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无事。翻阅几本从上海旧居寄来的藏书,其中有一本叫《抗战时代生活史》,作者是上海名中医陈存仁,一九四九年去了香港行医,早年写过一部叫《银元时代》的书,在香港报刊上连载,颇具影响,前些年上海的《新民晚报》又复载了一次,读者反映很好。
《抗战时代生活史》写上海滩沦陷时的轶事,其中不少故事,我听老一辈讲过,但说到书名中的“时代”二字,老夫又要唠叨几句:
共产党因宣传需要,故意把“军阀时代”、“沦陷区”和“国统区”,捆绑在一起,称作“万恶的旧社会”,并误导人民,这个旧社会的罪魁是“人民公敌蒋介石”。为了丑化蒋介石,用漫画的下流手段,将他描绘成一个手握屠刀,刀刃滴血,太阳穴两侧贴头风膏药的罪恶之徒,中国人民在他的统治下,过著“生活在水深火热的生活”。受这个骗局的长期灌输,使五十年代以后出生的人,分不清这个“万恶的旧社会”,究竟是军阀时代,还是汪伪时期,抑或是国民党统治时期。
前不久和一个年龄相仿的朋友谈起《色戒》电影,他大骂上海极司非尔路的国民党匪徒杀人如麻。我连忙纠正,76号不是国民党的,而是汉奸李士群、丁默村和吴四宝等汉奸掌控的特务机构,是重庆国民政府的敌人。经我一番解释,这个朋友听完,一拍脑袋说:哎呀,我被蒙骗了几十年,到了六十开外才搞清楚,糊涂糊涂。”接著他就大骂共产党的欺骗教育。我笑笑说,这下你才骂对了!
话题还是回到敌伪统治时期的上海,《抗战时代生活史》中写道:“这时候,街道仍有无数乞丐,但他们并不向人伸手要钱,只是等待在食品摊旁边,见人家手中的大饼油条和白馒头,动手抢,抢到了就朝嘴里一塞……(P208)”读到这里我不由击案惊叫,好相似啊,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我正读初中,长身体的时期,政府每月只配给二十五斤定粮,二两油,至于肉味,只能在梦中享受。我家姐弟七人,两位姐姐已经成年,四个兄弟和一个妹妹,母亲给我们每人一个搪瓷碗,每碗放几汤匙米,蒸成糊状,然后搭上几丝青皮包菜,用咸巴拌合着下饭。所谓青皮包菜,就是卷心菜的青色外皮,人们私下调侃,把它叫做“光荣花菜”。后来里委会还追查,说是恶毒攻击社会主义的大好形势,有政治企图……现在想来,在周恩来“全国保上海”的指示下(因为上海是国际性大都市,饿死人对执政者的脸面不好看,所以相对而言,上海受灾情况较外地为好),上海的供应还如此之糟,可以想见全国饿死四千万人,也就不足为奇了。
大概在一九六零年的下半年,市场上出现了不少“高级食品”,所谓高级,只是价钱“高级”,不收粮票。听大人说,国际饭店和永安公司楼上的“七重天”以及新雅粤菜馆,有高级饭菜供应……我只知道南京路的山阳杂货店有“高级包子”供应,鸡蛋般大,猪油和糖做的馅子,名曰“水晶包”,每只人民币五角,不收粮票。我们家里的孩子多,高级菜馆是上不起的,但由母亲带著,去南京路“三阳食品店”吃个“水晶包子”还勉强可以。
那天去“三阳食品店”,我刚从母亲手里接过水晶包,还未碰到嘴唇,就被飞来的一双脏手抢去,惊悚之下,看见一个年龄比我略大的男孩,死劲地把抢到手的包子往嘴里塞,周围人熟视无睹,没人劝阻。至今回忆,和陈存仁先生书中讲的没有两样,新旧社会,如同一辙。
更有意思的是的是,书中还讲到,当时中日形势剑拔弩张,在虹口日本租借的中国商人纷纷转移财产,私下逃离。该书P209写道:“被四川路桥堍新亚大酒店的主人钟标(粤人),想到万一发生战事,新亚属于日军控制范围,为了照顾一班多年追随他伙计的生活,所以在一夜之间,定下应变之计,令所有伙计将旅店中西菜部门用的精细餐具,分别打包运出虹口区,在四马路一间空屋内集中。不久,这位钟君就开设了京华酒楼,装修之富丽,向未所见……”
春江水暖鸭先知,联想起近年国内的贪官富商,将财产连同妻儿小三转往海外,颇有相似之处。
今天发生的事,其实历史上已经发生过N次,只不过不通史书者,不知其所以然。历代高士通达史书,故有范蠡、严子陵、陶渊明躲避乱世,隐居不出,亦有毛泽东熟读《史记》、《资治通鉴》而得天下,更有康生、陈伯达、胡乔木、郭沫若一伙深谙《商君书》的妙用,助纣为虐。
身为七尺男儿,史书不能不读,再补一句:疫情期间,闭门不出,正是读史书的好时机。
二〇二一年三月二十二日修改于食薇斋北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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