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死》——中共治下荒謬而殘酷的審查制度

2015年我應邀參加Dangerous Idea Festival,在悉尼歌劇院做了一場演講,題目叫《胎死》,講一部電影如何胎死腹中,講中國共產黨治下那種荒謬而殘酷的審查制度,以及它可能對全世界產生的影響,當時在英語和法語的報刊上發表過,不過中文版無處可發。7年後再看,感覺文中的觀點也並不是很過時。

《胎死》

一年多之前,一位影視公司的老闆找到我,請我幫助策劃一部麻將電影。我的第一反應是,「別扯了,你有錢給我多好,何必浪費在這種不可能的項目上?」

麻將是中國人最喜歡的運動,在成都、廣州這樣的城市,幾乎每個街區都有一家或多家麻將館,無數人晝夜不停地鏖戰在此,可中國大陸卻幾乎沒有跟麻將有關的影視劇,一個原因是這項運動沒什麼驚險動作,拍出來不好看,但最重要的還是那無所不在的審查與管制。

麻將運動跟賭博有關,中國政府名義上禁賭,雖然禁得並不認真,但它還是極不喜歡在影視中看到賭博的畫面。從這一點說,我們的政府有一種極為天真的品質,只要沒看到,它就可以假裝沒發生,同時還假設別人不知道。

這是中國審查制度的第一個事實:它不是法律,但比法律更有威力。在中國,不是每一條法律都被人尊敬,但關於審查,雖然沒有多少明確的標準,但人人都能心領神會,儘量不去觸碰那些禁忌和敏感事物。在2013年,我的一位好朋友試圖向中國出版社推薦一本書,講一個女人殺死丈夫的故事,出版社開始還很感興趣,但一聽說講的是穆斯林家庭,就紛紛表示「不敢出」,「不能出」,「穆斯林不能碰」。而查遍檔案,也找不到一條這樣的規定。同樣,也並沒有哪條法律說不能在電影中出現賭博畫面,但這麼多年來,卻幾乎沒人敢於嘗試拍一部麻將電影。

在中國的審查體系中,電視劇的級別最高,電影次之,報紙雜誌再次之,書籍又次之。最寬鬆的是網絡,但在近兩年,網絡上的審查也日益嚴苛,數百萬賬號被註銷,有許多人因其網絡言論被捕,其中最著名的是我的好朋友,律師浦志強,就因為他在網上發布的28條信息,他於去年5月被捕,一直羈押至今。

如果你要拍一部電影或電視劇,那麼第一步就是申請立項,要向政府提交一份不少於1000字的劇本梗概,如果涉及特殊題材——大量的題材都可以說成是特殊題材,比如關於孔子,或者那位12世紀的天才將領——岳飛,或者,你的主要人物有和尚或道士,或者涉及犯罪⋯⋯這些都是特殊題材,都要經過格外的審查。

根據我的經驗,與麻將有關的電影第一步就無法通過,那位老闆卻很自信,說他認識廣電總局的官員,立項不成問題。了解中國的人都知道這話背後的含義:如果你說某位官員會幫你的忙,那麼要麼你準備給他送禮,要麼你已經送了禮,要不然他就是你的親戚。

這是中國審查制度的第二個事實:審查不僅與言論自由有關,在許多時候,它都是審查官牟利的工具。這些年中,我聽了大量類似的故事:某部電影久久通不過審查,最後製片方找到某位官員,結結實實地送了一筆錢,然後就順利過關。在某些時候,光有錢還不足以打發這些貪婪的審查官,他們還會要求女演員為他們提供「特殊服務」。

據我推測,這位老闆所認識的官員級別並不高,因為他的還是透露出一絲擔憂,說立項雖然不成問題,但我們還是不能講賭博。

打麻將而不賭博,那就只能是比賽了,然後我們開始策劃麻將大賽的故事,首先確定時代和背景,有人建議放在國共戰爭時期,一位正義的共產黨間諜通過打麻將破獲敵人的間諜網絡。老闆當即否決,說不行,雖然間諜劇前些年很熱,但廣電總局後來下了文件,現在不能拍了。又有人建議放在某位王爺的府邸之中,一位才貌普通的妃子通過打麻將獲得王爺的寵愛。老闆連連搖頭:「你這不是正能量啊。」然後告訴我們,清宮戲雖然一直很火,但廣電總局最近也發文限制了,想別的吧。

