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月亮只出现了两分钟。
之后,每个夜晚都是如此。
我们对夜的感觉统一成了一个零碎单位,两分钟。
第一个注意到此事的是蛤蜊。防盗门咚咚擂响。空气里散发著浓重的消毒水味。日出之前,肥辉打开屋门,见是蛤蜊,就把粗肥的圆桶身子顶著门,好像不让蛤蜊闯入似的,蛤蜊那家伙单身独居,靠著父母房产租金不劳而获,喜欢足不出户,典型的宅男剥削世代。肥辉晓得他在高楼里守著窗前的一台天文望远镜,昼夜不停,观察著楼前的红色电话亭和那个女孩,是因为他如此热爱著电话亭女孩,就故意问:做噩梦啦?
蛤蜊双眼通红,嘴唇干裂,反问:做噩梦?
这一阵子尽出稀奇古怪的事,全球大瘟疫,疫苗强制,乌克兰战争等等。蛤蜊说楼底下的野猫成群结队到处乱窜,肥辉说那是饿的,社区封了这么久,人都饿成了这副鬼样子,猫还不得疯么。蛤蜊说不对不对。
我们的大楼已经封控两个月。为了验证似的,一只饿得皮包骨头的老鼠拖著长尾巴,从走廊灯影里慢慢踱过去,给这一夜作了可怕的注脚。
蛤蜊舔著嘴唇说,电话亭女孩,把我们的月亮给撞没了。
蛤蜊使用了“我们”来修饰月亮,后来过了好些天,肥辉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月亮原来是属于我们的,竟然被一个外地人给撞没了。肥辉认定蛤蜊脑子进水了,晚上没吃饱吃好,把面粉煮成面疙瘩,一根芹菜切成末撒进去,马马虎虎就算是晚餐。可吃得差也不至于扯淡。
两分钟的夜也不至于令蛤蜊痛不欲生。
她是谁,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来干什么,肥辉都想不出,她的身材长相太惹火,他脑子里尽是些不干不净的念头。蛤蜊也是这样子,所以两人成了朋友。
回想起来,她到达这座城的那一夜,没有风,没有雾,月亮还很正常,一切都很正常的样子。她背著双肩背包,拖著拉杆箱,茫然站在火车站出站口,好像不知道为什么来到我们的城。其实,我们也不知道,除了出生在这座城以外,我们想不出有什么理由爱上这座城。不过,当局比我们著急,老是在教育我们的孩子要有主人翁精神,好像我们真的是这座城的主人似的,结果是城里的出生率直线下降,出现了负增长。
戴口罩的排队长龙与冷冷清清的站前广场构成了极大反差。人造光敌不过月光,让面目不清的人们披著乳白色光晕,显得非常柔和。那时候还没有封控,出站口布满了到达旅客,一个个在刷身份证乘车证,查验健康码和报告。坐在检测亭前手里摆弄著棉签的,统一称为“大白”,所谓有工资收入的志愿者,据说是比较高级比较文明的志愿者。
肥辉的圆桶身子现在倚著他的计程车,他琢磨著哪一个旅客能最快速度完成语检(LA tests),刷健康码身份证,通过人脸识别,从出闸机离开火车站,不仅是一项体力活,也是一种智力活动。
栏杆上趴著一个青年,叼著烟,揉著眼睛。等她走到现场检测站,他断定这个白色泡泡袖收腰搭配开叉牛仔半身裙的韩风女孩是目标客户,冲上去抢过她的拉杆箱,拉起就跑,吓得她来不及跺脚追赶。
肥辉拦住他,从口罩背后喝道:蛤蜊,做啥!
