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所幼儿园的孩子,正在被老人代替

当退休后的老人们来到一家日间托老中心做海底灸时,幼儿园的老师们正外出派单、宣传招生。这两个地点的老板,是同一对夫妻。

于波和崔瑾在山东济宁经营了20多年幼儿园,从2003年的第一家,逐渐扩张到2020年的十一家。夫妻俩原本打算把这当成一辈子的事业,但出生率下降伴随的影响逐渐显现出来,现在,他们的目标客户不得不转变为在校门口等着接孩子的人。

盼不来的孩子

王姨不管于波是不是什么教育集团董事长,她就要教他种三角梅。

于波还在托老机构的二楼办公室接受媒体采访,王姨给崔瑾打去电话,“那得下来,我今天必须教给他,还带了两袋化肥。”

王姨是这家托老所的会员,热爱养花,之前看到于波把三角梅剪秃了,一定要指导他。

这家托老所开在济宁市中心最大的城市广场附近,为60-75岁的活力老人提供日间活动场所和服务。年前正式开业,目前吸纳了五六十名会员。

吃过早饭后,老人们纷纷来到这里,做八段锦、做海底灸、打牌。中午回家吃过饭,又来了,要接孙辈的下午四点多就得走。这个场所镶嵌进老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替代了原本在家看电视和手机的时间。大家建了个微信群,店员每天预报天气,问早晚安。老人们生活规律,如果有谁每天九点进店,有天超过十点没来,就要打去电话问问。

这样的情形让从事了二十多年幼儿园事业的崔瑾感到陌生又熟悉。小朋友们也是如此“考勤”,如果早餐后半小时还没来,就要联系家长:要不要留早餐?为什么没来?

2003年,学前教育专业毕业的崔瑾创办了第一所幼儿园。那年她20岁,和丈夫从招生、地推、上课和维修干起。幼儿园品牌在济宁当地口碑不错,一些家长的二胎、三胎都继续入读,老师们也一路跟随,教育集团逐渐扩张到2020年的11家幼儿园。

出生率下降的影响是滞后的。2016年二孩放开后,全国迎来了一波生育小高潮,达到1786万,但从2017年开始,新生儿数量持续下降。到2022年,已经跌破1000万。而2016年到2021年间,全国幼儿园数量从23.98万所增加至29.48万所。崔瑾记得,2020年9月,幼儿园瞬间就招满了。

园长李伟就职于于波和崔瑾在2014年创办的一所幼儿园,通常情况下,往年至少能招到100多个孩子,但2023年3月报名期间,只招到了30多个。恐慌突然来临。

在2016年婴儿潮中出生的孩子集中在2023年前后毕业,数量是近几年最多的一波,占在园孩子总数的三分之一。这一波孩子的毕业,叠加上新生儿变少,在园人数和前两年相比减少了一半。崔瑾估计,今年9月孩子毕业后,幼儿园将面临更严峻的考验。

对民办幼儿园来说,在园人数达到多少才能不亏损,是个可计算的现实问题。李伟算了一笔账,由于园区较大,一年的房租最高时将近190万,在园孩子要达到330个左右才能收支平衡。但目前,园区只剩下300个孩子,一年亏损30万左右。

到今年9月,又将毕业100多个孩子,李伟必须想办法补上这个空缺。园区里的每个人都要跟着忙碌起来,一部分老师讲试听课,一部分老师轮流外出派发招生宣传单,李伟也会带着小孩喜欢的小风车到附近的公园,邀请家长去听免费的体验课。

但再怎么努力,幼儿园能覆盖的目标人群有限。目前,周边街道的十几所幼儿园已经关了三所,有一所曾携款跑路。有家长找到李伟,“咱们幼儿园会不会关?”李伟坚定地说“不会”,但心里依然很恐慌。

2023年,于波和崔瑾关停了一所位于老城区的幼儿园。他们了解后发现,整个社区里的新生儿不过二十多个,全是老人,坚持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今年,崔瑾认识的几位其他幼儿园的园长还在不确定中观望,“就看9月这一阵招生了,招上来就干,招不完就不干了。”

托老所里的老人们
托老所里的老人们

从幼儿园里“长出”托老所

在出生率下降带来的“变天”之前,于波和崔瑾已经在疫情之下被动地开始过一些“转行”的尝试。

三年疫情,关园的时间加起来有一年多,期间幼儿园完全没有收入,而房租、物业费、老师的基本工资和社保不能断,全体员工都面临着很大的压力,夫妻俩不得已关停了两家幼儿园。

