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正午,南半球冬日的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洒落在伊琳的身上,伊琳的内心似乎也打开了一条细缝,在冬日暖阳里的舒展开来,那彻骨的寒冷又一次被她遗忘了。
此刻她和丈夫唐并肩站在穆拉滨社区的街头,他们的目光已掠过红顶的十字架教堂,落在街对面的一排商铺上,只是他俩站在一起的姿态,看上去不怎么像夫妻,更像是比肩走出办公楼的同僚。
伊琳用手肘轻轻撞了一下身边的唐。
“就是对面那家奶吧,怎么样,看上去还不错吧!”伊琳的语气里带着些许自豪,她找了N家的奶吧,终于看上了这家有点像样的小奶吧,明亮的橱窗里摆了几只毛绒绒的公仔玩具,几束薰衣草和松柏仿真花插在高脚花瓶里被太阳晒得有点褪色,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蓝色冰沙机上的大杯子在笃悠悠地旋转着。
唐没有吱声,伊琳拿不准他的心思,就像这么多年她好像一直没有真正地靠近过他,此刻他们的手却难得地触碰在了一起,“走,过去看看。” 唐拉起了伊琳的手预备过马路。
按两下人行道红绿灯通行按钮,等着绿灯亮起,伊琳稍后半步盯着握在一起的两只手,那一刻她恍惚了,她的婚礼恍如隔世却在此刻浮现:音乐响起,灯光渐亮,宴会厅的大门缓缓开启,唐也是这样拉起她的手,凝视着身着洁白婚纱手捧瀑布百合花的她深情道:“ 琳,你今天真美,就像公主,别担心,你只要拉着我的手跟着我走!” 伊琳不知道这句话算不算是誓言,但她愿意把这句话当誓言来听,“嗯!”伊琳娇羞地点点头,唐牵着她的手,在宾客艳羡的目光中登上婚宴舞台,可幸福却只被定格在了那一刻。伊琳多想一辈子牵着唐的手一起漫步人生之路。
伊琳无数次在内心解读那句话,这辈子她唯一记得的一两句情话,在日后无数个泪眼滂沱的夜晚在伊琳的耳边响起,让她自我宽慰至少那一刻唐还是爱过她的。
婚姻里他们的目标大体上是一致的,伊琳忙着带大孩子,唐则忙着工作赚钱,只是他们的目光已不在彼此的身上了,他们是共同进退的战友,却不再是亲密的爱人。
以致于唐半开玩笑地说:“我和你结婚后,一直在做的事情,好像就是在不停地买房装修搬家。”
没错,命运的齿轮从未停歇,伊琳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们竟然还会搬到澳大利亚。
但那一刻伊琳也没有意识到唐是在感叹,还是仅仅在阐述事实,伊琳的眼睛早就从唐那张俊朗的脸上移到了更令她神魂颠倒的婴孩屁股上了。谁让唐在婚宴上就兴奋地宣布她怀孕的消息,让她还没预备好如何当一个妻子,就手忙脚乱地陷入了与奶瓶尿布的战斗中。
伊琳回过神来,身边已站满了圣派翠克小学的孩子们,叽叽喳喳像一群放出围笼的急切地要去冒险的小鸡仔。原来是放学时间到了,红绿灯处维持秩序的义工老奶奶穿着鲜艳的工作服,像只翠绿色的老母鸡支开双臂,横在道路中央形成人肉栏杆,护着孩子们穿越马路。伊琳被这一幕深深地温暖到了。
唐牵着伊琳走在人群前头,这支队伍就像小时候弄堂里玩过的老鹰捉小鸡,唐一边朝前走,一边回头逗弄欢快的孩子们,洋腔洋调地鹦鹉学舌几句,他含笑的眸子对上了伊琳的笑眸,这一刻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他们的恋爱时光。
那段短暂的美好恋爱时光,可从闺蜜君文的乌鸦嘴里吐出的却是一句:“伊琳,我看你是栽到爱情的陷阱里去了。”
酒吧里君文看着伊琳泫然欲泣的红肿鱼泡眼直摇头:“哎,你没救了,你没救了,你现在还等他回家吗?”
