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不懂我們說的話、我們的用詞,無法理解我們關注的世界。他們的世界就是掙錢、供小孩讀書。
1
臨近春節,我回到老家,一個四川的三線城市,與朋友約在新城區的美食街吃飯。我曾經就讀的中學就在這裡,十年過去,街坊鄰居變化不大,讓人倍感親切。
美食街主街建於20多年前,當時市政籌建科技新區,把原住居民動遷到這裡。2005年,新區修建新學校,從省會城市請來老師,大力招生。入學名額一部分憑考分錄取,一部分作為福利,留給附近三個村的適齡兒童。我是憑考分進了這所學校,不少同學的父母就是周邊村子的叔叔阿姨。
我和朋友吃過飯,一邊散步,一邊閒聊。一個阿姨在旁邊聽着我們的談話,湊到跟前。我一下認出她來,驚喜地喊「秀阿姨!」 秀阿姨是同學靜的媽媽,她的樣貌沒怎麼變,只是多了不少皺紋,頭髮白了。冬天風冷,寒暄了幾句她就拉着我們走,說「去烤火!」
秀阿姨領我們去了附近的一個小賣部,杉爺爺和幾個女人正圍坐在一個鐵皮桶周圍,木柴熊熊的燒着。杉爺爺和女兒開的這家小賣部,不在美食街主街,沒那麼吵鬧,因為是自建房的一樓,不用交房租,得閒時他們在這裡打牌、閒聊。杉爺爺是同學奎的爺爺,烤火還有兩個阿姨,也都是熟人,一個是同學軒的媽媽,一個是比我們小兩屆的學妹梓的媽媽。
「我開始真的沒認出來哦!」秀阿姨用四川話特有的誇張語調說,「小娃娃又長得快,哪認得到?聽她們說到豹媽以前開的乾洗店,我才說,肯定是我靜娃哪個同學。」
軒的媽媽接茬:「豹媽那個乾洗店關了好多年,滿打滿算就開了4年。」
「所以說嘛,要不是同學,哪個曉得噻?」秀阿姨說。
一群長輩開始詢問我們在哪工作、有沒有結婚的打算。這些問題讓人頭疼,我們就岔開話題,問同學們今年回不回。得知軒過幾天回來,奎在成都談了女友,梓今年不回……問到秀阿姨的時候,她把頭一偏,氣憤地說:「她就莫回來了!我當莫這個女子(女兒)!」
我有些驚訝,問她:「靜怎麼了?」
靜是個學習很厲害的姑娘。初一時,我和靜在同一個實驗班,初二她升去了更好的實驗一班,後來考取了國內Top3的大學。我們初中時關係非常好,我經常到她家玩,到高中就慢慢生疏了。
秀阿姨說:「她現在洋盤(神氣)了哦,在大城市掙錢,天天說忙,都不回來。疫情後就回來了兩回。」說完癟了一下嘴。她說的四川土話有一種彎酸刻薄,語氣中對靜的不滿很明顯。我和朋友對視了一眼,勸道:「大城市是很忙的,我在上海也經常加班,加到晚上十一二點。」
「過年都不回來,我養這麼個女子有啥用?」她有些輕蔑地說。
梓的媽媽勸道,「你快莫這麼說,兩個月之前人家靜才回來了,哪有你說的那麼囊個。」
「十一月份她嬢嬢過世!她不回來?她不回來我就不認她了!」秀阿姨說,「而且,回來了才幾天?三天!我不信她有那麼忙,她就是不孝!」
軒的媽媽也點頭,「所以嘛,我不想我家娃兒成績好,成績好,考出去,把家都忘了。不然你說養個娃兒爪子喃?不回來,不照顧家裡,生病了都莫(沒有)人管。我還不如養條狗!」
這話讓人不舒服,我反駁她,「但是人家也有自己的生活呀,小孩又不是為了爸媽而存在的,小孩又不是保姆護工。」
「那我養他爪子(做什麼)喃?他不給我拿錢,不照顧我,我有娃兒和莫娃兒有啥區別?」軒的媽媽說。她的表情里含着輕蔑,嘴像扁嘴鴨那樣平直、緊繃地收縮在一起,顯得很嚴肅。
秀阿姨附和道,「就是啊,我就跟養了個白眼狼一樣,一年到頭看不到她幾回。」
她問我和靜有沒有聯繫,「你問她還回不回來,不回來以後就都莫回來了。」
其實我和靜聯繫得很少,但我還是尷尬地應下了這個要求。
2
我撥通了靜的微信電話,轉述了她媽希望她回去的想法。一個外人進入到他人的家庭關係,我感到有些尷尬。但靜說,這不是第一次了,因為她在一線城市,父母不可能追過來,只好向她周圍的朋友施壓。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問。
