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老走了,走得很安詳,沒有痛苦,也沒有給兒孫帶來麻煩。他半生坎坷,最後在美國享受一百零二歲的高夀,按佛門的說法,是功德圓滿,是三世修行的福報;伏老是虔誠的基督教徒,確切地說是上帝對他的眷顧和寵愛!
伏老走了,他是張大千在大陸收受的,最後一位離世的嫡傳男弟子,他的離去,標誌着「大風堂」歷史在大陸時段的結束。
伏老走了,他將長眠在舊金山機場的Colma公墓。這位一生描繪無數幅中國山水的畫家,最終卻埋葬在美國的土地上,這是時代的諷刺,民族的悲劇,國家的恥辱……
多年前我回上海,時逢中秋,去安福路拜訪海派畫家曹用平先生,他問起我伏老在美國的生活情況,他要我帶信,說上海的老友都很想念他,希望他回來定居,他是當下中國山水畫第一人,流落海外,是中國美術界的損失,陳佩秋在畫家的聚會上,多次提起他,希望他回來……
我到美國和伏老聊起此事,似乎勾起了他的不快,他說:「我是一個教書匠,文革把我的頭打得笆斗大,我有何罪,我躲到青島才保全了這條老命,抄家時把大千老師給我的畫全部抄走,至今拒不認錯,我回去做啥!」
他住在舊金山養老院的居所不大,容不下大畫案,時感不爽,不能畫大畫。
我說:「你若回上海,那裡的作畫條件肯定勝過這裡十倍,你桃李滿園,有成就者不少,閒來有學生陪伴,不會寂寞,何樂不回去?」
他回答:「我若回去會活不長的,我考慮已久,『名』和『命』兩者,只能居其一,貪『名』者必損其『命』,我選擇要活命,所以不囘去!」
他指著牆上謝稚柳題寫的「可定居」鏡框又說:「我已決定在此定居終老,我若回去,學生前來打擾倒也歡迎,怕的是無聊應酬,到處宴請,浪費時間,倘若當官的跟你索畫,你敢得罪嗎?還有每逢政治節日,領導要你歌功頌德,限時獻畫,你敢不畫嗎?」說罷打開窗戶,指著遠山說:「開窗見山,無憂無慮,星期天去教堂做禮拜,和教友們歡聚,此生何求?」
伏老的一番話,使我想起另一位自稱大風堂門生的人,所謂自稱,因為伏老是點了紅蠟燭,紅地毯,夫婦雙雙磕頭,一旁有謝稚柳、李秋君見證,磕完頭叫謝稚柳謝叔叔,喊李秋君三嬢嬢,按傳統規矩,是謂嫡傳。另一位則不是,據我所知,他只是去「歐湘閣」時,碰到張大千,由李秋君介紹,喊了一聲老師,就到處炫耀自己是大風堂門人,當然張大千倒霉的時候,他又說自己是鄭午昌的學生。此人活到九十九,不忘名利,在權貴土豪的吹捧下,辦了九十九桌壽宴,不久就嗝屁了,與之相比,不能不點讚伏老的淡泊和高風亮節了!
伏老的年譜是我整理的,他曾向我詳細地敘述了拜師張大千的過程,為不贅筆墨,現將年譜中這段經歷全文摘來:
1946年(丙戌)27歲: 任職上海市教育局美術中心站國畫指導員。空餘常去上海建國中路汪亞塵老師「雲隱樓」書齋侍畫,恰逢張大千先生來訪。10月,張大千先生在上海成都路中國畫苑開近作展覽,先生經日觀展,為之傾倒,經張大千先生好友王韻清介紹,徵得汪亞塵老師同意,在卡得路(石門二路)李秋君「甌湘閣」居所,遵照大風堂古禮,奉贄見禮和拜師帖,舉行拜師儀式,伉儷雙雙跪叩。參加者有李祖韓、李秋君、汪亞塵、王韻清、陳巨來等。入師門後,大千先生囑其和陳從周先生取出戰前為避免被日寇掠奪,而藏匿於西門路「西成里」過街樓上之藏畫。先生辦事幹練,深得大千師嘉許,獲贈八尺中堂,新羅山人《五老圖》人物真跡一幀,及書畫稿多幅。由於先生天資聰穎,悟性高,拜門「大風堂」後,深得大千先生青睞。大千先生來滬,常侍硯在側,並得嘉許,將甫完工之精品,指導其臨摹,如是者三年,深得大千先生繪畫三昧,畫業大為長進。同年被邀,參加張道藩在上海拜齊白石為師的拜師活動,隨後與郎靜山夫人雷佩之去愚園路居所拜訪。齊翁見先生山水畫作,喜不自禁,題跋曰:「亞塵道兄善畫金魚,其門人伏文彥偏畫山水,此為其所作,八十六老人。」汪亞塵見齊白石題款後,又題跋曰:「隨余學畫者,是其興致所使,亦步亦趨,非余所取,此非白石老人所能道者。」 此畫可惜在文革期中丟失。年底,拜訪沈尹默先生,探討書法畫理,和張石園、張大莊在周牧軒舉辦的行餘書畫社,教授山水畫課。