无课可上,如何把现有的人力利用起来?他们尝试过做外送,通过家长和社区建起微信群,厨师做饭,老师们当配送员。尝试了两三个月,亏损好几万。于波亲自跑腿,开车给顾客送十斤芒果,最后只落得几块钱,对方问他:“你这外卖员开汽车送外卖,是来体验生活的吗?”后来,他们还尝试过小学生课后托管服务和学业规划,但都好景不长。

崔瑾和于波发现,在同一个行业中坚持了20年,“脑子都有点固化了”,其他的商业模式都不太懂。300多人的团队中,不少老师的工龄在10年以上,如果老师们失业,可能也难以适应别的行业。

有没有一种转型既能利用幼儿园的场地,还能发挥老师的技能?起初,他们想过做养老院,但被朋友劝住:“不好干,投资还大。”于波的爷爷今年100岁了,父亲兄弟三人每人轮流照顾一个月,于波开玩笑地问爷爷,“去养老院吧?”爷爷耳朵也不聋,眼也不花,“不去”。于波说,“济宁这个地方,如果听说谁把爸爸妈妈送到养老院了,那都得挨骂,说不孝顺。”

于波还想过做老年大学,但调查下来,济宁公办的老年大学,每门课半年只收100块钱,“这怎么跟人竞争?人家不图挣钱,场地也是免费的。”

反复考虑后,于波想到了在幼儿园里开设托老所。幼儿园临近社区,餐厅可以改造成社区食堂,而孩子和老人的餐食几乎要求差不多,烂碎、少油少盐。等待接孩子的时间,老人们可以在教室改造的活动室中娱乐,幼教老师可以给老年人上课,生活老师未来可以提供保洁、护工等服务。

夫妻俩在外地考察时,注意到上海一家专门为老人提供高端上门服务的机构做得很好,他们只收有限数量的会员,年费八九万。但是济宁和上海不一样,“你收3万也没人来。”

上门服务的思路给了于波灵感,他想通过建设社区养老服务中心,吸纳会员、建立社群,当基数足够大的时候,一定能产生许多上门服务的需求。

于波和崔瑾决定从身边开始做市场调查。从2003年至今,幼儿园的毕业生累计达到17000人,覆盖了好几万各行各业的家长群体。利用这些资源,他们给每个在园的孩子发下问卷带回家,“如果有这样一家托老机构,还能给老人配置安全预警的设备,你愿意花多少钱?”

担心没有市场需求,于波和崔瑾不敢贸然开始拿幼儿园做实验。他们租下了一个家具卖场开始改造,一楼设有养生仪器、厨房和书法区,楼上可以打乒乓球、唱歌、按摩和上课,年费定为1288元。

初期的推广很困难。夫妻俩想找社区的网格员在群里发免费测血压、血糖和理发的通知,但被拒绝,对方说自己只能发政府的通知,担心有风险。不少老人刚进店的时候也很谨慎,担心这里是卖养生产品的地方。

离店面不远处,一间名为“社区智慧养老”的门店已经关门了。那里曾以发鸡蛋为名吸引老人,售卖几万元的医疗器械。于波的店面推广期间,有老年人一边做着艾灸,手机里还播放着那家店的课程,听完对应的时长、回答问题再发朋友圈宣传,一天大概能得5毛钱,老人们乐此不疲。

当于波和崔瑾想寻求政策支持时,他们发现关于托育的建设补贴和经营补贴已经很完善,但针对无床位的托老服务,还有些空白。崔瑾说,任城区卫健委答复他们,虽然“一老一小”在自己的管理范围内,但是目前没有具体的政策或实质性的补助。

在不确定中进行尝试并不容易,但幼儿园的土壤让他们看到了希望。今年春节后,门店正式发布店员招聘,一位幼儿园孩子的家长前来应聘,他的孩子十年前就读于于波夫妻俩旗下的幼儿园。他之前从事美容健康行业,但疫情后,大众消费收紧,客户群体也快进入退休阶段,他意识到养老行业似乎更有潜力。双方一拍即合。

