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全国最奢华的房车与前后规模庞大的卫队和仪仗队越行越近,迎接这一队人马的官员恭恭敬敬地下跪,丝毫不敢怠慢。
待队伍走近后定睛一看,房车的前方赫然站著24名顶级火枪手,他们镇定且敏锐的眼神与手中的武器令人不寒而栗。往后看去,那房车尾跟著24名魁梧的弓箭手,亦有鱼贯接踵的骑兵一路扬尘。
房车是由32名壮汉抬起的大轿,称它是一座“移动的别墅”一点也不过分。轿子外围有一圈围廊,里面的人休息时可以走到围廊欣赏风景;轿的前半部分名叫重轩,其内部建有书房,供车主工作时使用,相当于移动的办公室,还配备书童在旁服务;轿的后半部分是卧室,车主无论白天黑夜都可以安稳地睡眠。此外轿中还配有珠玉绸缎。
如此级别的轿子远远超过我们常说的八抬大轿,这豪华房车内的贵宾不是皇帝,却是内阁首辅张居正——万历帝的老师,大明朝的栋梁,皇亲国戚也畏他几分。
坐在轿中的张居正此时心情复杂。一方面,他终于可以短暂休息,返乡安葬刚故去的父亲并看望年迈体弱的母亲;另一方面,夺情风暴让他折磨得心灰意冷,暗想:“我尽忠为国,却成千夫所指,斥我不孝。反正我已名誉扫地,你们尽情骂吧,道德的楷模不做也罢!”
此时的张居正一改昔日节俭谨慎作风,接受了河北真定知府钱普的献媚,即上述铺张浪费的奢华大轿;也接受了沿途府州县官的下跪、巡抚巡按的越区迎送与亲自开道。
更不应该的是,他途经襄阳时,襄王出城恭候请他赴宴,他仅仅以宾主相见的礼节回应。然而依照大明王朝的制度,即使再大的官、公、侯见藩王时也须行为臣之礼。在路经南阳见唐王时他也同样僭越。《万历野获编》记载,张居正在宴会上“坐南面”,即坐北向南。而依照古代礼法,南面称尊,北面称臣。
张居正这般犯大忌,无疑给自己及家人招来祸患、留下污点。他在世时,万历皇帝敬他,无人因礼节问题罚他,但死后难保多遗留了一个专权罪名的证据。《万历野获编》评价称“僭紊至此,安得不败!”“江陵妄自尊大,并典制不复问矣。”透过返乡葬父的排场和行为,足见张居正受夺情风暴刺激后放松了对自己的道德约束,开始抱持破罐子破摔的心理。
上期讲到《明史》说“居正自夺情后,益偏恣。”除以上奢侈行为外,还有证据表明“其所黜陟,多由爱憎。左右用事之人多通贿赂。”张居正改革的核心就是整顿官僚恶习,且起到非常好的效果,但在其改革的后半期,他自己反而性情大变,多数升迁或罢免官员的决定是出于个人喜恶,特别是对待反对者几乎不再留情。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觉得无论怎样努力都会遭受批评与指责,既然不能左右外界的言论,那管好自己能左右的事就足矣,只要能继续大权在握,改革就不会半途而废;只要能实现毕生理想,国富民强,可以不择手段。张居正后期这种偏激的思想只能获得临时的成功,给自己在政坛上树立更多反对者。
但这也不能全怪他一人。如果我们将心比心,客观地分析当时他的环境,会发现他有诸多无奈和不得已。
中国古代五千年历史,所有成功的变法、改革或新政都需要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实权。我们潜意识里习惯于把权力和奸佞权臣挂钩,仿佛这一词离所有正人君子都十分遥远,但试想,如果没有智慧和渠道争取够硬的后台和实权,那么政治理想都将成为泡影。区别是,贤臣良相会以合法途径和较高的道德底线争取,其最终目的是治国平天下;奸臣则不然。这个底线究竟多高算高,它不像数字指标那样量化明了,所以许多致力变法的君子们都是戴著官场“铁链”治国的,要在制度与祖宗之法的局限下尽可能减少改革的阻力。
张居正不见得比前朝前辈们轻松。以前唐朝的政令都由宰相拟,然后交给皇帝画敕;宋朝的制度是宰相先向皇帝呈札子,待皇帝同意后再拟旨。明朝朱元璋废掉宰相后,内阁大学士的权力起初很小,往往由六部中某位尚书或经筵讲官兼任,内阁大学士本身只是五品。
