,米花一整天心情不好,早上晚上都要打开12306,看看有没人退票,候补键有没有由灰变蓝。

连着两天都失败了。原本候补成功两张卧铺,但不在同一个车厢,还有张是上铺,她怕爸妈摔下来,没付款。1月下旬的晚上,她和妈妈聊着家常,埋怨从听筒传出来:“又没抢到吗?你是不是睡过头了,没有用心抢啊,我们厂里的人都抢到了。”几天没有睡好觉,米花觉得委屈,还是耐着性子解释——别人可能是坐票,我想抢最快的、21个小时就能到家的Z290,卧铺比较难。

妈妈不懂,认为抢票是胜券在握的。“不知道这个世界的讯息和运行的规则”,米花理解她的困惑,但妈妈听说没抢到,反而说:能不能买站票?

“一怒叠着一怒,火冒三丈”,米花说自己那一刻要疯了,气得深呼吸——这几年我尽量表现得可以为你们花钱,给你们更好的生活,为什么你还是每一次都要回到最简单的生活,那我不断表现是为什么?

社交平台上,一个IP地址显示湖南的女孩说,父亲不懂没到开售时间不能买票,10多天前就开始催,不听解释,在家人群控诉子女不愿帮忙,“被狠狠伤透心了”。另一个年轻人帮爸妈抢票十多年,每天开售前心率飙升,提前打开App,连上公司最好的WiFi,像火箭发射一样默念10、9、8、7……

占座失败,只剩下站票,又不忍心让爸妈劳累,只好放弃。年过六旬的妈妈全然不知这些,每天问:抢到没有,你是不是上班忘记没有买?互联网上,因为春运买票引发争吵的留言不在少数。

米花给爸妈抢了8年票,查过很多攻略,知道哪个软件更容易候补成功。她大学毕业留在广州,在新媒体公司从事内容工作。爸妈在浙江打工,早上7点多上班,晚上加班到9点半,没时间抢票。妈妈不识字,也不会用手机买票。

每次妈妈单独出门,米花要全程跟进,确保她手机有电,不断打电话问到了哪里,怕不认识公交坐错车,怕太多进站口、检票口走丢……米花有时怪她不跟着抖音学,至少学学字。妈妈回答:根本没办法静下心,你以为我不想学吗?米花有些心酸,是妈妈的生活太重了。

米花从小是留守儿童,每年全家人只在过年团圆7天。爸妈先在贵阳老家做小生意,卖自制扫把,大概10年前,经熟人介绍进了浙江的工厂。过年回家,爸妈向来坐硬座,到镇子是晚上,以前不舍得花钱坐车,他们挑着大包小包走半个小时。那时没路灯,米花会拿手电筒去接,路过一座坟山,她害怕,走到妈妈前面,妈妈和她说:我也好害怕。

米花是家中长女,也是唯一的大学毕业生。起初帮他们买卧铺,被骂有钱没处花,经济独立后,她开始逼着父母接受卧铺。父母打工的工厂,过年前一周才放假,那时票最难买。而且,妈妈要求票价不能超过400块——这是米花努力说服多年后,妈妈才接受的卧铺价格。

更不能买高铁,除了贵,到贵阳是晚上,没回老家的大巴了。如果她不强制要求,爸妈不可能住酒店。以前家里穷,吃顿好的就是买块豆腐,切成薄片,省着吃。现在节俭的弦仍绷着,没能和物质条件一起宽松下来。有时爸爸说肉坏了不能吃,妈妈就骂:你还记得曾经过的苦日子吗?你记得你以前馊了还要吃吗?一次极特殊的情况,她和妈妈坐高铁回到贵阳,母女在候车室的椅子上睡了一夜。

长女责任

每年春节临近,帮父母抢票的子女都会遭遇这样的拉扯,金钱观的差异难以弥合,还要消化更为复杂的心理拉扯。为此苦恼的年轻人中,有不少和米花一样,是家里的长女和唯一的大学毕业生,被寄托了全家连接社会的期待。

1月24日下午,林小言定了开售前五分钟的闹钟,12306崩了,赶紧切到携程。有中转的,她犹豫了一下,票又没了。不断刷新,最后抢到一张早上6点的中转车。爸爸要从上海回涟水(江苏淮安下辖县),听到出发时间,开始发愁怎么才能让同事帮忙顶班。他在保安公司上夜班,晚7到早7,全年无休。车票太早,还没到下班时间,请假要扣工资。

