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统认知中,矿工、建筑工人、焊工等人群是尘肺病的高发群体,患者年龄多在四五十岁左右。但近几年,在台面切割、义齿制造、水电安装等行业,年轻的尘肺病患者开始增多,其中不乏90后。相比于以往,疾病的潜伏期也缩短了许多。
患病
胡合伟27岁,身高一米七,体重不到100斤,皮肤松弛皱巴地搭在骨架上,风一吹就能倒的样子。2021年,他被诊断为尘肺病。患病的他,身体里像住了一个妖怪,不定时地让他干咳,咳得喘不上来气,“就像被人摁在水中”,还头晕、流泪。在接受本刊采访时,咳嗽声塞满了他说话的间歇,有时一两分钟都说不上话来。医生建议他换肺,如果不换“最多活到30岁出头”,但巨额的治疗费让他完全不敢去想这个事。
胡合伟出生在四川广安的一个村子。家里穷,他14岁就外出打工,去过成都、深圳、福州,在汽车透镜厂打磨过玻璃,也拿着刀片给手机壳修过边。他告诉本刊,没有成年时,他只能上夜班,一天工作11小时,一个月约2000块钱。工厂包住不包吃,工资很难养活他,“没撑到发工资日,钱包就见底了”。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学一门手艺,2011年他投奔了在福州台面切割工厂打工的亲戚。他记得,他只带了两个苹果就上了火车,坐了一夜车,下车后搭上亲戚的摩托车,才到了位于县城的工厂。
现在回想来,从那时开始,尘肺病就开始潜伏了。工厂是个家庭作坊,只有两三百平米大,是由铁皮搭起来的,连个窗户都没有。后来,胡合伟才知道,这是怕粉尘太大,被周边投诉。工厂共有六个工人,他们的工作是将石英石切割、打磨成厨房台面。胡合伟告诉本刊,规模大的台面切割厂会买水下切割机、吸尘器,这能阻隔不少粉尘,他所在的工厂为了省钱,采用的是最原始的干切干磨方式。每次一开工,整个车间都笼罩在一片“灰雾”中,“比大货车开过路面扬起的灰尘还大”。一天下来,切割机底下的粉尘有10公分厚。胡合伟的头发、眼角到鞋子,全都是白的,鼻孔里也是白灰。坐公交车回家,胡合伟总能感觉到别人异样的眼光。
为了防粉尘,工厂里有些工人会戴上口罩工作。胡合伟当时年轻,不懂也不在意,没有做任何防护措施。他整个人都沉浸在工作带给他的稳定生活中。他的工资每月最少四五千,活多的时候能到一万。凭着工作赚来的钱,他结了婚,有了孩子,2019年左右还买了一辆车。车贷2000块钱,三年还完,另外还借了两三万。他不敢停下,除了妻子、孩子,以前他还要赡养父亲,他小的时候母亲就因为意外去世了,他14岁那年,父亲查出肺结核和肝硬化,不能再劳动,每月都要吃药。17岁那年,父亲去世,为料理后事他欠下几万元债务。胡合伟计划,等还完钱,再把老家的房子翻新一下。
胡合伟第一次听说尘肺病是在2020年。当时一个工友说,2016年他们一起干活的一个年轻人得了尘肺病。胡合伟记得那个人,也是1997年出生,跟他同龄,只在他们这干了几个月。胡合伟觉得有些害怕,但他又觉得对方可能是运气不好。这之后上班,他都是戴上口罩再工作。但2021年,胡合伟常常感觉气不够用,爬两三层楼梯,或者搬一块石英石台面,他就会大喘气。随着症状的严重,他去医院检查,被诊断为尘肺病三期。胡合伟说,这之后,他认识的很多工友都去做了检查,大部分被查出患有尘肺病,但为症状较轻的一期和二期,一些人还隐瞒着病情继续从事涉尘工作,“一个人养一家人,没办法”。
患者年轻化
目前,尘肺病依旧是我国最常见和最严重的职业病。根据国家卫生健康委职业健康司公布的数据,截至2022年底,我国累计报告职业病103.8万例,其中,职业性尘肺病92.6万例,约占报告职业病病例总数的90%。“大爱清尘”是一家从事尘肺病农民救助的公益组织,钟欣美是“大爱清尘”公共政策研究院研究员,2023年他们曾专门对90后尘肺病患者进行调研,还撰写了调研报告。钟欣美告诉本刊,一直以来,尘肺病患者多出现在矿山、冶金、建材等传统粉尘行业,有的疾病潜伏期长达二十年,发现时患者已经四五十岁,年轻患者少见。但2020年以后,他们发现每年都有十几个90后患者向他们申请救助,不少都是1996、1997年出生的。
钟欣美等人沿着申请的信息对这些患者进行了调研后发现,多数患者来自于台面切割、义齿制造、水电安装等粉尘严重的新兴行业,且病情进展快。钟欣美告诉本刊,以石英石台面切割行业为例,石英石的二氧化硅含量约99% ,工人在这样的环境中每天连续作业8 小时以上,在没有防护的情况下, 2- 3 年可能就会患上尘肺病。
1993年出生的段江鹏就是他们的调研对象之一。段江鹏在广东一家义齿制造厂工作,2023年被诊断为尘肺病。在义齿制作过程中,石膏模型和假牙的打磨、抛光由工人手工完成,会产生大量粉尘,段江鹏便负责这两个环节。段江鹏告诉本刊,工厂分为多个封闭的房间,每个房间有十几个工人,打磨、抛光均为干磨,机器转速2000转,打到干石膏上,尘土飞扬。因为模具不大,打磨时,他凑的很近,嘴巴都要贴到义齿上,近距离吸收着大量粉尘。