之所以群臣以内阁大学士为尊,一是因为他们的兼职地位高,譬如部门尚书;其次是因为明朝到中后期皇帝不爱管事或暂时不能亲政,于是内阁出现一系列权臣,比如严嵩、徐阶、高拱、张居正,都擅长权术,但不同之处是严嵩是奸臣,徐阶、高拱、张居正皆是治世能臣。
严格说,张居正作为内阁大学士,即使是首辅,很多事也不该他管,他原本应得的权力远不及汉、唐、宋代的宰相。笔者曾在第四期提到,张居正推行的考成法要求六部把手上的“考成簿”一字不落地抄两份,一份交给内阁,一份交给六科。该新政很有益处,然而六部没有义务这样做,毕竟内阁大学士不是宰相,不该管六部的事务,六部只听皇帝的话即可。
张居正如此大刀阔斧地改革,提升官员工作效率和质量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踏入灰色地带。他早已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所处者危地也”,名为辅政,实为摄政,揽了不该揽的权。但从另一方面讲,他得到强大后台李太后和万历帝的鼎力支持,似乎又无可厚非。他的一系列争议之举,包括不守孝、任用张四维这样听话的人、调走对戚继光等良才掣肘的人、打击反对者,都旨在减少改革的阻力。为最大程度营造稳定的政治环境,他要与太监冯保搞好关系,这本是对君子而言可耻的事,却是促成改革顺利的重要一步。他已然视改革比生命更重要,这一思想动机是他治国成功的因素,也是走向偏恣的错误之源。
总体而言,张居正的底线谈不上低,海瑞说他“工于谋国,拙于谋身”算是比较中肯的评价。另一可贵之处是,张居正几次对万历帝和李太后的劝告都是金玉良言,他们当时也大多虚心接受,这是非常难得的配合。
如某次张居正进讲,提及宋仁宗不喜欢珠饰。万历说:“贤臣为宝,珠玉何益!”张居正说:“明君贵五谷而贱珠玉,五谷养人,珠玉饥不可食,寒不可衣。”万历当时还算听话,说:“然。宫人好冶妆,朕岁赐未尝不节省。”张居正听后很高兴,称颂道:“皇上言及此,社稷生灵之福也。”
李太后既是观念正、教子严的母亲,也是卓越的女政治家。《明史》评价“万历初政,委任张居正,综核名实,几于富强”,离不开她的贡献。对于要节俭的建议她也认同,如《明史纪事本末》记载,万历五年,“谕修慈庆、慈宁南宫。张居正言:两宫于万历二年落成,今壮丽如故,足以娱圣母,乃欲坏其已成,更加藻饰,非所急也,请辍工。从之。”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李太后对张居正再怎么信任支持,总有发生矛盾的时候。曾有一起李太后亲爹犯错的事件,虽然她当时没有直接反对张居正,但耿耿于怀,自此结怨。张居正去世后遭万历报复清算时,恰因为此事件,李太后不愿为张居正发声。
那是一个冬天的夜晚,张居正家中突然来了不速之客,硬是执意将他喊醒。谁这么大胆?原来这夜访之人是他的老熟人——戚继光。
戚继光大老远从边塞跑来只为给张居正看一件军衣,他话不多说,当面撕开这件棉衣。张居正定睛一看,棉衣里哪有什么棉花?分明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张居正瞬间明白戚继光为何这般愤怒急切,他们都是对国事超负责任的类型,当然不会容忍军衣偷工减料令士兵挨冻。于是张居正直接告到李太后那里,因为管军队后勤的人是李太后的父亲、皇帝的姥爷——李伟。
揭露李伟失职是对的,张居正这样做是出于道义公心,不过得罪太后的亲爹确实风险极高。李太后当时的反应非常公正,并无偏袒,怒罚亲爹在门外长站,那时大雪纷飞,寒风凛冽,惩处可谓相当严厉;之后又下令撤李伟的职。至少在行为上,李太后做得大公无私,值得肯定。