6月份在《紐約時報》有一篇文章談中國的審查,認為審查並不是最糟糕的,更糟糕的是自我審查。這話沒說錯,這話沒說錯,只是過於輕巧了。我們可以站在安全距離之外,道德感十足地指責人們缺乏對抗審查的勇氣,或者也可以去體會一下那些自我審查者所處的環境:那無所不在的壓力,以及巨大的、難以克服的恐懼。

這些人,影視公司老闆、策劃人、編劇,並非陷入迫害妄想的病人,他們根據現實和理性做出判斷,他們也了解電影的審查過程,知道其中有多麼大的風險:不需要正式的決議,也不會發布正式的公告,只需要某位審查官的一句話,就可以讓幾千萬元的投資化為泡影。

這是中國審查制度的第三個事實:權力運行在黑暗之中,沒有標準,也沒有明確的程序,卻有着極大的傷害能力。 戈培爾博士的中國信徒們很清楚地知道如何讓人們活在恐懼之中,他們查禁書籍、查禁電影,將言論者逮捕入獄,甚至會像黑社會一樣去恐嚇和毆打作家,更重要的是,從來不會有人對這些事負責,沒人知道是誰做的決定,因為什麼而做的決定,突然之間,一本書就不見了,一部電影就不見了,一個人就不見了。

在這故意製造的恐怖之中,自我審查其實已經成了最不得已的選擇,它是中國審查制度的必然後果,也應當視為是原初制度設計中的一部分。正是因為有這樣的制度,每一位與表達和創作有關的人:記者、作家、編輯、出版人和影視製作人都會不自覺地從審查對象變成審查官。

最後,我們把場景設置在四川省的某個小鎮,3位在城市打工的青年為了振興家鄉經濟,決定舉辦一場麻將大賽。他們籌措資金、尋找場地、聯繫人員,搞出許多笑話。在當代中國,這樣的電影肯定不是最差的,最差的那些你們甚至無法想象。就在最終定稿之前,老闆卻開始長久地猶豫,雖然一直沒有說明原因,但我猜想,他大概是忽然意識到了一部麻將電影所蘊含的巨大風險。

大約兩個月之後,一位廣東的老闆又對這廢棄的項目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和第一位老闆不同,這位老闆拍過多部電影和電視劇,算是資深的業內投資者。他喜歡這個鄉鎮麻將大賽的故事,加進了許多自己的設計,並且開始準備送審文件,開始聯繫導演、演員和一應的工作人員。

在中國,一部電影的審查極為漫長和艱難,有時需要向幾十個政府或准政府機構申請許可。許多電影就死於這艱難的審查路上。幸運者可以拿到最終的公映許可證,業內稱之為「龍標」,「每次拿到龍標,我的感覺就像是從躺滿死屍的戰場中走出來,」這位老闆告訴我,「不容易啊,九死一生啊。」

大約一星期之後,他忽然給我打電話,說這電影不能拍了,先放一放吧。我問放多久,他不說話。我又問為什麼,他嘆了口氣,說你去看新聞吧。

那是2014年10月30日,就在前一天,中國共產黨最重要的喉舌《人民日報》發表社論,說要堅決禁止黨員集中打麻將。中國之外的人們很難理解兩者的關係:《人民日報》說的是黨員,我們的人物又不是黨員;《人民日報》只是一家報紙,又不算什麼政府機構,為什麼它的社論一出,我們的電影就要放棄?

那位老闆這樣解釋:《人民日報》和廣電總局都歸黨管,《人民日報》反對打麻將,那就是黨反對打麻將,黨反對打麻將,電影和電視劇就要反對打麻將。不要糾纏什麼黨員和非黨員了,連黨員都不能幹的事,你一個非黨員有什麼權利去干?