蛤蜊的口罩掉了,举起手里的牌子,挡箭牌似的挡在胸前,上面歪歪扭扭写著大字:美人鱼旅社。
大白们趁机围拢来,到处都是感染危险,没有48小时语检(LA检查)阴性报告就去做现场付费检测,只有检测通过,才能通行,安全就是这么回事。他们说话腔调如此一致,叫肥辉无法分辨谁是员警谁是志愿者谁是清洁工。
安全,大白们捍卫的是安全。但注意到的却是那个女孩。她不戴口罩,眯著眼打量我们所住的这座大城,嘴角弯出月牙般的洁白弧度。可爱可亲的微笑,你可以忽略她简约的装束,但没法不注意她,没法不想到她的笑在此时此地,是一种美妙的错误。
何况,她还会跳脚尖叫,她的尖叫击穿了许多人的耳膜:手机不见了——
大瘟疫怎么开始的,谁都记不清了,但持续了起码两三年。
病毒发作,咳嗽发烧全身酸软,神志不清,记忆力衰退,眼底出现出血点,视力模糊,看物件出现重影,然后是负面情绪,暴躁易怒,邻里吵架家常便饭,天桥、公厕出现了反社会标语,街头暴力陡然剧增,离婚率陡然攀升。我们成了语言的难民,有些人借酒浇愁,滥用药物;有些人精神亢奋,胡言乱语;更多人则不敢说话,终日沉默无语。这样未尝不是好事。
专家们发现病毒是通过语言迅速传播的,病毒进入血液循环系统神经系统(也许还有生殖系统),入侵大脑,病人的记忆开始紊乱,对过去发生的一切产生怀疑,进而否定,乃至负面修正,发不出诸如“人民、斗争、安定、团结、爱国”之类的语音。专家把这个病毒名为“负修正病毒”(Negative Correction Virus),并迅速发明了相关疫苗。对NC病毒了解得越多,越搞不清病毒的起源,病毒溯源不知为何变成了禁忌。大瘟疫不是到此为止,人口开始剧减,因为感染者病况恶化到最后都会莫名其妙气化消失。感染三四个月,发展到反社会,以至形体虚化,变成雾气一样的物质,消失于空气中,使城里的空气污染日趋严重。当局这才觉得事态严重,疫苗注射成效不大,检出病毒不太可能,但诊断语言上的感染症状相对容易,语言抗原检测(Linguistic Antigen tests)便成了必然。他们发明了一套检测封控系统,不定期把肥辉们封锁在各个社区,城里到处设立了语言检测站,雇佣大白们强制实行语言抗原快筛,把感染者拉走,拉到城外大山里的隔离营,去删除那些有害的负面记忆。
这个月,大白们给行道树做LA语检,舆论为此争论不休,到底树木有没有语言,语言学家论证了植物们也说话,结果大白们赢了,赢了两次,他们围著楼前的行道树,用语言表和专门发明出来的树木语言试剂测试了两遍,结果发这几棵树真的感染了。马上找来伐木工给砍了。
大白们不在乎她有没有手机。有没有手机都要回去做语检,否则就拉走。
她坚持说,我不去隔离营。有没有文件?档规定了必须强制做就做。
一个嗓子粗壮的大白戴著两只口罩,训斥她说,把口罩戴起!
她冷静地说:保持1米半以上距离不就行了。
另一个大白比较有礼貌:女孩子人长得蛮清爽的,为什么不替别人著想呢?戴口罩做语检都是为社会作贡献。
她是讲原则的,她清楚告知网格员和大白她不做的原因:顶头上司说的任何事情你们都不假思索地照办,没动脑筋想一下符不符合实际情况?
戴两只口罩的大白说,上面规定每个人都必须做,应检必检!
她坚持要看档,有礼貌的大白有点崩溃,他取出一个带萤幕的手掌形检测器,叫她读出上面显示的词语,第一个词是“人民”,如果她读不出读错了,机器两分钟就可以诊断出。但她一口拒绝了。她说应检尽检对象包括密切接触者、境外入境人员、发热门诊患者、新住院患者及陪护人员、医疗机构工作人员、口岸检疫和边防检查人员……
你抗拒执法?
另一个大白比较狡滑,抓住了问题要害:你打疫苗没?
她很奇怪:连语检都没做,打啥子疫苗嘛。
她想离开,但走不成了,买票上车要48小时语检报告,出站也要48小时报告,她进退两难。好心人开始劝她妥协,但她展示了出奇的倔强:不做!
到这座大城展开全面封控之际,她在出站口已经与大白僵持了三天三夜。
封城第一日,许是大白疏忽,她趁乱溜出站。但我们认为更可能是大白手下留情,反正城里坚壁清野,无处可去。城里布满了四通八达的弄堂,有一条小弄堂在车站背后最不起眼的地方,必须有向导带领,左三拐右四转,才可能找到。
她是怎么找来的是一个谜。她先看到夜里最亮的“美人鱼旅社”的灯箱,连著一大团马蜂窝似的电线团,下方是一张台球桌。一个长发没有戴口罩,留小胡子,俯身准备击球。桌面破损得厉害,露出烟头烫的小洞,伤口似的。
他的对手站在旁边,同样不戴口罩,是一个双目血红的青年。气温有些低,风将广告灯箱轻轻撼动,台球桌上的几颗球也跟著颤抖。他被光下的影子干扰,拄著球杆抖著一条腿,忽然,他转过脸来认出了她,脸色紧张得发白。
——这里有住吗?
