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胜利后,母亲思乡情切想要归宁,父亲毅然结束生意举家回国;二弟未满周岁,我已是个蹦蹦跳跳的三岁顽童。
国共对抗末期、高度通货膨胀下,民不聊生;国民党退守台湾,大陆易帜,红旗在神州飘扬。先曾祖父是大地主,难明父亲如何能预知:“在中共治下将无好日子过”?于是买桴携家眷偷渡到香港,再辗转回到了越南。当时父亲年华正盛,才三十二岁。
生意从零开始,父亲每天骑脚踏车到处售买咖啡粉,车后载著几十公斤的咖啡,真不知那份苦是如何撑过的?
店面开张后,父亲偶而协助铺前零售外,馀时看报聊天。店后工人炒咖啡豆,白烟飘出,他只要嗅到浓香;便大声传达职工即时倒出咖啡,再迟半分钟就燋掉了。这种独特经验,令所有炒工皆五体投地的佩服。
我初中毕业后,因是长子,要继承家业,就开始学习做买卖了。后来、历练有成,便独当一面,成为“源裕咖啡庄”的经理。父亲将银行支票部转给我,唯一条件是“买货还钱、一定要写当天日期支票”,不许开翌日或下周的期票。
我百思难解,多次争论,都不准我求。当时通货膨胀,年利息高达24%;写出一千万元的支票,若是一月后兑现,利息就多出二十万元了。足够家中佣工三个月的工资。纵然迟一周,也会多出五万元的利息啊。
几年后才恍然大悟,我这位被行家称为“大少爷”的支票,比银行行票更保障。原来我已被树立了一个黄金形象,咖啡行和批发商们,银根短缺时,都来电话找我,或亲自上门,将新咖啡豆低价转让。有时、还出呈他们与法国咖啡种植园主的合同,证明购入的原价。
他们以原价预售,用我的支票清还法国园主首期欠款;比去银行借贷,节省利息和时间,无非少赚我这单生意而已。如此一来,我家咖啡豆成本,等于是批发商的入货价,与同行竞争,就占便宜了。
某日父亲读报,忽问我银行存款?查支票部后告知,即要我打电话去采购入货。原来、那则引起他注意的新闻是巴西山林大火。几万里外发生火灾,与我们何干?先知先觉的父亲说,明年巴西将无咖啡豆出口,各国必涌来越南买咖啡,供求定律,届时咖啡豆必定大涨价。
果然未久、咖啡价格暴涨,我们存货平白涨了近倍。从此我对父亲的睿智,才真的佩服了。
假巴黎举行的印支和平谈判,在一九七三年达至妥协;签订了和约,美国也宣布光荣撒军。消息传出,举国腾欢,那天到处烧鞭炮放烟花,普天同庆,人人喜上眉头。
父亲却对我们说,勿再留恋,设法偷渡去香港。我是老大主管生意,暂时留下;弟弟们先走,到达后,才将全部资金汇出去。说我已树立了极佳信用,今后、等卖完货再还钱。
我们目瞪口呆,不明其意?追问后父亲才说,百万美军、盟军都打不赢共军,再过三年南越必定变色。当时我们都不相信,到了一九七五年四月三十日,越共坦克车长驱驶入西贡总统府(现改名独立宫),比父亲预测三年沦陷、还早了三个月呢。可惜的是,三弟不敢先走,二弟偷渡不成;家族财富终化为水,我们后来都成为身无分文的难民。
若照老父安排,财产不但分文无损;三十五年前在香港购买多座物业,如今已成了大富翁了。
越共入城,天真的人民放鞭炮烧烟火,全城大事庆祝。父亲却忧心忡忡,说见到举家都在沦陷区,真是“痛心疾首”。命我赶快结朿经营,家族财富足够坐食几代人,不能再招摇。有路赶快逃,才是上上之策。
对父亲的睿智,我已全然信服,立即照办,翌年清完欠税,将父亲一生心血,白手建立的“源裕咖啡庄”大招牌拆卸,父亲心中伤痛,实非我能想像。
我家在沦陷后没有继续“剥削人民”,兄弟都逃过了“打资产阶级”的清算。主因是税务局已无我家欠税档案,而避过被驱赶到荒山野岭的灾难。若非父亲的智慧,我们老少真不知要受多少折磨呢?
父亲在闽南农村只读了几年书,婚后飘洋过海只身到柬埔寨投亲,失业两年后再转去越南鱼米之乡的巴川省。学到经营咖啡生意,等事业有成,才接妻子到巴川省团聚。
五十一岁便退休,交捧给我,对我影响最大的教诲,就是“诚信第一”,言而有信,是做人之本。尤其是从商,信誉就是生命。我本来对商人无好感,但在父亲身上,改变了我对一个真正商人的观点。
先严于一九九七年五月七日往生,享寿积润八十有四,与先母一齐埋骨德国北部、距离汉堡市两百公里的小镇杜鹊花城(Westerstede)。追思先父、不觉敲键撰下令我最敬佩的点滴往事,父亲的睿智,真非我所能企及也。
二零二三年七月十五墨尔本仲冬于无相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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