就這樣,一部電影還沒有開始就過早地結束了。在幾個月中,我們花費了大量心血,錄了幾十個小時的音,寫了厚厚的一摞文件:人物小傳、故事梗概、各種商業預案,但只因為某個文件、某句話,這一切都全都化為泡影。用業內術語,這叫「胎死」。

我不知道有多少影視創意胎死於這不見天日的審查制度之下,但我確確實實感覺到它正在傷害中國人的創造力和想象力。

有人或許會說:審查沒什麼了不起的,美國有審查、英國有審查,澳大利亞有審查,每個國家都有審查。但在這裡,我想提醒各位:澳大利亞有審查,並不能證明中國的審查就是正確的。而不管你有多麼憤世嫉俗,都不應該認為中國和澳大利亞的審查是同樣的。

而在這樣的時代,當中國政府的企業紛紛跨越國境,當孔子學院在全球各地落成,當世界各國紛紛爭搶「中國訂單」,中國審查制度也將走出國門,它的陰影將不僅覆蓋我們,還將籠罩你們——那些生活在遙遠之處、自以為安全的人們。

在過去這幾年中,每當我談起中國政府,總會有些天真的西方人這樣回應:那個政府確實不好,可是,也不見得會壞到這種程度吧?或者:那個政府確實很壞,可它還沒有那麼強大,沒必要過分擔心。

在1997年之後,許多香港人也是差不多的想法。現在18年過去了,只要他們稍加留意,就會發現自己的城市、自己的生活已經發生了巨大的改變。這座700多萬人的城市,現在幾乎已經沒有獨立的報紙和電視台,議員和政客越來越像共產黨的書記;抗議北京的遊行常常會有幫會成員前來騷擾;敢於公開批評北京媒體人和藝術家會遭遇刺客襲擊……

我希望能讓各位明白,對中國政府的任何善意的想象都可能是錯的,同時還應該認識到:這個政府的強大已經有可能影響你的生活。

在大約兩年之前,位於英國倫敦的一家雜誌向我約稿,我在他們的網頁上發現了許多讚美中國共產黨的文章,這和我的作品風格不太一致,我追問原因,編輯告訴我:沒辦法,我們也要生存。我們最重要的幾家廣告客戶都是中國公司,如果我們刊載太多批評中國共產黨和中國政府的文章,那麼他們就會停止投放廣告。

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香港、美國、澳大利亞,以及遙遠的非洲。在悉尼,已經有超過6家華文報紙和雜誌,它們大多親近中國政府,或直接受中國政府控制,所刊發的報道和評論與中國政府的宣傳文稿如出一轍,常常不遺餘力地讚美和歌頌中國政府。在澳大利亞自由的土地上,中國共產黨和中國政府的代表已經發出了自己獨特的聲音,遺憾的是,大多數人依然對此置若罔聞。

今年5月,美國筆會出具了一份報告,證明美國的出版工業和某些作家已經受到了中國審查制度的影響。

而在澳大利亞,根據《澳大利亞人報》的報道,澳洲廣播公司事實上已經默許他們的合作方——中國——審查他們的節目。同時,如果我們還沒有那麼健忘,應該記得2009年的墨爾本國際電影節,在那時,中國領事館曾要求電影節取消放映熱比婭(Rabiye Qadir)生平的紀錄片。 

這事的意義遠不止一場電影,更重要的是,中國的審查官已經走到了你們中間,並且代替你們做出了選擇。此類事件不會就此停止,而且,和我們已經經歷過的一樣,那些機靈的中國審查官將越來越聰明,越來越隱蔽。

有些人會覺得,言論自由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還是我們的生意。事實上,所有做中國生意的澳洲公司都會受到審查制度的影響,在最近一年多,中國政府的防火長城越來越強大,它不僅徹底屏蔽了谷歌、facebook,還阻斷了gmail等境外郵件服務網站,每天都有大量的vpn通道被阻隔或切斷。一個禁止你與之聯繫的政府,對你的生意又會有什麼樣的長期影響?

是的,中國的審查離你還很遙遠,還不會很快地影響你的生活,但如果在某一天,你發現報紙上的中國「負面報道」越來越少,學者和媒體紛紛讚美中國的制度,某些政客開始明顯地維護中國政府的利益,請記得我在此時說過的這些危言聳聽的話:

人類的文明是一個整體,當一國政府開始有意識地摧殘文明、禁錮文明,那將不僅是此國國民的損失,那是全人類的共同損失;

在這樣的時代,言論自由不再是一個國家的內政。如果我們坐視一國政府在其國內肆意焚書抓人、鉗制言論,甚至與這樣的政府默契同行,心安理得地成為它的貿易夥伴、合作盟友,那麼,我們又該如何說服自己,說我們依然是有道德、有良知的人?

 (全文轉自作者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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