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賣房後,他們重回出租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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虧本爬出來

大件家具留在屋裡,鑰匙交給賣房中介,去年3月,徐敏靜離開成都龍泉驛區的家,搬進出租屋。她沒有和房子留下一張合影,「只想趕緊走。」有一年半的時間,小區房價從每平方米1.8萬的高位點下滑到1.4萬,她坐不住了,在2022年年底把房子掛牌上架。

當時,同小區、同戶型的二手房基本都報價130萬。徐敏靜判斷,大部分的賣房者還是希望能從中獲利。她對房價走勢沒有信心,怕拖久了虧得多,直接降到120萬——覆蓋房款和三年來的房貸支出。中介跟她說,這算是「良心價」。

掛牌20多天裡,只來了五波人,依然往下砍,「一刀就是十萬。」接着趕上春節假期,人越來越少。徐敏靜急了,聯繫中介又降2萬。終於來了個買家,壓到116萬,徐敏靜咬牙接受了。但簽合同時,對方貸款資質出了紕漏,交易被迫中止。

按這個價格掛了半年,房子才出售。算上還貸的利息,徐敏靜賣房虧了大約10萬。63歲的母親不理解這番折騰:房子就是根,就算房價下跌,也沒必要賣了再去漂泊。而徐敏靜着急的是,要把房產變現,從坑裡出來。從買房到賣房,用她的話說,「被房子綁架」了4年。

徐敏靜最初也有投資的考慮。2017年3月,成都推行限購政策後,房價一路高漲。徐敏靜觀望了兩年,決心「上車」。她看中龍泉驛區是2023年大學生夏季運動會核心場館的所在地,升值空間大。

二十出頭時,她篤定「別人的生活是別人的,自己就算一輩子租房,也沒什麼問題」。但進入地產媒體行業後,她看到有片區的房價直接翻番,獲取的信息里總充斥着「量價齊漲」「地價天花板」等字眼。某個周一,她得知,工位旁邊的兩個年輕同事都在周末看了房。還聽說有人在搖到購房資格當天,向同事們借錢湊首付,「當時大家都覺得,搖到就是賺到,會很積極地借錢。」

她盤算,等過了政策規定的三年出售期,就轉手這套房子。按當時房價飛漲的趨勢,徐敏靜預估三年後至少能收回40萬,能置換更好的房子。她把下一步的目標鎖定在高新區,在她眼裡那是成都最好的區域,房價近3萬一平。

為了這筆投資,她在2019年背上了每月4000塊房貸,比原本的房租貴了3000。如今回憶起來,徐敏靜覺得這並非一個謹慎的決策——房貸超過月收入的30%,「不符合財經專家所說的安全範圍」。但當時,她確信,這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

那時,她轉型到大廠地產口媒體,月收入一萬多,比當年成都平均月工資高出四千多。她身邊有不少前輩能靠接私活、做項目提高收入。徐敏靜打算在這裡「熬下去」,收入指定一年比一年好。

以前她從不把心思放在省錢上,買房後,工資一到賬就先繳房貸,寬慰自己當作存錢了。打車次數越來越少,點外賣也學會領優惠券下單,她萌生出一種責任感,「感覺自己長大了。」 但壓力漸漸超過了閾值,她發現,在爆雷和疫情的雙重影響下,她的行業在經歷轉型,人員不斷發生變動。這幾年,她換了4份工作,都做不長久,中間甚至有接近一年沒班上。

待業期間,她靠提公積金維持貸款,最拮据的時候倒騰過信用卡。買房一年多,徐敏靜還了十幾萬,後來才發現,這些錢大部分都是利息。一種被欺騙的感覺包裹她,「這十幾萬,幹什麼不好?」母親來和她一起住的時候,她不能在家發泄情緒,就跑去天台砸碎玻璃汽水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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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一線城市的互聯網人覃逸也在買房後,才發現還貸是在給銀行打工。他和徐敏靜在同一年買房,每月房貸一萬三左右。他「不敢花錢」,喝的咖啡從40多元降到10元,最後索性自己煮。四年來,他還了近40萬利息,本金只有20萬。

去年7月,公司砍掉了覃逸所在的產品線。身為部門總負責人,他也沒有逃過被裁員的命運。這一年他34歲,認為這個年紀沒法在互聯網再找到更好的工作,決定回老家威海。至於這套房產,他想過出租,但這不現實——按市場價,最多帶來每月6500元租金,遠不能覆蓋房貸。