伊琳哽咽地发不出声,她只能戚戚然地点着头,终于能压一压泛滥的情绪,呜咽地吐出两个字:“等的。”
伊琳一身黑衣黑裙坐在吧台凳上,昏暗的背景里她鲜红的唇膏格外刺眼,那口红只是为了掩盖她的颓丧,她消瘦的身影和落寞的神情像在哀悼她爱情的幻灭,这一切都落在了君文的眼里。
“伊琳,你怎么也学会抽烟了,像个坏女人,不过你这样子又美又飒。” 君文盯着伊琳手指上夹着的薄荷长烟,红红燃烧的烟头在烟雾里闪闪烁烁。
“我只是拿来解愁,” 伊琳确实没吸几口,她抽烟更像是在焚香,“不过我倒也想做个坏女人试试 !” 伊琳弹弹烟灰,幽怨的目光扫过几个蠢蠢欲动的男人,“每个女人都有过做坏女人的冲动,可惜我没那本事,我是立志做一个贤妻良母的。”伊琳笑得惨淡。
“你在哪里?”唐的短信“叮”的一声发了过来。
“我在衡山路凯悦和同学聊天。”
“以后少去酒吧和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朋友来往。”唐的另一条短信追了过来,“我到家了,你什么时候回家?”
“知道了,马上就回家了。”伊琳收起手机,在烟灰缸里轻轻地掐灭香烟,香烟的烟雾刺痛了她的眼睛,一滴泪落入酒杯,伊琳一仰头饮尽杯中的残酒,一条暗红的蛇信蜿蜒地游过杯壁滑进她的红唇。
“这么早就要走了,”君文撅起弧度优美的嘴觉得还没聊尽兴,“下个月我的婚礼你记得一定要来,见见老同学们散散心,记挂你当年风采的人可不少呢。”君文把一张大红描金的结婚喜帖递给伊琳。
“你爸妈总算同意你和强尼结婚了,你们从高中毕业坚持到现在真不容易啊,” 伊琳把喜帖塞进手袋打起了些精神,“你们的爱情多好呀,强尼也争气,一路从底层一直升到KFC区域经理,可见你们爱情的动力不小啊!你们才是真爱!不像我,哎……”
“我要走了,不然唐会不高兴的。” 伊琳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对唐那么言听计从,哪怕内心在抗议,但她还是愿意把自己低到尘埃里去。
伊琳在君文恨铁不成刚的目光中和她匆匆告别。不想多年之后,伊琳才得知那天的告别竟然成了她和君文的永别。她好后悔把自己困在情绪的牢笼里,错过了君文的婚礼,也错过了君文的葬礼,伊琳断绝了和所有同学的联系,也许是她心里太苦,她需要躲在角落里暗自舔自己的伤口。
但和君文携手走进婚姻的是她的真爱啊!君文怎么会在她的婚姻中耗光了自己所有的热情甚至生命呢,君文成了一坛冰冷的骨灰,伊琳再也没有机会和她促膝谈心。
沉溺爱河的女人啊,在自己的爱情里就犹如怒放的彼岸花,用心血去染红那洁白的花瓣,直到将自己的生命也燃烧殆尽。这世上到底还有没有永恒的爱情呢?爱情还值得相信吗?
为什么在和唐的关系里,她总是处于下风的一方呢,明明唐在恋爱时每每试探伊琳是否会后悔下嫁给他。下嫁耶!又一个老套的剧情:一个站在人生巅峰的白富美为了嫁给默默无闻的穷小子,义无反顾地和父母决裂。
伊琳有没有在无意中流露出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呢?