段江鹏说工厂配备有吸尘器,每个工人面前都有一根直径不到2cm的吸尘管,为了及时将粉尘吸走。但吸尘管工作时声音很大,有的人不用,有的则管子堵塞后也不去修复。段江鹏每次都会用,但他感觉吸尘器吸力不够,灰尘还是会扬到脸上。他会戴着口罩工作,可醒出的鼻涕还是发黑的。2023年6月,段江鹏开始咳嗽,并伴随着胸口疼,“像针扎一样”,睡觉也喘不过气,必须头向下、屁股撅着,趴着睡。
段江鹏出生在甘肃天水下面的一个农村,父亲一个人拉扯他和大一岁的哥哥长大。初中毕业后他便辍学,2011年,18岁的他听说村里有人在兰州开了一家义齿厂,他去当了学徒。段江鹏说,那时村里人去义齿厂的很少,很多人还是去建筑工地打工。在村民看来,义齿厂在厂房内工作,不像工地要晒大太阳,学成后算一门手艺。当了几年学徒后,段江鹏到了广东,他记得,刚到工厂时,一天只做20来副义齿,后来慢慢涨到60副,经常加班到晚上12点。段江鹏所在的义齿制造厂有100余个工人,基本是跟他一样的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流动性很大,有的干一两年就走了,互相之间很少再联系。他想,这些人里,是不是也有人跟他一样得病了。
赔偿困境
生病后,胡合伟向工厂老板申请赔偿。老板告诉他,这不是什么大病,“做这一行挺多人得的”,并允诺给他2个月工资,让他辞职去做点小生意。他差点同意了条件,直到后来在短视频平台看到尘肺病的介绍,他才意识到严重性。但老板继续扯皮,说“你的尘肺病又不是在我这里得的”。
难以寻求赔偿,是尘肺病患者一直以来面临的困境。钟欣美向本刊提供了一组数据,他们发布的《中国尘肺病农民工调查报告(2022)》涉及735人,其中超过80%的尘肺病人没有申请过赔偿,提出申请的只有 8.8%获得了赔偿,获得赔偿的金额多数(65.08%)在 5 万元以下,以 1 万元以下为主(42.86%)。尘肺病农民工从申请赔偿到获得赔偿平均需要 23.5 个月,花费时间最长的达到 84个月之久。他们为争取赔偿平均花费 7295 元,花费最多的达到七万元。
钟欣美告诉本刊,在以往的煤炭行业尘肺病患者中,很多患者追偿困难,是因为患者发病和涉尘从业经历之间有多年的时差。在这个过程中,不少用人单位已经解体或破产,难以申请工伤认定,追诉无门。90后尘肺病患者面临的问题是,用人单位虽然存续,但因为行业流动性大,患者在确诊前可能工作过多个工厂,或者没有跟单位签过劳动合同,很难证明与企业方存在的劳动关系,更不要说后面的申请工伤认定了。钟欣美曾接触过广东一名水电装修工,被诊断为尘肺病后,公司不再给他派单,他与公司之间没有劳动合同,支付工钱也没有走公司账户,一直困在取证环节。钟欣美提到,2022年,在参与调查的735名尘肺病受访者(样本平均年龄55岁左右)中,有 86.0%从未签订过劳动合同,2023年参与调查的49名90后尘肺病患者中,95%以上从未签订过劳动合同。
段江鹏是少数的幸运者。他长期在一家工厂工作,得病时尚未辞职,公司有为其缴纳社保,这些都有助于其确定劳动关系。在与工厂扯皮三个月后,他将工厂投诉到卫健委,1个月后,工厂配合其递交材料,完成了工伤认定。他如今的医药费由工伤保险承担,只需等他出院,即可去做劳动能力鉴定。
更多的患者因为疾病陷入了贫困。生病后,胡合伟搬回了四川老家,依靠妻子做服务员的2000块钱工资维持生活,而他一个月药费就需要3000块钱。今年病情恶化,他开始服用一种对症药物,“这个药没有纳入医保,很贵,一瓶52粒,700多块钱。”他凑钱买了10瓶,医生建议他一次吃4粒,一天三次,有病情严重者需要吃6粒,但他一次只吃三粒,“这样也能省点钱”。如今家里因为他的疾病,借款都已有五万。胡合伟总觉得,自己对于家人是一个拖累。
钟欣美说,“90后患者开始工作才几年就患病,失去劳动能力,他们中不少人已经组建家庭,结婚、买房的过程中可能本身就有大量负债,这时候经济是极为脆弱的,无法承受疾病的冲击,停下来就心理压力很大。”
很多病情较轻的尘肺病患者会选择继续工作,但留给他们的工作选择并不多。钟欣美告诉本刊,大的工厂需要体检,不少患者只能隐瞒身份去小厂,小心翼翼怕被发现。即使他们得到了工作,尘肺依然是挥之不去的阴影,工作随时都可能暂停。钟欣美曾遇到一个90后患者,得病后做市内运输车司机,但有一次突发气胸,直接被拉去抢救。如今,胡合伟整日只能呆在家里,他断绝了一切社交。以前他放假就陪着妻子孩子去散步,他们常带孩子玩旋转秋千、过山车。他已经很久没带孩子出去玩了。
文章来源微信公众号: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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