但几年后,有人劝她为张居正说情时,她只是冷冷说道:“当年父亲在雪中罚站时,有谁为他说情呢?”张居正遭清算是过分了些,为张居正说情并不违背公义,可见李太后多少有些怀恨在心。
万历帝、李太后、张居正原是合作很好的同盟,亲如一家,1573至1582年间铸造了一段君臣协力中兴的佳话,张居正对年少的万历师恩深重,情同父子,当时万历曾展现出明君特质。然而,张居正九泉之下万万没想到,生前寄予厚望的好学生居然长达二十多年不上朝,成为中国历史上最懒的皇帝之一;还抄了自己的家、导致自己十多位亲人饿死、革除了自己生前所有官职,并终止了蒸蒸日上的改革,恨到险些开棺戮尸!“终万历世,无敢白居正者。”(《明史》)直到万历死后,天启年间才有人公开称赞张居正,到崇祯年间才有人出来为其申冤。李日宣上奏称:“故辅居正,受遗辅政,事皇祖者十年,肩劳任怨,举废饬弛,弼成万历初年之治。其时中外乂安,海内殷阜,纪纲法度,莫不修明。功在社稷,日久论定,人益追思。”崇祯皇帝表示赞同。
十年改革期间,张居正和李太后的教育和政治配合总体上是成功的,但三十多年后彻底宣告失败。有人可能觉得这事离我们遥远,但类似的教育遗憾在现代许多家庭和学校都发生过。
为何万历对昔日敬爱的张老师恩将仇报?其中的表面原因有万历的昏庸无道;有对张居正管教太严的不满,觉得少年时失去了享乐和权力至上的快感;有张居正不够谨慎的漏洞留下把柄;还有一个重要的深层原因是,当时的制度以及帝王的观念注定无法回到伊尹的时代。
早期的古人观念较纯朴,中国传统文化一直在提醒人们“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即使君为臣纲,但圣贤始终都不忘强调对君主的制约,因为君权神授,无道到夏桀商纣地步的国君自然不能再享有福报。3000年前,商朝有位名叫太甲的王昏庸无能,宰相伊尹便将他流放到桐地,让他反省长达三年之久。后来幸运的是太甲悔过自新,于是得以复辟,从此以德治国,成为圣君。伊尹流放太甲使其改过的故事几千年来受文人称赞。
在政治传统上,明朝以前皇帝纵然是九五之尊,却也不能干预宰相的职责,宰相可以驳回他认为皇帝无理的要求,而且皇帝未必能得逞,比如宋真宗和李沆的典故。
北宋程颐有言:“天下重任,唯宰相与经筵。天下治乱系宰相,君德成就责经筵。”再回顾唐太宗和唐玄宗,在造就贞观之治和开元盛世的重要因素中,宰相的作用其实大过帝王的作用,唐太宗也说过,他不赞同像隋文帝那样“性至察而心不明”,事必躬亲未必是好事,唐太宗的实际做法也是发挥各臣的配合作用。
然而明清两朝是无宰相的时代,君权和帝王心机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观念上很难转变回更好的时代了。连崇拜程颐的明君乾隆也说,天下最重要的怎么是宰相呢?应该是皇帝才对!
1582年张居正逝世后不久,万历有过一段励精图治的时期,已满20岁的他在更加成熟的同时,也逐渐意识到,原来曾经德高望重的张老师就像伊尹,而堂堂大明天子怎能容许伊尹再现?当初戒尺压在弹簧上有多重,反弹之时就有多猛。他想抹除一切张老师存在的痕迹,以向天下人证明自己不是太甲,如同后来清朝顺治帝对多尔衮掘坟鞭尸。不同的是,顺治总体上是一位不错的皇帝,而万历把自己放纵成了一个亡国之君。
万历的悲剧不能全归咎于张居正,毕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再怎样也不该罔顾师恩。造成遗憾的因素不只这些,下期将带各位走近他们师生曾经的温暖,看全国最认真的老师、最严的妈妈教育小皇帝的点点滴滴,并总结更多的成败经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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