“你不用刻意表现,你看你往这一坐,就是看着超凡脱俗,当然也看着难以亲近。”果然还是死党君文最了解她,可惜君文去了天堂。
自卑和超越才是人性永恒的挑战,不是爱情。
伊琳也没有意识到:所谓的优秀就是漠视了自身的优秀。
伊琳的父亲出生于没落的乡绅世家,家里再穷他也没有放弃读书的,他半工半读在粮仓扛米袋挣学费,在田间挖田螺打牙祭,熬过那些苦日子,终于凭一己之力开辟出了一个远大的前程。
在伊琳的记忆里,童年江南的夏夜总是潮湿闷热的,空气里弥漫着肥皂水,花露水和爽身粉的味道,父亲在暗夜里娓娓叙述他的乡野趣事,一个又一个,给孩子们打开了一个纯真质朴的世界。白纱帐里母亲圆润的手腕摇着蒲扇,轻柔的扇风声把孩子们渐渐送入梦乡。那些乡野的故事却留在了小伊琳的内心里慢慢萌芽,与她中学时代痴迷的勃朗特一起构筑起了伊琳的人文情怀。以至于伊琳不愿用门第阶级财富去衡量一个人,她认为站在上帝的面前每个人都是平等的,都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去获得尊重。
当唐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只觉得被他身上某种混合的特质所吸引,伊琳身边接触的多是儒雅书生,不知为何她对他们不感兴趣,也许是他们优秀得太过普通,就像伊琳她自己,永远是个好孩子好学生好员工。而唐不同,他时而儒雅时而世俗,你无法用二分法去定义他的好坏,但他又恰巧懂得如何去隐藏他的真实,吸引伊琳的正是唐那份神秘莫测以及那份她所不具有的俗世的特质,那是她刻意排斥的特质,她要成为脱俗的存在,而她的内心里却总冒出一个声音来告诉她:她需要一个世俗的男人来应对俗世的挑战。这个声音来自于哪里呢?
伊琳的回想被孩子们的嬉闹声打断,孩子们雀跃着冲到伊琳和唐的前面,用他们小小的身子和手掌一同用力推开了奶吧的门,叮叮当当响起一阵的风铃声。伊琳欠着身用手把门撑大,落后的几个孩子从她的胳肢窝底下钻进了店铺。伊琳和唐关上门,看着老板娘美佳手眼不停地应付着这群孩子,买糖果买玩具。
“伊琳,不好意思,你等我忙完这波孩子啊!”美佳软软糯糯的声音盖过孩子们的吵闹声传了过来。
伊琳朝美佳点点头,“不急的,你先忙,我们等一会儿。”
伊琳打量起了这家小店,靠门口的墙角是一排报刊架,放着杂志和当天的报纸,方便买报纸的客人一进门就能取阅,店铺中间的一排货架上放着各种巧克力吸引嗜甜顾客的视线。饮料和牛奶储藏在靠墙的玻璃门冷藏库里。和路雪冰激淋公司的大冰柜和散装糖果柜台围城一个只容一人行走的收银空间,美佳正在那里面忙着给孩子们包扎散装糖,然后收取孩子们从口袋里抠出来的几毛钱。环顾一圈伊琳在心里评价着:不错,这是一家小巧整洁的店铺。
等忙完最后一个孩子,美佳招呼伊琳和唐进入店铺后方的客堂间。美佳此刻穿了一套职业装,伊琳知道美佳早中晚要换三套服装,也许这是美佳在无聊人生中保有的一丝乐趣。美佳苗条的腰肢裹在紧身小西服里,超短的铅笔裙让她笔直的腿更显修长。美佳的脸型让人不能忽视,像弯弯的新月,伊琳要过很久才能不将视线聚焦在美佳的脸上,除此之外美佳是近乎完美的东方少妇。
美佳坐在客堂间窗前的写字台边,西晒的阳光透过白色蕾丝的窗纱撒进屋子,给美佳笼罩上一层淡淡的光晕,那个瞬间的美佳就像雷诺阿画里的女子温柔恬静。靠墙的一架雅马哈立式钢琴用田园风的小花格子布罩着,美佳女儿的小学年度照片立在对墙熄着火的朱漆壁炉架上,一切看上去还是温馨美好的。伊琳可以想像着自己搬进来之后的日子也会像这一刻一样美好。
美佳打了个哈欠不好意思道:“抱歉,我起床早有点犯困。伊琳,你要喝杯咖啡吗?”
伊琳连忙摆手谢绝美佳的好意,“下午三点之后你还喝咖啡,美佳,你不担心晚上睡不着觉吗?”
