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技巧 都不如一个“真”字 | 清箫谈词

论作词之法,分字法、句法、章法,亦需重视风格,重要之处太多,总得抓一处最要点。有人说,动字最重要,譬如“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闹”字,仅此一字,便使该句成为千古名句。不过,这是单论具体写作,好比树的枝叶,若仅仅枝繁叶美是不够的,必然要有牢硕的根,先有根,才能有躯干、枝叶。

那么词的根是什么呢?若以一字概括,或许应是“真”字。况周颐《蕙风词话》说:“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作为佳,且易脱稿。”作词人可以借助各种手法表达一种情感,主人公可以不写自己,但情感一定要真。如果“为赋新词强说愁”,即使写得再美,也难免流入虚美。情真与否,读者无需学问渊博也能体会出。

如果在“真”字基础上再添一字,或许“真纯”最能概括。这种真纯反映在李后主身上便是“赤子之心”,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孩,无论写什么,都不会刻意矫饰。王国维《人间词话》云:“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从小在深宫中长大的李煜不擅长政治,在南唐诸皇子中排第六,本来皇冠不可能落在他头上,命运却给他开了个大玩笑。在继统前,为远离纷争与猜忌,李煜无心参与政事,成日研究书籍,一定程度上保留了赤子之心。王国维说:“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写词不像写《水浒传》、《红楼梦》需要阅世很深,李煜不擅长做皇帝且阅世不深是他的短处,却是作词方面的长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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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Adobe Stock)

各位请看他亡国前作的一阕〈木兰花〉,是其前期代表作,写得直快奔放。“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临春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毫不掩饰自己对歌舞欲罢不能以及手拍栏杆的狂欢。宴会结束后,由繁华热闹转为浪漫淡雅,“归时休放烛光红,待踏马蹄清夜月”,不想回房间睡觉,感觉仍未尽兴,还想骑在马上,踏在满地月色上散步。这哪像个成熟的皇帝,分明是长不大的“夜猫子”,行为任性,下笔也任性,看不出什么需要读者细品的深意,却不失美感,写得俊逸神飞。

经历亡国后的李煜依然不失其“真”,但此时“真”在词作中更多地体现在深挚上,他仍是个稚嫩的孩子,曾经欢乐写得任真,如今悲痛也写得任真,无论悲欢,他落笔都没有节制。

其〈破阵子〉词云:“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句句写实,对自己的安逸毫不掩饰,离别故国时的心情也写得极真。后来苏东坡读到该词时极不满,指责道:后主应该在九庙之外恸哭请罪,向举国百姓道歉后再走,却对宫娥挥泪,听著教坊曲离开故国。确实,李煜作为国君在道德上有诸多可诟病之处,但作为词人,他深挚地写下自己最真实的心理,这种真实恰恰是最能引起共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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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大宋软禁期间,他失去往日唾手可得的自由,曾经的欢乐而今只能梦里去寻,正因亲尝到大起大落的滋味,才将回忆写得凄凉至极。“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南唐宫殿的豪华,故国山河的豪壮,一切都那么真实而遥远。“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不堪回首的哀痛,在李煜笔下如一江春水奔涌而出。“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这是他囚徒日常的真实写照,多少次从美梦中醒来,又被无情的现实击碎,循环往复,似无休止。

这种痛苦的循环最终由一阕〈虞美人〉了结,使他解脱。该词是这位千古词帝的绝命词:“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七月七日过生日时写下该词,命令歌女作乐唱出,声响之大,以至于宋太宗也听到歌声。宋太宗勃然大怒,命人取来李煜的词,看到“小楼昨夜又东风”以及“一江春水向东流”后更坚定了杀害李煜的决心,遂赐毒酒将他毒死。

以阶下囚身份毫无遮掩地书写亡国之恨,无疑是大胆之举,不知他到底是有意求死还是无所顾忌,但正是这种大胆的真情流露,造就了中国历史上最光彩夺目的词作。陈廷焯评道:“一声恸歌,如闻哀猿,呜咽缠绵,满纸血泪。”王国维道:“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李煜词有延绵千年的感染力,和满纸血泪有密切的关系,仿佛可引起天下人的共鸣和同情,仿佛写出天下人的哀痛。此种真情,唯有亲身经历过奢华与囚禁的反差才能写得动人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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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后主能有这样的文学成就,当然也离不开博学与天赋,然而他主要凭借的是真率,没有温庭筠的艳丽,也没有南宋词的曲晦寄托,也无需大量用典,只是纯任性灵,就能打入读者心灵深处。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对后主词有一段比喻非常贴切:“李后主词如生马驹,不受控捉。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像西施那样的美女,她们的美无关乎妆容与衣服,天然国色,即使粗服乱头也美,李煜的词就是粗服乱头的绝代佳人,也像一匹生马驹,靠的是天然本事。他和严妆的温庭筠、淡妆的韦庄形成鲜明对比,虽不宜论孰高孰下,但词确实从李煜起开启新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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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词之真体现在李煜作品上可谓真纯、深挚、赤子之心、满纸血泪;在另一位大词人的作品上,则表现为自然之眼、自然之舌,也饱含深情与血泪,令人不忍卒读。该词人便是清初才子纳兰性德。