这也是一个需要省钱的家。在苏北农村,爷爷奶奶身体不好,叔叔智力残疾,林小言有三个妹妹,二妹和小妹在读书,老三学不进去,没读大学。妈妈三年前查出恶性肿瘤,做了手术。林小言24岁,本科毕业后,在上海有一份电商内容运营的工作。干的活太杂,她在年前辞了职,最近回老家照顾爷爷——爷爷住院不舍得买吃的,她每天做点饭送去。

在她的记忆中,四五年前开通高铁,父母不让买票,一会儿说坐长途汽车方便,一会儿说大巴上都是老家人,路上可以聊天。“其实就是舍不得花钱”,林小言太清楚了,汽车票老顾客只要80块,高铁票价在200块左右。

因为钱,林小言的爸妈没少争吵。前两年,爸爸不顾劝阻,借了两万块给朋友,对方赌输了,至今没还上。妈妈想起来就说:让你不借你非要借。爸爸为对方辩解,妈妈气得就吵起来。和好后,爸爸每月工资上交,朋友再来借钱吃饭,他都拒绝:老婆身体不好,父亲也要看病,小孩要读书,没钱。

爸爸不会手机抢票。他53岁,刚开始用智能手机,是长女林小言教他打电话,发消息。现在更多是看视频,也是林小言给他开了爱奇艺会员。保安的工资5000多,还很熬人,因为排不开工作,他4年没回家过年了。今年爷爷身体不好,常住院,无论如何得回家陪陪老人。

当爸爸正在发愁车票,林小言候补到了2月7日下午的直达票,不用请假,不用中转,还省了40块。爸爸很开心,给她说,“得亏你有技术抢到了,哈哈哈。”

帮父母买票、网购、连接社会,是长女的责任之一。大学毕业后,她们在一线城市从事非体力劳动,挣更高的工资,意味着要反哺家庭,帮父母网购,给妹妹买电脑、出生活费等。除了出钱,要负的家庭责任还有很多。

甘肃女孩周薇凭借985高校毕业生的身份,在家庭中获得了话语权,责任也接踵而至。每年回家,爸妈一定会薅她起床,拾掇利索,去亲戚家和打工的单位转转——填补家里没儿子,被村里人看不起的窟窿。周薇让妈妈将攀比心收一收,妈妈跳起来:那谁家儿子给他们在县城买了房,几天了都在吹,我好不容易找着机会还不能秀?

除此之外,爸妈吵架要找她评理。在大城市结了婚之后,上大学的妹妹要做什么决策,爸妈也让她来把关。周薇起初喜欢这种转变,感觉“掌握了生杀大权”。但今年过年办回门宴,妈妈事无巨细过问:喜糖盒不用买,“我给你撒一盆”;定礼服,要200块连衣服带化妆全部搞定;酒席要最低档的,随200块的都不要来。周薇总结,妈妈的炫耀是要零成本的。

在贵州女孩米花的家里,长辈们也习惯了什么事都要问她。爷爷腰椎间盘突出,信不过镇医院的医生,非要她买药。米花到小红书查,买回来药膏被爷爷称赞有效。

“我家人觉得,我是他们能够见到的,知道最多、去过最远地方、活得最体面的人。”米花说。抢完火车票,她会到姐妹群安排任务:大家分工合作,在爸妈回家前把卫生搞了,洗好被子……妹妹们都听她话。

她还在努力沟通,想改掉妈妈的花钱习惯,别总唠叨存下来结婚,买房,以后有了小孩、老了要用钱。妈妈唯一主动提出想买的东西,是护肤品。50岁去工厂面试被嫌年纪大,找了几天工作,脸晒脱了皮。看到亲戚每天不知道涂什么,脸白白的,她求助米花,想看起来年轻些,好找工作。

但一涉及到钱,沟通常常不欢而散。今年抢票,妈妈说买站票的时候,米花在电话里爆发了:我们家不缺这几百块,你女儿没有这几百不会死,你再这样我就不回家了。

“这就是我几杯咖啡的钱,你们给我省了我也存不下来——有得花就花,以后我失业就没得花了——你们这样我没办法好好工作,其实是在让我亏钱。”她会用这些话刺激父母,最后,说服他们的利器还是钱。