他沒有戶口,即便擠進了這座大城市的東五環,房產也不能成為孩子上學的資本。賣房成了最優解。覃逸想以445萬成交這套45平的一室一廳,避免成為「房損一代」。但他在中介平台上看到,同小區、同戶型的房子基本都掛的是420萬。

賣房的80多天裡,他每天都會接待一批看房者,但幾乎沒有人主動出價。為了儘快脫手,他三次降價,最終以415萬成交,比預期低了30萬。房子被一位中年買家全款買走。閒聊中,覃逸得知對方住着價值千萬的房子,買下這套房只為給海歸的孩子落戶。

這兩年,不斷有人靠折價賣房止損。有鄭州的房產中介對媒體稱,由於二手房較2017、2018年降價了百分之二三十,有家裡遭遇變故的業主無法支撐高額月供選擇「免費送房」——只要買方願接過房貸,房子就直接過戶。

社交平台上,也出現不少寧願虧本也要「從坑裡爬出來」的購房者。湖南一對80後夫妻在2018年「上車」期房,4年後小區附近的設施沒有如期完善,房價每平米也降了好幾百,為了避免損失,夫妻倆提前還清20多萬貸款,在2022年年底賣房,虧了30多萬。有留言甚至說,把「賣房換租」看作是一種「反向置換」的辦法。

心理綁定

徐敏靜記得,搬新家那天,家裡來了許多親戚。有人拿來象徵「節節高」的甘蔗、帶有好兆頭的發糕和橙子,搞了一場熱鬧的「進門儀式」。長輩們把買房當作一件大喜事,在他們眼中,這和成功的人生緊密掛鈎。

2019年過完年,徐敏靜在家裡支持下買的龍泉驛區這套二手房。76平的三室一廳,單價每平不到1.4萬。父母很高興,認為女兒是在成都落定了,即便沒有結婚,也算有了一個家。母親常拿她和同齡人做比較,說她能獨立還貸,稱得上優秀。

徐敏靜清楚,自己是被裹挾「上車」的。2015年下半年,在重慶工作的她考慮換城市發展,當時母親勸她回家進體制,還說如果答應就給她買房、買車。但從小到大,徐敏靜都盼着逃離母親的視線。

家鄉是四川一座小城,徐敏靜總覺得,人和人之間沒有秘密。高中一次下晚自習的途中,她給母親打電話,還沒等她開口,母親就說:有人看到你在某某路口上,你在幹嘛呢?徐敏靜心裡發毛,形容自己像活在一張無形的網裡,長大後不想再回去。

後來,徐敏靜在成都定居,母親仍試圖干預,催她買房、結婚。當時她還忙着打拼,想等有婚育需求再買,況且每月1000多已經能租房住,她不着急。但同齡人陸陸續續都在買房,表哥大學一畢業,父母就給他安家置業,小一歲的表弟則在長輩們眼中「最好的年紀」結婚成家,搬進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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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些觀念里,買房和考上名牌大學、找到體面工作一樣,是世俗定義的模板人生中的一個標的。985名校碩士,27歲結婚買房,30歲前年薪百萬,康怡集這些標籤於一身,就會是很多人眼中的「人生贏家」。

畢業後,她和男友留在一線城市的金融圈打拼,婚後雙方父母不斷在提:「安家,就是要有自己的房子。」2019年3月,在樓市交易的小陽春,小夫妻買下了東三環邊上一套二手兩居室。康怡請來設計師,按照自己的喜好,裝了開放式廚房和衣帽間。

解決了「人生大事」,困境沒有消失。一萬七左右的房貸給康怡帶來的更多是「心理上的綁定」,「因為它的存在,你需要維持一份還不錯的收入。」隱性的負擔讓她不敢輕易辭職休息,即便早已不堪重負。

生活一直被工作填滿,她每天加班到十點,周末也常常上班。手機從不關機,甚至婚禮前一天,她都在待命。在新家安裝的浴缸,她一天都沒有用過。然而,賣房、辭職,這些「偏軌」的時刻她從未想過。

康怡一直是「別人家的孩子」,外界的高期待也讓她始終對自己保持高要求,「擔心成長速度不夠快,沒有競爭力。」長期高壓下,焦慮像一鍋沸水快要衝破閥門。直到2022年11月底,她忽然接到爺爺病重的消息,連夜趕回西安。兩周後爺爺去世了,她才在想,自己究竟想過什麼樣的生活?

