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较喜欢做饭、在家主厨。吴二是洗碗机,负责处理烂摊子。他比我仔细,利索。所以我从不担心厨房和用具的卫生。只有一口蒸锅,我不时要瞅上几眼,看看是否被刷的彻底。近一年来,我还常沾着专用清洁剂、仔仔细细的再擦拭一番。
这口锅是母亲生前送给我的。
十多年前回家探亲,家里添了一口新锅,漂亮又实用。母亲说是一个老乡为了答谢而送来的礼物。我随口夸奖了几句,并没放在心上。到探亲快结束时,一口一摸一样的新锅躺在盒子里,被放在我的行李箱旁边。
看了一下标签,是Amway的产品,应该挺贵。想起家里老乡的孩子做这种直销,便问了一下价格。母亲说两千五,脸上带着舒心的笑,像是完成了一件策划已久的工程。
我从不让母亲给我买东西,两代人的眼光不一样,买了东西造成浪费还得让她心疼。自己购物,只要看上的,并不计较花钱多少。可听到她这一大手笔的花销,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
母亲节俭克己。年轻时光顾及丈夫和孩子,很少给自己买东西。老年经济宽裕了,也没有改变。穿的外衣几乎都是孩子和亲朋买的。自己的内衣,小用具之类的,都是上地摊去买。有时我姐和我买上几件像样的内衣,她会把它们叠的好好的放在橱里,基本不穿不用。
惜物,对一个物件的反复使用,被她做得过了头。我回去看她,收拾房间时的一大任务是扔东西。那些用过的塑料袋和食品盒子,被她洗干净叠好,藏在几间屋的角角落落。每次都会整出几大包,还要趁她不注意时偷偷去扔。青岛的朋友见到我都会笑着问:这次回来又扔了多少塑料袋?
有一年,小哥带她去加拿大,看她从小拉扯大的孙子。在从青岛到北京的高铁上吃饭,她拿出了一包不知几顿吃剩的碎馒头,正待要啃,被小哥一把夺下。她一脸无辜的神情:怎么了?我愿意吃馒头呀。
当小哥哭笑不得的跟我们讲这件事时,语气上颇有些忿忿:“你说这叫同车的人看见,不说我们虐待老人吗?” 我大笑, 能体会小哥当时的窘状,也理解母亲早已渗透到骨髓的节俭习惯,任何的外力也无法改变。
对自己,恨不能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可就这么一口单锅,她连眼都不眨的就把两千五花出去了。对于当时已经八十岁的普通老太太来说,此举堪比土豪。只是这种豪气她绝对不会用在自己身上,只会用在子女和亲朋或者她认为需要帮助的人那里。我的大姑姐知道了这件事很感慨,开着玩笑问吴二:你说咱妈什么时候能给我们也买个这样的锅?