她笑得很好看,声音也柔和,讲话慢条斯理,天气有点冷,高开叉的牛仔裙,很难不注意她晒成橄榄色的长腿。
他四下里张望,没有大白,也没有员警,想到她没有手机,员警无法跟踪她,他揉红了眼睛,松了口气。这是蛤蜊第二次见到她。美人鱼旅社不起眼,逃过了第一轮封城,还在偷偷营业。蛤蜊偷来一件白色防护服扮作大白,才混出社区门口的检查站,但他想把她带入我们社区,这根本做不到。
长发小胡子说,腿再美笑得再好看也没用,有没有语检报告?
没有报告无法入住。
这座城市像其它地方一样,有一个站前广场,叫做人民广场,浪漫的英国式电话亭点缀其间。我们住在站前社区的板式高层,视窗正对火车站,楼底下大门外就有一只孤零零的火红色电话亭,构成了我们有限想像力的最远端。
那天早晨,蛤蜊来到视窗,瞭望著冷冷清清的人民广场。
然后,他撞开肥辉的铁门,把他痴肥的身体拽到窗台,手伸的老长,指著人民广场。红色电话亭前面两棵树之间拉起了晾衣绳,上面晾著一条眼熟陌生的开叉牛仔裙。
蛤蜊没有白白当一个高楼偷窥者。当我们所有人被封在大楼里的时候,那个女孩拖著行李箱,住进了那个火红色电话亭,成为了我们所喜爱的“电话亭女孩”。
美人鱼旅社停业后,蛤蜊失去了外出工作许可,回到他28楼公寓的窗前,开始没完没了通过那台望远镜观察她。
出太阳了,她扎了个丸子头,矫健的身形穿梭在晾衣绳下,晒各色衣裳,晒蓝白相间的毯子,从容得仿佛这就她的家。 我们管她叫“电话亭女孩”。
不知谁举报了她。她住进电话亭第二天,警车来了。两个大白跳下车,说不了两句话。之后,员警轮番又来了几次。整整一个月,她住在小小电话亭里。人在里面,只能坐著或蜷缩躺下。亭外面放著大桶矿泉水,以及用不著的大米、食用油和奶粉等等,都是社区好心人送的。她只要可以直接吃的速食。蛤蜊给她送过水果和速食面,两人没怎么讲话。进电话亭要脱鞋。那么小的空间,他没好意思进去。他发现她每天都换衣,有时紫衣牛仔裙,有时白裙白鞋,有时则是棕衣黑裤。他像一个热情信仰异端的信徒,虔诚地记录著她每天的衣食住行。
这不,楼上飞下去一架无人机,她看到了,举起双手,左右摇晃,跳跳蹦蹦,对著无人机镜头打招呼。这让蛤蜊兴奋了好几天。在无人机摄下的视频里,她笑得那么开心。
大多数时候,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亭里待著。如果一时间看不到她,我们心里都会空落落的。她情绪自如,行动正常,没有任何疲态。每天都有人关注她,用手机记录下她的生活场景。时间长了,就像一部电视连续剧。
与关在社区里的我们相比,电话亭女孩无疑是最自由的小鸟。
现在马路上阳光普照,空无一人,遭人遗弃了的星球。
她刚来的时候,天还冷,道旁梧桐树光秃秃的,如今已经冒出了新芽,绿油油的喜人,这些树一辈子都不能自由挪动半寸,不敢去想它们有没有思想。思想,对于人或者树都是一种奢侈品。
4月25日下午,大雨如注。夹杂著电闪雷鸣。社区里越来越多的人关注著电话亭,担心水是否漫进去。经过一夜,大雨转成了小雨。我们连忙去张望,却发现她背著双肩背,挎著布袋,离开了电话亭。警车跟在她身边,开得很慢。她的情绪有些失控,走几步,回头对著警车嘟囔几句,比划一下小拳头。
蛤蜊冲下楼去,已经太晚了。
我们在心底里为她祈福,谁知竟然应验了。第二天一大早,她又回来了。我们把笑容藏在心底里,默默观察著她一袭藕色紧身衣,在不断变换色彩的朝霞里甩头,摆腰,扭胯,那种非洲舞,需要奔放的手鼓伴和。