1948年(戊子)29歲:其時因張大千居住在李秋君家中,先生幾乎每日必到,邊磨墨牽紙,看大千老師作畫,講解畫理,一次被大千師招至密室,有幸看到《韓熙載夜宴圖》和《董源瀟湘圖》、《秋山無盡圖》等真跡,並聽大千師講解《韓熙載夜宴圖》畫意。大千先師說,該畫系宋朝宣和年間裝裱…… 四月十七日,同門發起為大千先生籌辦五十壽宴暨送先生返回成都活動。臨別前大千先生招先生及顧福佑、陳從周三人,至西成里居所,出具陶壽伯所刻「大風堂同門會」印章,和「大風堂同門錄」,交與先生曰,此交汝保管,今後有事,爾等可找謝稚柳叔叔商議。孰料大千恩師,一去杳如黃鶴,師生人各天涯。十月在上海中國畫苑「大風堂同門畫展」中展出有張大千題跋的《北苑晴峰圖》。
曹用平先生稱讚伏老是當下中國山水畫第一人,同行的讚譽不是沒有道理的。一次我和他聊天,提到鄭重先生,他突然來了興致,說我答應要送幅畫給他,說罷在場的學生鋪紙揮毫,不料他邊揮毫邊聊天,一失手用墨太重,把一塊石頭畫悶死了,他略一轉念,蘸水調色,幾下就救活了過來,真是藝高膽大,不得不叫人嘆服。
二零一一年,由硅谷亞洲藝術中心的舒建華館長陪同,帶伏老和我一起去加州卡米爾十七哩灘,尋訪張大千的故居。汽車從舊金山出發,在高速公路上急駛,伏老望著窗外連綿逶迤的落基山脈,大談董北苑山水的意境,和宋元以來各家畫派的皴法……那時他雖已九十一歲,但侃侃而談,毫無倦容。
在硅谷住了一夜,第二天又由舒建華館長陪同,去拜訪張大千的好友侯北人先生,伏老和侯老也是老朋友。走進侯老的書齋,看見牆上一幅張大千畫的仕女《倚梅圖》,一位美女倚偎著一顆老梅樹。在欣賞此畫時,侯太太告說,壬子年春節,我第一個去環篳盦給張先生拜年,張先生送我此畫。他送我畫時說:「這畫我故意少畫一筆,你回去琢磨。」
這時侯老考我:「王先生你看少了哪一筆。」
不料伏老搶先說:「美女的下顎老師沒有畫。」
侯老拍手說:「對呀,我研究了半天,覺得張先生是故意不畫的。」
伏老說:「我估計也是老師故意不畫的,仕女不揚首,若畫了下顎,酥胸就體現不出來了。」
侯老讚揚道:「你畢竟是大千的高徒,懂得老師心思!」
二零一九年,我和方介堪先生的哲嗣廣強兄、朱惠毅兄三人去拜訪伏老,半路上我給他打了個電話,響了半天沒人接,我有點納罕,平時老人家很少出門,怎會不接電話。過一會我又打了一次,他接了,到了家他才告訴我,第一次鈴響時,正在午睡,聽見鈴聲,趕緊起床,不慎跌了一跤,聽到這裡我趕緊問摔痛沒有?他笑笑說,很快爬起來了,沒事。那年他一百虛歲,依然耳聰目明,跟他說話對答如流,和年輕人一樣。那天朱惠毅兄請他寫小字,為怕寫歪,他習慣用兩根縫衣針穿線做標記。小朱要幫他穿線,他說我做過白內障手術,眼睛跟年輕人一樣明亮,自己能行……那天告別時,他親自送到我們電梯口,想不到他揮手說:「走好!」的瞬間,成了我記憶中永久的定格。
往事悠悠,不勝唏噓……
伏老走了,他一生授業解惑,桃李滿園,他畫的山水丘壑,雲山蒼蒼,江水泱泱,他畫的松柏梅竹,傲寒凌霜,孤標澹泊,他畫的高士,猶如他的自畫像,清淳儒雅,志趣高遠……
人生期頤古來稀,先生年高德劭,福壽圓滿,含笑雲間,應無憾矣。
不才含淚仰望,焚香獻花,祝先生走好!
二〇二一年十一月十四日於食薇齋北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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