我對她們母女關係的印象還停留在初一。當時一個同學請我去她家裡玩,不遠處就是靜的家,我順道去打了個招呼。靜在樓上寫作業(自建房有三四層),她從二樓的窗口探頭看到我,很開心地說,「我們來玩球球。」她從二樓拋下一個手掌大的球,她拋我接,再拋上去,她接住,如此往復。她母親就坐在一樓門口的椅子上,看着我們笑。那是一段美好的回憶。
說起往事,靜有些感慨:「你竟然還記得……但你記得我媽當時說了什麼嗎?」
我努力回憶,大約想起來了,「秀阿姨讓你下樓來玩,說在樓上這樣和同學玩,不禮貌。」
「對,那天你走之後,她因為這種她口中的不禮貌,把我打了一頓。我第二天都不是騎自行車去上學的,因為痛。」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好一會兒才問:「為什麼?」
「因為你是城裡人(老城區),她覺得那樣丟了她的臉。」靜說。
靜的父母奉行的是「棍棒底下出孝子」,當時他們關注靜的只有學習,學習不好就是打得不夠多。他們和周圍村裡的人都這樣認為,也這樣做。
小學時,靜跟着村裡的孩子在村口看電視,從電視裡學到了「隱私」的概念。她買了個日記本,在上面記事,都是一些很細碎的事情,那天學了什麼,心情開不開心。對一個十歲的小孩來說,那是她靦腆又澄澈的自我天地。
她告訴父母不要動她的日記本,父母口頭上答應了,但依然進她的房間打開日記本。這被靜發現了,他們吵起來。她爸提着一根棍子,準備打她。靜拼命吼叫,說父母侵犯了她的隱私。聽到這話,她爸愣了一下,反問:「隱私?啥子是隱私?」
靜說, 「就是我有我的東西,你不能碰。」
她爸突然笑了,輕蔑而殘忍的笑。他說:「你是我女子!你的東西都是我的。隱私?我看你還說不說隱私!」他揚起棍子打靜,靜挨了幾下打,拼命跑出來。鄰居聽到動靜,遠遠地喊靜的爸爸不要打了,但她爸不聽,一直追着她打。
距離她家兩公里外,有一個低凹的大湖,湖邊有一側是崖壁,山上的泉水經由崖壁落到湖裡。泉水很甜,村里人都專門過來接水。靜一直跑到崖壁邊上,正好有五六個人在接水。她躲到一個有親緣關係的奶奶身後,哭着說:「我爸要打我,他一直打我。」
「娘(姨),你莫聽她亂說,她自己做錯事,我肯定要打她。」她爸爭辯說。
那個奶奶捲起靜的袖子,看到她手臂上被棍子打出來的傷痕,說:「打兩下就算了,你未必(難道)真的要打死她啊?」
她爸命令她過去,她不去。崖壁的路很窄,被幾個鄉親擋住,她爸也過不來,最後只能離去。離去前他說:「你最好莫回來,回來我就打死你!」
靜很害怕,那天她去了鄰居奶奶家住,後來又有幾個老人說項,她爸才沒有再打。在靜心裡,恐怖的種子已種下了。
3
初二那年,老師在開家長會前讓我們寫一封信,向父母表達愛意。靜在信里寫下了她對父母的愛,同時也寫下了父母做過的讓她傷心的事,她希望他們改變動輒打罵、情感忽視的行為。
家長會有個環節是讓家長讀信,靜在窗邊墊腳看到她爸看了信。家長會後她問爸爸,看完信有什麼想法。她爸卻說:「你寫那麼長,哪個看?沒看懂!」
靜的成績很好,但過於靦腆,物理老師認為這樣會限制她的發展,特地和她爸溝通,希望父母能給她更多信心和支撐,但她爸卻說:「老師你莫聽那娃兒亂講,我們還不夠支持她啊?我們都供她上學了!她喃們不體諒下我們不容易呢?她一個小的,未必還要我們這些老的來體諒哦?」
物理老師知道沒法改變什麼,只能算了。
我們關係最好的那段時間,幾乎每個月,靜都會告訴我,父母的行動如何讓她難過得睡不着。2008年地震後我們開始住校,在宿舍樓中間辟出來的半圓形露台,我們常常聊到深夜。她會提起父母做過的讓她傷心的事,她也反思,是不是沒有看到父母的付出。我勸她要相互理解。
「我嘗試理解,他們理念落後,他們不懂我們說的話、我們的用詞,無法理解我們關注的世界。他們的世界就是掙錢、供小孩讀書,能供到什麼地步算什麼地步。我拿這些細膩的情感去煩擾他們,是不是『何不食肉糜』?」靜說,「我後來意識到,理解應該是相互的,否則他們只會訓斥我,為什麼現在不乖了?」