终于有一天,大白开著警车,来了好几趟。把她的东西从电话亭里扔出去,大声训斥她,勒令搬走。她上前阻止,被两个大白动手摁倒在地。蛤蜊肯定急疯了,立刻,一架无人机从28楼飞下去,像一只愤怒的乌鸦,扑向大白。大白无法逮捕无人机,仓皇驾车逃走。
蛤蜊一夜未睡,他的担心是对的。大白不甘心,当晚警车去而复返。警灯闪耀。大白吆喝著什么,蛤蜊在高楼上听不清。月亮钻出云朵,她没有抵抗,灵巧地爬上了电话亭顶。
现在推想,应该是在那一夜,蛤蜊在日出前敲开了肥辉家的房门,他说那是第一个两分钟的夜。她光著脚,在电话亭顶上唱歌起舞,迎来了仅仅两分钟的夜。月色从来没有如此忧伤。风声很大,淹没了哀怨的歌唱。她的丸子头还转了一圈,360度,一大圈。千真万确。太恐怖了,她的丸子头转了一整圈。月亮坠落,起风了,雾气茫茫,世界进入了暂停模式,一片漆黑。黑到大白们和警灯也是黑的。蛤蜊坚持说她就是那两分钟内消失的,形体虚化成一股烟,融解于夜雾。信不信由你,肥辉。
肥辉当然不信,谁有那么大的质量把月亮给撞下去,但事实如此,从此往后,每一个夜里只有两分钟的月亮,以及无限循环往复的暗黑。这也许就是我们大家所担心的事,但大家像肥辉那样不愿相信,抱著侥幸心理,也许明天一切就会正常起来。
蛤蜊冲到楼下,拼命地踹临时安装的封控铁栅栏。他忽然看见半空中一张张人脸,五官清晰,嘴唇紧闭,全是怒火中烧的表情。
半夜那种哐啷哐啷的金属撞击十分吓人。 肥辉在28楼也听得清清楚楚,他辗转难眠,似乎想到了太多东西,又似乎什么也没想,老婆在身边坐起来,揉著眼一脸迷糊:做噩梦啦?
他翻了一个身,赌气似的放了个响屁,用无人能听清的声音回答:做噩梦啦。
员警找不到电话亭女孩,而我们的夜只有两分钟,没有什么人明白这其中的联系。想起这些,真令人绝望,我们许多人的腿肚子在发抖。楼上楼下都说天有异象,世道将有大变,但大家都一致性回避了一些不吉利的字眼。唯有蛤蜊拎不清,老是把话题转到电话亭转到月亮转到两分钟的夜,邻居们不得不说起那个女孩,一致性转向说她是自作自受,好端端房子里不住,为什么偏偏拣著个电话亭去住,又不是搞什么行为艺术。两个月前的同情怜悯统统都不见了。每个人都加重了担心,怕再发生些什么,一些神秘恐怖、但想起来又没什么根据的事。
员警们见怪不怪。闪著警灯的警车又停在电话亭前,两个大白像机器人那样有条不紊地封了电话亭,带走了女孩剩下的锅碗行李箱等物品,临走,当然没忘上楼来,用一副铮亮的手铐带走了单身汉蛤蜊,警方指控蛤蜊强奸了电话亭女孩,蛤蜊听说是美人鱼旅社的长发小胡子作证,就气急了,但员警胸有成竹地指出案发地点在美人鱼旅社,时间就是封城第一日。
另一个大白把电话亭外面清理干净,最后拿走了两棵树之间的晾衣绳,那该是个清洁工,我们认为。
在蛤蜊被拘留后,肥辉才醒悟到真相的恐怖。
他们始终存在,环绕著我们。而我们绝大多数人不是没意识到,就是忘了他们的存在。而且,在一片可怕的酣睡中,只有两分钟的月光里,电话亭女孩消失了形体,变成了他们的一份子。
对于他们,原本肥辉是有所察觉的。虽然看不见,但他们环绕著树木道路车辆和我们的城。半夜起来上厕所,习惯不开灯,藉著阳台透入的月色本来足以搞清厕所的门在哪儿,但在没有月光的夜里,漆黑一片,他撞到了客厅的墙,突如其来的疼痛叫他有所醒悟,他咒骂著睡得像头猪的老婆,摸到开关,灯光巨大的闪亮伞面挡住了黑暗的侵蚀,浸泡在幽暗里大半夜的物件露出了轮廓,没有什么边界感,不像月光下习以为常的那样,桌子是桌子,沙发是沙发,每一样东西都可以是其它东西,他分明感觉到了形体的虚假,如我们的情感,也有类似的故意作伪。