成就感与绑架并存

在委屈、成就感和道德绑架之间,一张火车票,也承载了幽微的中国式亲子关系。

看女儿发脾气,说不回家过年了,米花的妈妈说话变得小心谨慎。被家庭需要,米花之前也有成就感。几年下来,她感觉自己掉进了东亚社会鼓吹的“为家庭奉献”的陷阱,有时还会被绑架。家里鸡毛蒜皮的事都要她出面,觉得只要她读了大学,什么都能办到。一个妹妹不按时吃饭,深夜不睡觉,奶奶也找她。一旦她帮不上忙,“就好像我的大学生身份失格了”。

她开始与家庭拉开一段距离,好让自己过得舒服些,给家人花钱,也只花工资的一小部分。奶奶抱怨妹妹,她怼过去:你找我有用吗?我还能顺着网线爬过去?对爷爷,她像对客户一般,详细说明自己买药的利弊,最后建议他去看医生。她开始跟妹妹们发疯,你们每天各种问题,我的工作又不顺利,我不想活了,马上会有懂事的妹妹跑来安慰,说家里的事交给她。

面对家人,她感情复杂,尤其是妈妈。为了给家里买空调和洗衣机,母女俩吵了一两年。去年天热的时候,米花买了空调寄回家,妈妈打电话要求退货,说夏天快过去了。气得米花要挂电话,再也不想管他们了。但她转念一想,自己现在所拥有的生活,都是爸妈一分钱一分钱攒下来的。

她以前埋怨妈妈,不断生妹妹,又养不起,一到寒暑假就让她去贵阳帮忙带。她在电话里大喊,“你把她送人吧”,妈妈哭了。她希望得到更多的爱、金钱和陪伴,自己可以没有压力继续考研。而妹妹们都有一种不配得感,常想如果自己是男孩,家庭肯定会更好。

子女长大后,经济实力、社会资源优于原生家庭,从而引起代际之间的权力更替,在当今中国是普遍存在的。帮爸妈抢票的男性也有同样的困惑——在一个西北家庭中,给老人做手术,家族迁坟,大额资金支出,已经由定居北京的儿子来决定,唯独在买火车票这件小事上,他拗不过工薪阶层的爸妈,他们还是不愿坐高铁或软卧。沟通不了,通常是子女生一肚子气,然后妥协。

作为女儿,米花对母亲又多了一分区别于儿子的心疼。妈妈心算厉害,但舅舅们上了学。妈妈对自己苛刻,却把最好的给女儿。她自己可以买站票,但米花要戴牙套、考驾照,一次几千块,妈妈都很大方给,“很自我牺牲,是中国文化对母亲的规训”。

出于摆脱女性的共同困境去帮助妈妈和妹妹,是米花成就感的来源。如果仅仅依靠长女、长姐的身份,她觉得痛苦,担心自己成为“为家庭奉献的人,永远出不来”。

周薇还在继续为家庭付出,成为了无奈又难以改变的“集体主义者”,她这么形容自己。丈夫想花一万块出门旅游,但她想省下钱给父母买东西。旅游的快乐,抵不过余额增加一万块带来的安全感。她开始变得唠叨,念叨爸爸不要抽烟喝酒,担心他出车祸。

给妈妈报工资和日常开销,也故意说高一点,“让她安心,花得多说明我过得好”。这几年,妈妈开始嫌弃她穿得土:你看人家留在村里的穿得多好,你好歹上班了,也穿黑色丝袜、短裙、高筒靴。丝袜拿过来,周薇一看,就是棉裤。

周薇的老家。

有时过年回家,妈妈问她路费多少,周薇说来回两千,妈妈让她别回了,钱都花在路上了。去年国庆去参加她的婚礼,住170块一晚的酒店,妈妈当天就走不敢多留,“赶紧走,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钱。”妈妈还问婆婆每月退休金、房子多少钱。

这些事都让周薇尴尬又无奈。她常给家里买东西,尤其是给妈妈,但买贵了被骂,太便宜的质量差也被骂, “每一次说起来,我就想流泪”。这些不愉快琐碎且磨人,争吵在所难免。

米花跟妈妈吵完架没多久,她发去想给妈妈买的衣服,问怎么样。米花知道,就像妈妈喊她吃饭一样,这就是母女间的道歉方式——不会掰开来聊对错,争吵也有默契,互相试探对方的底线。第二天,她按时打开软件抢票,终于抢到两张2月5日的卧铺票,还是挨着的中铺。时间最短的那趟Z290,抢了8年都抢不到,这次还是只能买27小时的。

文章来源:搜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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