在高铁上啃剩馒头那件事,反映母亲的节俭成性是真,说她偏爱馒头,也是事实。她不止一次的跟我说,她从来不馋那些所谓的山珍海味,每顿饭只要有个馒头就满足了。
对于这句话,我一直半信半疑。就像小时候家里偶尔吃鱼,母亲总说只爱吃鱼头一样,明明是她为了叫我们多吃几口的善意谎言吗。后来生活已经相当的好了,她偶尔自己一个人吃饭时,还是经常只啃馒头,不就菜 。几次三番,感觉她还真是有严重的馒头情结。
母亲老家在山东胶东半岛。十一岁时,没了娘。除了姥爷之外、只有一个大姨作伴。在农村普遍重男轻女的环境里,母亲和大姨从来不敢像堂哥表弟那样任性,饿了回家搬饭(山东土话、指正餐之间的填补饥饿感的加餐),只能搬块冷窝头,地瓜之类的充饥。后来大姨也早早去世,母亲又失去了唯一的女性温暖。
姥姥去世后,姥爷并没续弦。一个山里的大老爷们,在吃上恐怕也是马马虎虎,只会叫母亲去煳饼子,煮地瓜等。于是,特殊场合才见到白白胖胖的馒头,在窝窝头,地瓜干等一众粗鄙丫鬟的烘托下,像一个粉琢玉砌的公主,成了在母亲的精神上和肠胃中最受欢迎的贵客,滋养,伴随着她的成长,再无别的食物可以替代。就像作家莫言对待饺子一样,馒头成了母亲顿顿,天天,一生都离不开的钟爱。
像一棵生在多石少土贫瘠山间的松苗,母亲十几岁时就当上了村里的青妇队长,参加工作后不久嫁给我父亲。她并没有过上像人们想象的那种官太太的生活,五年中四个孩子接连出生,-实在顾不过来,就把大哥留在老家她的干妈那里。直到上学时才接回来。
解放初期的干部大都非常廉洁,父亲也不例外,从不会以权谋私。他工作忙,回家晚,可回到家里是有特权的:说一不二,吃小灶,不太插手家务等。母亲则如同全家人的保姆,一边学习工作,一边拉扯四个差不多大的孩子,包揽着几乎全部的家务,个中的艰辛和苦涩和同时代的劳动妇女相比,并无二异。
小时候没人教授,母亲做菜不讲究,只会熬大锅菜。可她做的一手好馒头。调的面硬,不惜力气的揉,还会做出各种的花样。比起外边卖的,要算是上等精品。父亲离休后,经常下厨 ,擅长烧肉,手艺颇佳,他也常夸奖母亲馒头做的好吃。受此影响,我也喜欢做面食。来到澳洲后,地域扩大,还学会了烤面包,西点等等更为复杂的东西。最经常化的,还是每周蒸一次馒头或者花卷。
最近常做的是呛面馒头,配料极为简单,只用面粉,酵母和水。面团发好后,再揉进干粉。这种馒头紧实,有嚼头,口感最接近母亲做的。把它掰开,可以看见里边一层层的纹路。撕着来吃,和母亲相处的点点滴滴也就被剥离了出来。
文革时期,父亲是走资派,在单位挨批斗,心情不畅,回家也经常会和母亲发生摩擦。母亲要抚慰父亲的情绪,应付着单位的造反派,顾及家里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她一个人扛着这些负担,为了家庭的完整隐忍着,经常需要出外走走来平复心情。
我那时老有一种担心,认为母亲出去就不会再回来了。是住楼上的一个干部不堪被批斗侮辱而自杀的传说,在我们小孩子心里留下了阴影。姐姐大我几岁,安慰我说:没事,一会就回来了。我便会忍着瞌睡等,有时熬不过就睡过去了。能等到的时刻,母亲脸上泪痕早已擦干,家中气氛立刻安详如常。
文革后期,我初中刚毕业被分配到了沂蒙山沟的兵工厂,一年只有半个月的探亲假。哥姐们在青岛也被分配到了工厂和学校。母亲在我离家初期整宿的睡不着觉,她惦记着我,经常的写信和寄包裹。一次我带着厂里的好朋友去青岛一起休假,母亲爱屋及乌,也为了感谢朋友在山沟里对我的陪伴,大大方方把吃穿用品都买了同样的两大提包,给我俩人手一份。
我回家探亲,小哥慷慨的让我用他的凤凰牌的自行车学骑。七十年代,一辆凤凰车能顶上现在的奔驰和宝马。一天傍晚,我在家门口的马路上骑的正欢,父亲看见了,大声的呵斥:“你干什么呢?回来!” 我乖乖的把车推回来,父亲一把夺过,放进屋里上了锁。
我很伤心,可没有掉眼泪,一言不发的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母亲搬了一个小凳坐在我旁边,递过一杯水,默默的陪着我整整坐了一个晚上。从小受过家族重男轻女之苦的母亲,无力改变父亲,明白语言在这种时刻的苍白,只是在用行动表明:你难过的时候,有妈的陪伴。