大风打著旋,刮走这地方的一缕缕暖意。声音掺杂在夜色里,或者说黑色浮尘突出了噪音,是他们在制造噪音,想让肥辉知道他们存在,眼睛血红,上半身齐全,相貌清晰,却没有脚,这让他们像风那样行动;常常是不可见的,只闻窃窃私语,灯光的背面,浮出一张人脸,隐约辨认出她的精致五官和若隐若现的笑容,看不见身子,再细看,不见了。
他们人数众多,状如散沙,时而聚拢,时而分散,白天他们是安静的,顶多窃窃私语,像微风在城里东一家西一家地串门;夜里风速陡然增大,譬如今晚,他认定是他们在大声呼喊著什么。他听不清他们的呼声。但他能感受到他们的压迫和干预,他们已经不再满足于旁观了。
他们形成了我们城市的风和雾。风要控诉,雾要覆盖。
他们回来了,是因为他们记得。
中午12点钟,起雾了,天黑了;晚上6点钟,起风了,天又亮了。
凌晨时分,天是最黑的。世界是混乱的,但混乱是有序的。
我们或多或少失眠了,无论是什么年纪什么状况。
当肥辉从28楼坠落之后,发出一声巨响,家俱和床都地震般地晃动著我们的心。我们老老少少聚到窗前,外面什么也看不见。夜只有两分钟寿命。没有月亮的夜里,什么都被吞噬了。但我们晓得黑暗里肯定发生了什么。
这段日子以来,楼上楼下都在说快解封了,后来得知就是这时,两分钟里面,蛤蜊悄悄走出了拘留所,被释放了,而肥辉躲著老婆,一个人从28楼跳了下去。自由是夜里两分钟的事。死也是夜里两分钟的事,从肥辉在28楼留下的大半支烟可以判断,他在窗台前的月色里徘徊了两分钟左右。他为自己的生命价值做出了最后诊断,彷佛死是他最后最有价值的自由。
封控中,我们不能自由下楼,只能想像晚上6点钟升起的日头是如何鲜艳。想像肥得找不见眼睛的那张面孔如何被重力挤压成一块肉饼。
一个大白在现场对医院太平间的人咕哝著:他没有戴口罩呐。
现场没有什么血迹,大白来来往往,白色防护服很有出丧的感觉。有人说肥辉是得了癌症,有人说他是断粮一周了。他老婆说肥辉的口罩用光了,家里没粮,得了抑郁症。但隔壁老阿婆哭著说小伙子是肚子痛得受不了,又去不了医院,才跳楼。没有人愿意提及他在飞出视窗前喊过什么。
蛤蜊想了一天一夜,他得出最后结论:他们说的全不对。肥辉是想感染,想变成他们中的一份子。
他们?他们是谁?大楼里的人没有反应。我们都不理解他的意思。
——他们,你听风里面,他们在喊不要封控要自由,不要检测要吃饭。
蛤蜊说完就后悔了,邻居们以为他关得太久,精神出问题了。所以盯著他,要求他在两分钟内一口气说出以下单词:人民,安全,领袖,爱国,幸福,统一,斗争……
起雾了,什么也看不清。
蛤蜊服了安眠药,得快快入睡,淡忘眼前所见的事物。他知道他们又来了。他们一直在四周。他放弃了,大白们是对的。肥辉就算得了癌症,就算自杀了,但他也没有变成幽灵,他不是他们。他不想成为他们,永远死不了的走不脱的一群鬼。所以,他只好死了。
有谁是大雾的对手呢,他们就在雾里,他们形成了雾。他们并不可怕,不威胁我们,他们穿行在我们的世界里,像冷眼旁观者,有时候露出人脸,面容冷峻,对正在出现的事情无论好坏,不评价,也不介入。顶多是呼喊,那时候风就大了。
他们什么都知道。知道得太多了。
肥辉死得太早,白白死了。好消息终于成真。隔了两天,社区就毫无征兆地突然解封了。180度急转弯,所有封锁措施都取消了。
楼里没有人露出喜色,顶多就是迎面撞见点点头,交换一下口罩上面的警惕眼色,算是打招呼,封了两个月之久,大家都缺少血色,走路样子别别扭扭的,好像忘了该怎么走路。每天都得做语检,上午一次,下午一次。犹如一日两餐,大家都习惯成自然,自然就是一种习惯。习惯就是走回头路,我们自觉回到自我封闭,这样最安全。
在看不见月亮的夜里,他们开始骚扰我们的世界。
