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商报和成都的30年

创始总编辑何华章在2022年夏天重获自由,他在2024年元旦节看到成都商报30年报庆,会有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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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大概率会沉默,因为报庆叙事不会提到他。但是,回顾他的30年依然是有意义的。

他早年在北师大历史系毕业后,到四川人民出版社做编辑。这是一个历史系毕业生的典型去处。

1992年邓小平南巡讲话,重启“改革”。那时是真改革,一切都可以尝试。历史系毕业的何华章看到了机会,他和陈舒平从出版社辞职,一起借钱创业,找一个刊号合作,这就是后来的成都商报。

我2005年北师大毕业到成都商报工作的时候,何华章已经是“市领导”。那年7月初,启功先生去世,在治丧小组名单中看到了何华章的名字——其他大部分都是教授、学者。

我从来没有见过何华章,也不懂报纸创业时期那些人对他的感情。我到报社的时候,陈舒平是总编辑。

在陈舒平身上,还能看到一个“读书人”的影子。在报社的会议上,他多次讲过要克服“书生”的“弱点”,成为“职业报人”。但是,报社的好时光,可能恰恰是他们还像书生的时候。

何华章的30年,是一个书生和时代关系的最好、最深刻的注脚:从体制内辞职,下海创业;抓出时代给的机会,办出一份商业上成功的报纸;重回体制内,做到市委宣传部长;入狱多年重获自由——这是“英雄”“野心家”的道路,但是又何尝不是一个读书人的道路呢。

他创业家使命的终结,应该是2001年(可能不准确),也就是成都商报从民办报纸加入到成都报业集团的时候。在商业和影响力上,这是报纸快速发展的开始,后面还有10年好时光,但是从探索的角度,这其实是一个句号。后面的事情终归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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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成都商报曾经是非常成功的报纸。2005年夏天,我骑着自行车到成都大街小巷报摊调查销量,成都商报的销量都比华西都市报高得多。

我也曾连续几天,每天拿30份报纸在东风大桥那里售卖。那时我知道,有很多人也在买环球时报——都市报只是一条道路,还有“国家主义”和“民族主义”的,人们停下电瓶车,看上去不太有钱,而环球时报能给他们安慰。

多的时候,成都商报会有140个版以上,接受问询的读者会抱怨:大部分都是广告,你们能不能少点广告?他们不知道,等广告少下来的时候,报纸也就差不多没了。

在全国有影响力的都市报中,成都商报可能是最讲商业和利润的。这可能和创业者“要克服书生意气”有关。成都商报不重视“读书”或者“阅读”这样的版面,更不会刊发文学性的东西,鄙视副刊,因为这些不能挣钱,是典型的“书生”趣味。

在房地产和汽车的黄金时代,这种思维大获成功。成都商报的营收要比东方早报和新京报大得多,领导层虽然表面上恭维,但是打心里看不起这两家报纸:你们的广告收入是多少?

这种路径依赖,实际上让成都商报错失了真正拥有“全国影响力”的机会。东方早报的上海书评用很多个版刊发专访余英时的文章,后来有了澎湃新闻的“思想市场”,这就是全国性的视野。在APP时代,上海的媒体毫无疑问超过了成都和广州。

有一些重要的问题,不管“大部分读者”看不看得懂,都值得讨论。媒体正是通过讨论和思考这些真正重要的问题,才能介入时代。而那些重要的问题,是成都商报没有思考过的。

成都商报早期是精英和启蒙主义的,但是在商业上失败;后来醒悟到应该“贴近市民”,发行量迅速攀升。这是成功密码,也是一个陷阱。“贴近市民”最终变成“讨好市民”和“低于市民”,当市民有了智能手机之后,就没有理由再看报纸,因为实在没有什么非看不可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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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都市报时代,成都商报和华西都市报都称得上是成功的,这让世纪初的成都报业仅次于广州,比北京和上海都要强盛。

但是这种成功,其实也在很大程度上是成都这个城市的“特别”所给予的。成都有非常多的茶馆,人们在茶馆里谈天说地,传播信息。

几乎所有茶馆里都有成都商报,这是邮局订阅和零售之外的另一大路径,也是最神秘的一条路径,因为在茶馆里,一份报纸可能被很多人免费阅读,报纸实际上拥有的读者要比“发行量”大得多。

在智能手机出现之前,成都商报实际上和市民组成了一个有机的“共同体”,很少有报纸和市民的关系到如此深的地步。在这个基础上,成都商报深度参与了城市的生长,也从房地产市场的繁荣中分到巨额的广告。

但是,这一块属于市民的内容,最终被边缘化。何华章的个人路径,也影响到报纸和城市的关系。这让成都商报发展出一种独特的“宣传体”:总结成都的“发展成就”,阐述各项政策的意义。

这种文体,在他“落马”后依然主导着报纸的版面,对普通读者造成一种阅读障碍。成都商报从最好看的报纸,变成最难看的。

还有一种迷失:报纸上有关“市民生活”的内容,本身越来越让人厌倦,随着人们娱乐方式的增多,那些街头八卦也越来越失去吸引力。市民真正关心的问题,在报纸上很难看到。尤其是在社交媒体出现后,人们会能自手机上看到一切,再也不会有人打电话到报社热线询问“我的乌龟生病了应该怎么办”了。

成都商报最好的时候,接近在这个城市倡导出一种新的公共性:通过叙事,向市民传递一种“现代想象”,普及权利意识:一个现代市民,应该是怎样的?这也是过去30年中国最重要的故事,大部分人成为市民,人们需要一套新的公共话语,来理解世界和自身的命运。

现在,几乎所有都市报都陷入困境。不管在哪个城市发生“重大公共新闻”,都市报和它们所转型的新媒体,几乎都是失声的。从根本上来说,报纸最终和城市失去了“生命联系”。

不管是成都商报的“三十而立”还是南方周末的“四十不惑”,报庆叙事都变成一种“自我表扬”,其公共价值都愈发稀薄。或许这就是一种宿命。

文章来源微信公众号:城市的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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