王国维对此二人评价均极高,他在《人间词话》中如此评纳兰词:“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况周颐《蕙风词话》称赞纳兰性德为“国初第一词手”,“天分绝高,适承元明词敝甚,欲推尊斯道,一洗雕虫篆刻之讥。独惜享年不永,力量未充,未能胜起衰之任。其所为词,纯任性灵,纤尘不染”。

词的鼎盛时期在北宋,自南宋起风格变得深晦,元朝和明朝形成刻意求深的写作风气。不宜说南宋以降词风不好,具体地说,是偏离了以真性情为最要的习气,如况周颐所言“雕虫篆刻”,过于追求词藻丽句,纵然费尽心思,却只是雕虫小技、旁门左道。王国维称纳兰性德“未染汉人风气”,指未沾染元明以来刻意求深、雕虫篆刻的风气,并非指汉人全部文化。王国维给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的高度评价,看似夸大,却实至名归,主要针对纳兰词重视性灵、落笔自然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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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性德(图:公有领域)

纳兰词和后主词有一相似之处——纵然在抒发悲情时均使用文学手法,却仿佛没有用过般,化于无痕,这是他们共同的高明之处。作词无疑需要精,不可粗,然而选字造句后呈现出来的应是自然语句,纯朴而动人;不可平庸,但可以平常,以寻常场景和语句抒发直击读者心灵的情感。纳兰性德甚擅长以寻常写不寻常。

请欣赏他的一阕〈蝶恋花〉:“萧瑟兰成看老去。为怕多情,不作怜花句。阁泪倚花愁不语,暗香飘尽知何处。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词中出现多个“花”字,却不因重复用字而影响美感。“为怕多情,不作怜花句”,这是只有经历过亡妻之痛苦且日夜思念才会有的敏感。因爱生怖,怕作怜花句的心情是十分真切的。再读“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他走到和妻子卢氏曾行过的小路上,当初妻子的袖口也沾染花香,如今物是人非,袖口的残香随之消逝,怎不悲苦?寻常的景物,寻常的回忆,最让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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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请欣赏一首〈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假若没有对妻子细致入微的深爱,便不会有“莫惊”二字。试想,她酒后睡得正香,纳兰小心翼翼,生怕有一丝打扰到她。“赌书”引用李清照和赵明诚的典故,可想纳兰和卢氏也共度过无数快乐时光,谁能料到寻常往事竟成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呢?全词只有一处用典,却用得贴切自然,我们仿佛看到纳兰和卢氏夫妻,与赵明诚、李清照夫妇处在同一时空,有一样的欢声笑语,甚至就像同一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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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有一首〈蝶恋花〉,情深之至,古今少有。该词写道:“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该词与纳兰的一个梦有关,梦见亡妻淡妆素服,向他哽咽诉说,临别时道:“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词中“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便来自此梦。该词典故化得好,“不辞冰雪”指荀粲不怕冰雪严寒而为病重妻子降温的典故。纳兰化用前人诗句也很自然,李贺有诗云:“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李商隐诗云:“春丛定是双栖夜,饮罢莫持红烛行。”纳兰“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将两者融为一体,抒发新意:纵然面对妻坟,唱过鲍诗,愁情却丝毫不减,多么希望能和亡妻像双飞的蝴蝶在草丛里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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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寥举几例,后主与纳兰还有诸多佳作。概括而言,二人均有词真、情真的优点,毫无虚伪和刻意。此外,史上还有许多词人的抒情都是独一无二的,苏东坡、李清照、辛弃疾等,不胜枚举。感受唯有亲身经历才能尝到,真正感受过血泪的人才会写出血泪文字。

技法和学识仍是必要的,大量读书,文学功力深厚,方可下笔流畅,从而拥有自然之舌。佳作绝不是凭临时学习、矫揉勉强而成,《蕙风词话》在此方面多有强调,譬如“凡人学词,功候有浅深,即浅亦非疵,功力未到而已。不安于浅而致饰焉,不恤颦眉、龋齿,楚楚作态,乃是大疵,最宜切忌。”又如“词过经意,其蔽也斧琢。过不经意,其蔽也褦襶。不经意而经意,易。经意而不经意,难。”词史上有许多精雕细琢的佳作,是我们应学习的内容之一,然学的越多,下笔反而越不自然,更甚者怕所用手法少,怕被读者讥笑,这些心思都属于偏离“真”。若尚未达到深,切不可刻意求深。

作词需在过直和过曲间找到一个合适点。《蕙风词话》说:“词笔固不宜直率,尤切忌刻意为曲折。以曲折药直率,即已落下乘。昔贤朴厚醇至之作,由性情学养中出,何至蹈直率之失。若错认真率为直率,则尤大不可耳。”词忌太露,但不妨碍真,水到渠成最好,一切自然出自你的性情和学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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