还有幼儿园毕业生的家长在街道办事处工作,他主动联系于波,希望能开展合作,由社区提供活动场地,把他们的模式引进社区。目前,于波已经和两家街道达成了合作,他们签订了协议,在满足基本公益服务的前提下,运营社区食堂,还可以开展收费的上门服务。

在济宁老城区的一处广场上,陪伴孩子玩耍的大多是老年人
在济宁老城区的一处广场上,陪伴孩子玩耍的大多是老年人

在不确定中转型

周鑫是于波教育集团旗下的幼教老师,2023年幼儿园因招生问题关园后,她有两个选择:转去旗下的其他幼儿园继续当老师,或重新开始,服务老人。

2022年起,周鑫开始参与外出派单招生。孩子不断流失,身边的同事也各自谋划出路,有人转行直播,有人干销售。周鑫意识到出生率下降,老人增多,“一整个就是翻转了,未来肯定不好走。”如果继续在幼儿园呆着,没问题,但是更长远的路呢?

暗淡的行业前景和疫情带来的影响,靠信任也难以维系。一名老师跟了李伟八年,一个月前,她说自己想去公办幼儿园,虽然工资低点,但学费低,招生压力小,“园长,我不是不信任你,我是不相信这个行业的未来,我不信咱们民办园还能坚持下去。”

还有一个孩子原本在园区就读,学费一学期7000多元,但爸爸在外有负债,而附近的另一所民办幼儿园只要4000多元,家长没有任何犹豫,把孩子转走了。李伟找他沟通,对方说,“我对你们很满意,我真的是自己没钱了。”但孩子转过去没多久,那家幼儿园也关园了。

和家人商量后,周鑫决定离开幼儿园,到新开业的托老所工作。平日店里的事情不算多,周鑫提供最多的服务就是倾听和陪老人们打牌。起初,出于对老人的尊重,店里要求员工和顾客保持距离,但她发现老人就喜欢和她亲昵。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带大了两个孙子,每天做一日三餐,坚持数十年。但最近儿子和她说,等明年孙子上了高中以后,“你可以轻松了,解放了”。但老人心里难受,陪伴了孙子这么多年,说走就走,好像少了什么东西。每天来店里说说话,变成了她生活的重要部分。

老人们和周鑫渐渐熟悉起来,谁的手机流量刷超了、谁中午吃了芹菜炒肉、谁家电费该交了,没有人比店员更清楚,还有老人张罗为周鑫介绍对象。从前周鑫是老师,现在她觉得自己更像家人。

崔瑾曾担心过,虽然老师们经常给小朋友擦屁股和清洗沾了屎尿的裤子,但他们不一定能接受老年人的味道,不爱听老人的唠叨。目前,托老模式还没有正式引进幼儿园,李伟尝试着试探老师们的态度,先鼓励“呀,你这个画画得太好了”,再提“如果将来的话,咱有老年人的一些课程,让你带他们去做,你高兴吗?”老师们都清楚幼儿园的处境,平时也常和孩子的长辈们打交道,“没问题”。

66岁的宿爱云是托老所打扮最精致的老人,用丝巾点缀衣服,再配上高跟鞋。但她已经三四年没再买过新衣,觉得年纪大了,穿不了多少年。她家附近开了所养老院,每天路过都能看到里面的老人坐在院子里,“不吱声,看着挺可怜的”。她和店里的其他老人讨论起以后养老的规划,大家一致认同,只要生活能自理,不上养老院,实在不行就找保姆上门。宿爱云还想过和好友一起抱团养老,正好家里有空房间,但细细讨论起来,谁住哪一间?会不会产生矛盾?计划又搁置了。

目前于波的托老所还没开始盈利,但蝴蝶已经扇动了翅膀。从去年开始,他在短视频平台上分享自己关于幼儿园转养老机构的想法,积攒了几千粉丝,全国各地的人陆续来店里考察,地图软件提示他,店址搜索量一周达到100多个。银行、牙科、各种推广和投资人都找上门来,还有客户打电话提出希望能新增上门助浴服务,这些对于于波来说,还是需要摸索的领域。

由于人力有限,于波的团队目前提供过200多单上门服务,主要是打扫卫生和清理热水器。他发现护工的市场缺口很大,计划未来和职业培训学校开展合作,培养更多技师。等整个模式成熟起来,五年之后开设自己的养老院。他相信老年人市场的稳定,“服务他 10 年、 20 年,年龄越大越离不开我们。”

文章来源微信公众号:北青深一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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