恢复高考后,我从兵工厂所在地参加考试入学。毕业后被分配回了青岛,母亲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她联系了市里的政法机关,主管人事的负责人去市里查看了我的档案后很高兴。欢迎成绩不错的我进入政法机关。可这事受到了吴二的强烈反对,为了阻止,他甚至闹到我妈的单位。我和吴二在山师大认识,他是我唯一处过的对象。从山沟迈入校园,我一直属于傻大妞的状态,在艰难的抉择中屈从了强势和蛮横的一方。后来,我没有后悔过到青岛二中当一个老师,可想起母亲知道最后分配的结果时那失望和伤心的眼神,心里就像被剜了一刀,这是一生中我最对不起母亲的地方。
对待孩子工作这件大事,母亲对我没有威逼,像一些虎妈那样,让我在她和吴二之间二选一。她自觉的退让,让这事很快翻了篇。那时,我还没结婚。母亲自始自终没有在我的面前数落吴二的不是,一直尊重我自己的选择。在日常的人际交往中,她经常告诫我们要多记别人的好,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等。这次,吴二冒犯搅局在先,母亲还是包容了他。有容,德乃大。母亲是用自己的亲为,向我传递了这项人生安身处世的大智慧。也让我懂得,真正的母爱不会计较得失。
心胸豁达的人往往都是乐观向上的。我来到澳洲二十多年,每个星期都会跟母亲通电话,每一次,她都是满心欢喜的说着各种好消息:今天离休工资又涨了,明天老家的外甥又来帮她做家务了,听起来天天过的阳光灿烂。我知道,她不是那种报喜不报忧的客套,而是发自内心的感谢生活的馈赠。达观,乐天,使她战胜了两次较大的疾病,一直健康,自理,有质量的活到了九十一岁。
从社会地位和物质的角度看来,家中的一切,都是仰仗父亲居多,这是不容置辩的事实。可作为一个女儿,我一直认为,母亲的隐忍包容,善良,对子女无条件的爱才维系了一个正常家庭的运转。有了爱,我们兄妹才能在成长过程中,树立起良好正确的世界观,避免性格偏执,能够积极的一直向上。
二零二零年一月四号,我给母亲最后一次剪的头发,陪她吃的早餐,给她拍的最后一张照片。四个月后,五月四号她在睡梦中安详去世。
母亲去世时,因为疫情我无法赶回家送她一程。姐姐在处理完后事后,发短信问我,家里的东西有什么想留下做个念想。我回信说不用了,母亲留下的礼物已经很多很多。
有形的礼物如蒸锅,让我自己动手,保持着家里的传统。无形的也历历可数:勤劳节俭,宽容豁达,隐忍坚持等等。来澳洲后,无论是努力工作,学习各种技能的态度和体能,面对困境时坚持下去的意志,还有面对吴二变老后无比固执的宽容,都是母亲的遗传和言传身教的感染力所赐。拿样板戏红灯记中的一句台词来说就是:“有了妈这碗酒垫底,什么样的酒都能对付。” 我深深的感谢母亲这些一生受用的精神馈赠。
前几天,为支持疫情后刚复苏的电影院,和女儿一起去看了一场电影《The Father》,中文译名应该是《困在时间里的父亲》。讲一个患了老年痴呆症的父亲和女儿相处的生活故事。我并不太适应以一个思维错乱的人为视角,意识流般的叙事方式。可看到最后,垂垂老矣的父亲(安东尼Anthony Hopkins饰演)蜷缩在一个护工的怀里,喃喃自语的叫着要找妈妈时,不禁潸然泪下。活的越久,越会明白:世界上没有任何人会像母亲那样对我们好。而母亲已经离开我们兄妹整整一年了。
那天晚上又梦到了母亲。她来看我,盯着我的笑脸上添了一点生疏。我心疼的上前搂住她,大声告诉她这次来了就不用再走了。想逗她开心,便指着那口蒸锅说:妈,澳洲的煤气纯净。你看这锅用了十多年了还是崭新的,咱们再来一起蒸馒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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