是在軌道上度過成功但緊繃的一生,還是跳脫出外界制定的遊戲規則,找到自己的節奏?——最後,她冒出賣房的念頭,想從這件事開始,一點點掙脫世俗的目光,覺得只有先擺脫房貸,才有勇氣辭掉工作,琢磨未來的方向。

出於投資的角度,從事金融的丈夫贊同賣房。夫妻倆觀察到,近年來很多小區三居室的單價面積都高於兩居室,加上房齡已有十多年,再拖幾年,賣價不容樂觀。2022年九月,房子最終以700多萬賣給一對年輕夫婦。康怡說,簽約當天從對方眼神里讀出了憧憬。而現在的她心裡輕鬆多於不舍,「無貸一身輕,我們可以去任何地方開啟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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枷鎖與安全感

賣房後,康怡幾乎把所有家具留給了新主人,和丈夫重新開始租房。租到完全滿意的房子不容易。第一個在郊區,環境好,但房租超過了原先的房貸,通勤也不便利,沒住上一年,夫妻倆決定再換一個。康怡希望小區環境宜居,物業靠譜,最重要的是能有親手布置的餘地。看了50多套房之後,他們才定下來。

卸下房貸壓力後,她裸辭自立門戶,接待自己的客戶,也嘗試自媒體。擺脫了高強度的職場生活,單幹的收入不如上班的待遇高,也不穩定。偶爾焦慮冒出頭時,丈夫的支持暫時給康怡吃下一顆定心丸。她現在發現,內心是否安定不是一套房能解決的,歸屬感或許來自穩定的親密關係,或許根植於謀生能力,「可能要用一輩子去爭取。」

某種程度上,「賣房換租」後會讓一些人有了能周轉的資金,嘗到這樣相對的自由。去年上半年,一位單親媽媽賣掉一套在一線城市五環內的房產,拿回115萬房款,租到郊區新小區的小高層,三居室坐北朝南。客廳落地窗外是一片綠地,她常和孩子在那兒散步,寬敞的客廳也讓家人之間有互不打擾的空間。

她原先的家是一套單層面積25平的Loft,空氣不流通,待久了容易憋悶。房子在商圈附近,熱鬧擁堵,她覺得不適合孩子成長。賣房後,她拿出30萬存做定期,當作孩子未來三年上幼兒園的學費。有這筆錢兜底,她在下半年辭掉了穩定的工作,開始創業。

像打開了一個枷鎖,一開始總會看見解脫的幸運,但之後的限制會換種方式接踵而來。賣掉大城市的房產,手握百萬存款回老家生活,覃逸本來也期待自由的生活,但離家十多年再回到父母身邊,35歲的他感覺重新變回一個孩子。

上個月,父母信不過覃逸找的租房中介,非要找熟人幫他看房。租房預算也受限。最初,覃逸想花3000元租在海邊,享受海景。父母說,1000塊錢的房子也能住,何必再多花這麼多錢。看在老人操心的份上,覃逸只好尊重了他們的意見,租下一套兩年多前精裝交付的三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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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敏靜在上半年重新租房後,也繼續陷入跟長輩觀念的拉扯中。還是在龍泉驛區,她租下一套總面積40多平的Loft,月租2200元。搬家那天,行李塞了滿滿三四輛小型麵包車,紙箱堆在客廳,沒處下腳。母親來幫忙,收拾出租屋的衣櫃時,看了一眼地上堆積的衣物,對着逼仄的空間滿臉發愁。

當初買房後,母親從老家搬去,跟她一人用一個臥室。母親很滿意那個家,幾乎把老家自用的東西都安放進去,還新添了電器,布置上花瓶和花。換租後這一年,母親只來短住過三次,時常抱怨。徐敏靜選擇沉默,她一直是個順從的女兒,以前定志願、選專業全是母親在安排。

決定賣房,算得上她的一次叛逆。那天她們在電話里起了爭執,母親又拿她和同齡人做比較,壓力累積到極點,徐敏靜脫口喊到:「你所想的這個我,是我展示給你的,真實的我你知道嗎?你不知道!」

去年6月,徐敏靜待了兩年的地產口報道站點關停,她又一次遭遇裁員。沒有房貸壓力,又有賠償金兜底,失業後的她想按下暫停鍵,思考日後去向。她開始研究短視頻,考慮放下這些年的沉沒成本去轉型。

買房四年來,她沒有告訴過父母自己在工作中遭遇的變動,待業時也獨自扛下房貸。如今,表弟生了二胎,長輩又不停催促她成家。她厭倦母親用這些價值去衡量自己,可她做不到不受家人影響,「不能太自我,說白了還是要給他們一個交代。」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極晝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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