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給93歲老爸的信

老爸: 

保姆彩霞說,按我要求的,她在您的手機上裝好了「喜馬拉雅」,您已經開始用手機收聽郭德綱的相聲了!真好,這樣,您在醫院病床的輸液時光里,就有了歡聲笑聲的陪伴,有了冷眼旁觀的視野,也就有了更多療愈的希望和能量。 

記得我年輕時第一次讀到《傅雷家書》時,很是讚嘆,天下還有這樣給兒子寫信的。那以後,我讀了好多人的家書。那年回國,我把劉墉寫給女兒的信讀給爸爸媽媽。又一次回國,我把龍應台的《親愛的安德烈》送給了侄兒沐坤,那是一位母親寫給她遠在德國兒子的家書集合。爸爸媽媽寄來的家書,女兒都好好珍藏。現在老爸病了,女兒也要給老爸寫家書。幸運的是,古時候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我剛來的澳洲的時候,電話很貴,而一封家書,也要十天半個月的才能寄到。現在我寫了,您可以馬上收到,這是爺爺那輩人無法想象的福氣,而這不止歸功這個時代,更要歸功於老爸! 

那年陪您住院,我買了Pad,裝好微信,教您使用。九十歲的您,剛輸完液,穿着條紋病號服,帶上深色鏡框老花鏡,認認真真做筆記。您的蠅頭小楷實在好看,永遠工工整整,清秀乾淨,一絲不苟。記得第一次見到您上大學的筆記,整個驚艷的趕腳!還有,您的俄文居然也寫得那麼好看。而這次寫學微信筆記,您竟然把屏幕上的按鈕都畫出來!步驟也寫的清楚,步驟之間用流向箭頭,教授就是教授,做筆記也是專業水平!您一次一次演練,直到學會操作了,而我知道,對於九旬老人,能夠這樣學習,實在難能可貴!就這樣!您成為微信最年長的微友之一,我為此發了朋友圈,引得那麼多讚嘆的回饋! 

我還清楚記得,那天早晨,媽媽靜靜坐在床邊,金色的陽光從窗口照進來,媽媽的銀色髮絲一根根地閃着光,媽媽的整個人都分外柔和,她捧着我那本紅色封面的小詩集,細細閱讀,專注沉靜,這個畫面清晰明亮,就在眼前。而那本老樹編輯並作序的《塵夢》,是我為您們舉辦金婚慶祝時,獻給你們的禮物。書中唯一的一張照片,是老爸老媽在大樹下草坪上,俯身拾取落花的照片,那是我們三個同游悉尼皇家植物園時,我悄悄抓拍的。 

而在那次金婚聚會的照片中,媽媽已經不像往日的她那樣笑容燦爛了。現在知道,那時的媽媽已在小腦萎縮的途中了。可悲的是,好多的症候,我們都是後知後覺的。如果早知道,我們會更懂得如何體諒她,把她照顧養護的更好些。 

媽媽在我手中發病前,我們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的焦慮症候上,而沒有給她做降低血粘度的護理,如果做了,媽媽或可躲過那一劫也未可知,所以爸爸這次的不適,女兒不敢掉以輕心,堅持催您去了醫院,確診治療了才放下一顆心。人到暮年,有些事,一錯過,可能就是一生。 

至今,我還在回味關於媽媽的點點滴滴,尤其是她發病前的時光。所幸我能在媽媽還明白的時候給了媽媽有質量的陪伴,現在想來,那是媽媽留給女兒這輩子的安慰。 

那年,媽媽還是清醒明白的,她經常在電話里向我絮絮的訴說,她是那麼想我在一起,以至於她提出了嚴肅的意見:」你每次回家,假期那麼短,可你總是出去見同學朋友,在家也呆不了多少時間!」 

從此,再回國,我不通知朋友,不發朋友圈,下了飛機就悄無聲息的回家,踏踏實實的陪伴老爸老媽。現在想來,那些時光都閃着溫情的柔光。我會邊幫媽媽做她希望我做的事,邊陪她說話。她要我幫她歸置老物件,整理藥品、書籍、衣物,甚至那些多年沒有再穿的鞋子,讓我看她新畫的畫作,我們一起唱歌,整理當年的老照片,我聽她念叨陳年往事和身邊的新事,陪她去看她的老鄰居老朋友老同事,聽她感慨能拜訪的有聯繫的老人越來越少了! 

