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本来今天是发北京的活动通知,结果就被一件卫生巾的事打了岔。跑题几句。
空闲下来,上网看看,很觉得有点荒谬,人们在铺天盖地争论一件根本就不该成为辩题的事:高铁上能不能卖卫生巾。
然后那么多人起哄:看把你们这些娘们惯的!今天高铁要卖卫生巾,明天是不是要开医院?后天要开染坊?脱口秀演员稀里糊涂又被躺狙。
你知道我的荒谬感来源于哪里吗?
因为这些天都在忙着发书、搞活动,讲什么“侠之大者”,什么李白杜甫,和读者朋友们也聊得非常好,又让我误以为这些美好的读者就代表了所有人了,以为咱们精神世界丰富异常。
结果下来一上网:嚯!那么多人在嘲辱女乘客提出高铁上卖卫生巾?那感觉好像咣当一声掉在盐碱地里似的。
二
一个群体,看他们在热烈地争论什么话题,很能反应思考水平。我们争论的这些话题,真的是低级得一匹了。
素描能不能画人体?就前两年一帮人在争论这个,你敢信?
我以为一百年前徐悲鸿画裸体的时候就解决了呢!
“夸父”能不能用“西方雕塑”的手段表现?在争论这个,你敢信?
我以为《开国大典》是油画早就说明问题了呢。
现在一伙人在煞有介事地反对高铁卖卫生巾,还谩骂,你敢信?
曾记得很久以前,社会上争论过避孕套能不能公开售卖;争论过高校能不能提供避孕用品。说真的,相比之下,那些远古话题都还算高级些。
作为一个读金庸的,我现在觉得桃谷六仙的讨论水平反而非常不错了。他们争论的是庙里到底是“杨公再之位”还是“杨再兴之位”。看上去,还倒像个文化问题!
三
假如心平气和,善意地去揣测,有些网民也谈不上是故意的恶意。
他们只是畏惧过度的“政治正确”。他们觉得,今天卖卫生巾不容置疑,会不会明天要……,后天要……,他们怕“政治正确”肆意蔓延,侵袭生活。
说白了,还是因为那不是自己的需求,无法切身体会,就觉得女人多事,觉得别人的诉求都是冒犯自己,只有自己那每天两包烟才是实在的人类刚需。
对以上这些朋友,需要说一句:你不明白的需求,不代表它没有。
你不明白的需求,不代表它就不紧迫。
你不明白的需求,不代表它就是“政治正确”所包装出来的虚假需求和过界冒犯。
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自己所需要的那一包烟、那一桶面、那一个蹲坑、那一盒套套、那一两个弱智APP之外,还有许多别的急迫的需求。
比方说,给孩子换尿布。
我自己带孩子坐高铁出行,就发现高铁虽然挺便利,但遗憾洗手间里没有折叠的婴儿尿布台,至少我坐的车没有,换尿布不方便。
我只能把娃顶在膝盖上换。一个男的都觉得吃力,如果是女生去操作呢?你想想。
所以我就在微博上说过,能不能洗手间里增加一个折叠尿布台。
它是叠在墙上的,不占地方,不碍观瞻,不影响你们蹲坑时思考人生。它也不是什么稀罕奢侈玩意,民航飞机上一般都有。
而且,这只是个建议,我也没指望它马上变成现实。它也并不冒犯谁。
你看,这种需求,你不当父母、不换尿布的话永远都想不到。但它不是臆想出来的。
将心比心,女性也会有她们的急迫需求,你想不到、你不懂,不代表它就不存在。
作为一个不相关的人,你不假思索地跟风,跳出来恶毒几句,反对一下,抖一下机灵,完全没有必要。
四
你不残障,你就觉得残章设施都是多余;你不带娃,就觉得一切都是矫情;你不是女人,就觉得卫生巾无关紧要。
等到自己最后发现被社会忽视了,才出来抱怨:看见我啊你们看见我!迟了。
苛刻地要求别人是最容易的,显得自己特别能耐。
“你来例假都不知道?你怎么不提前准备?”“照这么说,你高铁上生孩子还要准备产房?”
要按这样无厘头地滑坡下去,那高铁上就不该让蹲大号。明明知道要坐车,你怎么不提前蹲坑?
非要憋到高铁上拉,增加工作人员负担,破坏大家空气,什么居心?
“精致的女士都要随时带几片卫生巾……”
卧槽那你们抽烟到处借火?
你们想耍流氓却经常没有套还不肯买?
平时喝吐了老吐人家饭店里、洗漱池、出租车,你精致的男士要应酬前随时带个兜子好吐啊对不对。
真要说矫情,有句说句,很多地方,男的比女的,矫情多了。
坐飞机,头等舱、公务舱里的男的,常常有矫情死了的。
我见过双脚蹬到头顶上去的男的,至少没见过这样的女的。
四
其实你发现没有,在那些奚落嘲骂的声音里,还混杂了这样的一些人,他们才是最搞笑的,也是最无法沟通的。
他们反对的东西,其实和事情本身无关。他们之所以嘲辱建议卖卫生巾的女乘客,其实和卫生巾完全无关,也不是什么所谓“厌女”。归根结底是那句话:他们的不满,无非是因为有老百姓向体制里的单位、企业提了点意见。
人家高铁并没说什么呢,他们却自发冒出来了。这些人,不惮以最严苛的要求去要求老百姓,好显得自己不是个老百姓。
台风天,你顶风冒雨去核酸,然后发现关门了。你反映几句,他们就自发地来了,不管具体要求,也不管现实情况,就是一句:非要死到台风天去做?
然后回头向想象中的谁谁谄笑:您看我这一套拳打得怎样?
那一刻,他们以为自己不是老百姓。
坐高铁,乘客建议一下能不能卖卫生巾,他们也就来了:你非要高铁上例假?你不会拿表掐?那一刻,他们也以为自己不是普通乘客,而是什么自封的“体制挚友”。
他们的严苛要求,总是对和自己一样的普通人的。他们的共情对象,永远是幻想中的拳头大的。
人要是没有点现实感,是不是挺可笑的?
我还以为他们日后坐车不花钱、自动升舱呢。
— 完 —
(全文转自微信公众号“六神磊磊读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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