当蛤蜊阅读历史书时,发现了他们的踪迹:他们没有名字,但人类动物自然界的许多特殊行为与他们有特殊关联,比如,潮汐,深夜的鬼哭狼嚎,人的情绪失控,女人的月经周期。他们在地球上存在了超过45亿年,几乎与太阳系一样老。自身不可见,靠吸收白天的太阳光维持生存,但在黑夜里,有时候可以见到他们,面目一半清晰,一半模糊,取决于吸收能量的多寡。
这座城市晚上灯光喧闹,彻夜通明,根本不需要月亮,在他们入侵之前,没人在意,偶尔情侣抬头望天,他们看到了满天星斗,自然的星星,人工的卫星,他们很快闭上眼,低下头,风太大了,风大到了飓风的程度,大家都在寻找避风地方,根本没人在意有没有月亮。
然而,他们不是入侵,而是存在。他们一直是沉默的存在。谁又是风的对手呢?他们就在风里,事实是他们形成了风。
风和雾大了,有时候,演变为暴风雪。
蛤蜊偷了肥辉的途安车离家,不载客,遇到了暴风雪,弃车之后,他在大风雪中走了好多天,本想搭大巴进山,但所有的大巴都被征用了,其中一辆大巴半夜翻进了山沟,车上载的全是需要转运的密接者。
每一晚,只有两分钟的夜光照亮前路。他没有走出我们的城市。事实上,我们每一个人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我们的城市。城市是我们的牢狱。他走了不知有多久,直到看见地平线上温暖的灯光。
走了那么久,没有死在暴风雪中,却只有走回这座大城的份。他不怕迷路,怕的是失去记忆。起风了,起雾了。他们在呐喊,夜色降临,他宁愿变成他们中的一员,只要能保留他的记忆。
雾消散后,月亮出来了,只有两分钟,两分钟足够烧毁夜晚。电话亭起火了。怎么起的火,他无所谓,他把汽油桶和打火机都扔进了火堆,这支大火炬带来的光和热,终结了两分钟的夜。
员警赶来,要将他带走,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摇头。
他们的脸上闪耀著自信,指著只有鬼影子似的大白们出没的广场问他:这是什么地方?
他还是摇头。盼望著在开口之前消失。但员警一定要他发出“人民”的音。
他说,这是……广、广、场。
员警冷笑著说出了重要事实:他讲不出自己的名字,有很长一段日子了,他忘了,他的记忆不完整,被删除了重要的一块,他很可能是从隔离营跑出来的。很可能感染了。
熊熊烈焰里,他看见他们又出现了,其中有那么一个女孩,你没法不注意到她。她的韩风开叉牛仔裙。白色泡泡袖,诱人的收腰。她笑得那么美妙,那么错误。
他想起了她的名字。但说不出来。
在形体消失之前,他很开心。
作者小传
武陵驿
本名张群,生于上海,居墨尔本。澳洲华文作家协会(ACW)会长。圣公会牧师。神学硕士。2017年回归文坛,重新发表作品,小说陆续刊于《芙蓉》、《江南》、《文学港》、《安徽文学》、《都市》、《莽原》、《长江文艺》和《四川文学》等文学期刊。诗歌见于《创世纪诗杂志》《乾坤》等诗刊,入选花城版《2020中国诗歌年选》、《诗参考》等选本。已出版小说集《水蜘蛛的最后一个夏天》和《骑在鱼背离去》。
在澳洲曾获华人作家节散文奖和Ewing Trust 作家奖等奖项。小说《水蜘蛛的最后一个夏天》获侨联总会2020年海外著述奖。《蘑菇人》摘得2022年北美洲文苑文学奖短篇小说组第一名。
作者联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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