我也用輪椅推着她去賞花觀景。我們還去抗爭紀念碑看人家跳舞,那是媽媽以前常來的地方!媽媽曾在這裡帶着大隊人馬做「五禽戲」,打「八段錦」,還率領她的一眾朋友們唱「心太軟」、「北國之春」,還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媽媽的「五禽戲」活靈活現,我還沒見過誰做的比她到位,所以她能吸引大批徒弟追隨。 

媽媽愛跳舞,可從沒跳過大媽舞,她學國標,跳吉特巴和桑巴。她不但自己跳,還堅持拉我參加。說來真神,居然是我老媽讓我了解了國標慢三華爾茲那樣優雅有范兒舞步的,她還把國標選手的帥哥介紹給我共舞。媽媽不僅能女步,能跳男步,她可以帶着我滿場飛。當時沒覺得,現在想起來,有這樣一位媽媽真是夠酷的!爸爸也會跳舞,那可是當年和蘇聯專家學的步子,媽媽居然說爸爸的跳法落伍了,希望爸爸進步!那次媽媽在菜市場摔了一跤,做了股骨頭手術。等我再回家的時候,讓我驚掉下巴的是,媽媽居然又能帶着我轉圈了! 

那幾年,我每次回國,都和靜姐姐一起帶着媽媽去k歌。有兩次還喊上二姐、三姐和我老同學。我們也試圖拉老爸參加,可老爸不願,您說卡拉OK的音樂聲音大,去了不舒服。看到媽媽期待的眼神,我們軟硬兼施,希望說動老爸,可老爸您死活不肯配合,這讓媽媽希望和老伴一展歌喉的願望,成了一場長久的盼望。 

儘管爸爸沒去,媽媽總是很享受,她會開開心心的聽歌,大大方方的唱歌,更會高興接受我獻給媽媽的歌。狀態好的時候,還會帶着我跳上一曲,那是媽媽晚年枯燥生活里閃光的時刻。2018年,媽媽第一次不再想去唱歌了,她尿失禁了,出門難了,不方便了。轉年3月,媽媽在我的手中墜落,再也沒能自己站起來。 

那些陪媽媽的時候,我總會隨手為媽媽拍些照片,小視頻。現在,這些都無比珍貴。對我的陪伴,媽媽特享受,感安慰。可媽媽並不貪心,她非常體諒我。每次陪了媽媽一些天后,媽媽反倒催我了:「行了!我很滿意!你也去見見你的朋友們吧!」 

能在媽媽清醒生命的最後幾年,成為媽媽的傾訴對象,是這輩子最欣慰的事。年輕時我曾叛逆,和媽媽互不理解。那時的心裡話,只說給朋友聽。好多年過去了,我落戶大洋彼岸,經歷許多坎坷,見過各色人等,走過好多地方,回首往事,終於讀懂了媽媽,了解媽媽的角度,明白了她的感受,和媽媽之間的壁壘消彌了,媽媽也就自然而然會向女兒傾訴,母女情深,背着爸爸和女兒說悄悄話是媽媽暮年的一大安慰。 

如今,媽媽還在那,可卻再也無法和我傾訴她的感受和心聲了。真的好想媽媽!從媽媽生病後,每次探視,每次視頻,我會一遍遍的用心呼喚「媽媽,媽媽!」,生怕媽媽聽不到,生怕哪一天我們再也見不到! 

「媽媽」,這是媽媽唯一能清楚回應的召喚。太多的時候,媽媽沒有回應。唯獨聽到「媽媽」,她會回答「哎!」那聲音清晰、認真而肯定,是媽媽以前的才有的聲音。要趁媽媽聽得到,趁媽媽還懂得,就用這樣的呼喚來解救和安慰被倒塌的巴別塔圍困的媽媽。失去才覺珍貴,每次,媽媽做出回應,認出我來,都深深的感恩!感恩還有機會這樣呼喚媽媽,感恩媽媽在那一段的神思飄忽後,又能回應我們!感恩爸爸媽媽都在,感恩爸爸還能守護媽媽!爸爸媽嗎在的地方,便是女兒心永遠的歸處。 

2020.6.3

作者簡介:

哲嘉
哲嘉。(提供)

哲嘉 生於天津,移居悉尼。秉持開放態度,崇尚獨立思考。長於邏輯思維,熱愛文史哲藝。見落日綺霞而神馳,聞鳥鳴嘉樂而心喜。遇良善誠摯而感佩,識本真靈動而相惜。有感而寫小文,興起以造閒詩。隨心拍照片,自在觀天地。著有詩集《塵夢》。文章詩作散見於網絡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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