“我每天就是靠这几杯咖啡撑着的。”美佳捧着滚烫的咖啡杯捂着手,伊琳这才注意到美佳深深的黑眼圈衬在苍白的皮肤上额外醒目。
“转让店铺的合同我们已经让律师在准备了,伊琳你算运气好的,能买到我这家店,之前原本要成交的下家临时变故,才轮到了你,”美佳吹吹咖啡上的奶泡继续道:“我上次拒绝了你,可你临走时还对我说,祝你一切顺利,我这心里呀,对你有点过意不去,所以这次我对老公说,一定要把店卖给你,只有你看上去还比较靠谱。” 美佳眯着眼睛瞥了唐一眼。
“我丈夫乔治回来了。“美佳看着电脑监视器上的后院车库门正在缓缓打开,唐立刻会意地去后院找乔治抽烟聊天,留下伊琳和美佳继续聊。
“如果是我,我绝对不会留在澳洲一个人做奶吧的。”美佳好心又锐利地盯了眼伊琳,继续喝她的咖啡。
“上次我来看店时遇到的那位女士为什么不买你的店了?我对她有点印象,她比我们还年轻点,挺活泼开朗的。”伊琳在脑子翻寻着那个影像。
“她去见上帝了……”美佳沉吟道。
“死了?怎么可能!怎么回事?”美佳的嘴不由自主地张大了。
“我告诉你,不过你要保密啊!” 千篇一律说八卦的开场白,美佳神秘兮兮地,“具体我也不清楚啊,听奶吧群里说,不知道她是药物过敏还是药物过量,最后抢救无效死的,留下了一个3岁的女儿,大家觉得孩子好可怜哦,于是纷纷在群里给她家募捐救助款,我还捐了呢!结果……” 美佳顿住了,似乎在搜寻合适的词汇。
“结果怎么了嘛?”伊琳被猫爪子挠着心。
“结果,捐给了个白眼狼! 她老公带着新欢,也许是旧爱就来墨尔本了,旧爱新欢自然是不会愿意在这里像坐牢一样做奶吧的。听说死者生前一个人在这里打点一切,已经在这里买好了房子,装修好了人还没来得及住进去,就去见上帝了!她老公现在带着新欢住了进去。伊琳你说,她的人生到头来是不是一场空啊!”
伊琳听着听着眼睛起雾了,人生如戏啊!这戏码总是旧瓶装新酒,如此雷同,也许人生也就是这么些生老病死,爱恨情仇的故事,故事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时候我们只是无关痛痒的旁观者,哪天故事降临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我们才会有真正的切肤之痛!
伊琳可以想见昔日同窗好友君文是如何痛苦又绝望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她自己拔掉了所有的救命插管,她是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气啊。君文拼命工作赚到了钱,她要给她年幼的孩子一个完美的家,买房装修工作家庭耗费了她所有的财力和精力。君文对所有人都掏心掏肺,却唯独忘了爱她自己,她病倒了。住院的那些日子是君文噩梦的开始,她的丈夫和她的护士坠入了爱河,鸠占鹊巢。
是呀,孩子最可怜!出国前伊琳见过一次君文的女儿,那天是为小女孩庆生。小女孩羞涩地躲在外婆的身后,那圆圆的大眼睛和两道剑眉颇有君文的神采,难怪不讨后妈的喜欢,谁受得了整天面对一个缩小版的冤死原配在自己眼前晃悠啊。
“小君文,阿姨们给你准备了很多生日礼物哦,你吹一下生日蜡烛许个心愿吧!”伊琳点燃了生日蛋糕上的蜡烛。
烛光照亮了小君文稚嫩的脸颊,小君文被外婆抱高站在蛋糕前的凳子上,她抬眼扫了一遍众人,怯生生地问:“我什么礼物也不要,你们能把妈妈还给我吗?” 她的眼波闪动,是烛光抑或是泪光。
众人哑然,小君文闭上泪光盈盈的大眼睛许愿,又鼓起小腮帮费力几口气吹灭了所有的蜡烛,她靠回外婆身上歪头嗫喏道:“外婆,我听你话,我许愿让妈妈在天上平平安安的。我以后乖乖的,再也不惹爸爸和小妈生气了,我要让妈妈在天上每天开开心心的。”
众人眼里的泪涌了出来,忍不住偷偷地擦拭。小君文的脸颊上却出现了一深一浅两个酒窝,那是她爱笑的母亲留给她的独有的印记。
回想起当年的那一幕伊琳又一次红了双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唐和乔治抽完烟从后院走了进来,诧异于屋子里气氛的压抑,都顿足站在门口一脸茫然。
“没什么,没什么,我们刚才聊起一部看过的悲剧。”美佳连忙帮着沉浸在感伤中的伊琳开解道。
伊琳也强装的若无其事,她现在觉得生活就是一出出的悲喜剧,她们都是不用上妆的出色演员,她也正在努力扮演属于她本分的戏码。
(本文作者:简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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