因為靜成績好,她父母覺得「很有面子」,除了打罵,對她的干預倒也不多。後來住校了,靜的處境更好些,回到家她也可以藉口「我要學習」躲進自己的小天地。
高考填志願時,父女之間爆發了一次大衝突。她爸不許她報大城市的學校,覺得地方太遠,開銷又大。那時志願已是在網上填寫,因為無法達成共識,靜就按自己的想法填了,心想木已成舟。到最後一刻,她進網站確認,才知道她爸給她改了志願,她又改了回來。
為此事兩人吵了起來。靜問她爸,為什麼改她的志願。她爸吼道:「你曉不曉得,一線城市讀書有好貴?!而且,在我們這種小地方,你成績好就真好?你去了那麼好的學校,肯定扛不住壓力。」
靜氣得說不出話。她四川話說得不怎麼好,她小時就覺得很多人脫口而出的話沒有邏輯和道理,為了解答自己的困惑,她讀了很多書,但這也導致她的言語體系都是以普通話建立的。她知道她爸的話立不住腳,若用普通話,她可以很好地反駁,但她爸厭惡她說普通話,覺得她「裝樣」。她只能愣在那裡,渾身都在發抖。
她爸見沒有反駁,就放軟了聲氣說:「靜娃,你就在四川報個學校,過得去就差不多了。你要好好(多好)的東西安?差不多算了,我們家就這樣。」
靜不知道說什麼,只說「反正我把志願改回來了。」她爸非常生氣,又要打她,她直接出門去了朋友家住。
4
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周圍的叔叔阿姨都稱讚靜厲害,「靜娃一天天不喃們說話,哪曉得考那麼好哦!凶(厲害)!」她爸覺得有面子,整日笑着,也不阻撓她了。只是,每次給她拿學費和生活費的時候,都說自己不容易。父母不會用轉賬功能,每次都要從銀行取現金,交給她。她媽看她爸拿出一摞錢,瞪大了雙眼說,「這麼多錢啊!」然後撞了撞她的胳膊說,「這麼多錢嘞,你要記得爸爸媽媽的好,曉得不?」
靜點頭。她知道家裡經濟條件不好,父母一直教育她要感恩,她一直都記得。
後來,靜在一線城市工作,她爸說家裡自建房要裝修,讓她給錢。儘管手頭也不寬裕,靜也給了。對於剛畢業的她來說,那是將近半年的工資。此後她的生活變得拮据,很難存下錢來。有次因突發情況,看病花了2000,一下捉襟見肘,連吃飯的錢也沒了。她找父母借錢應急,父母卻反問她:「那你的錢喃?」她說因為給了裝修的錢,沒什麼積蓄。父親卻說,「你少怪我們!你自己不好好計劃錢!在上海掙一萬多月薪,還問我們要錢?你肯定還有錢,就是來哄(騙)我們的。」她只好說「好的」,然後掛了電話。
靜先買菜自己做飯,撐了幾天,後來只好吃公司的零食填肚子。周末時,她一人躺在出租屋,感到胃部火燒,飢餓感陣陣泛來。後來實在熬不下去,她給一位朋友發了消息,說明前因後果。朋友直接給她打了2000塊。她握着手機,縮在床上,哭了很久。
「我以前以為,因為經濟條件不好,所以他們對錢很在意,但他們依然是愛我的,畢竟供我上學從小到大。但後來他們開火鍋店,經濟條件好一點了,情況依然沒變,我才意識到,我爸想要的是控制。」靜說,「就像他問什麼是隱私時的那種口氣,我的一切都要由他控制。」
父母的控制欲也逐漸增強,一周打一次電話變成一周兩次、每天一次。家裡雞毛蒜皮的事都要告訴她,讓她零散地給錢。語氣不夠柔順,父母就會說她不孝,跑那麼遠根本不能回去看他們。
疫情的某一年,她打算回家看看,卻碰上四川疫情嚴重,返鄉人員要登記。她和母親語音聊天時說,準備請年假回去,她媽馬上說,「你莫回來,你莫害我們!」 靜無力地笑笑,她意識到,他們所謂的想念原來是假的。後來,她沒什麼大事就不回去了。
有一次隔了兩年她才回家,有親戚來串門。一個表妹陰陽怪氣地說:靜姐你終於回來了啊,我們盼了你一年又一年,你發達了哦。靜想反駁,抬頭看了看她爸,只見他面色冷下來,吼了一聲:「吃飯!」 親戚走後,她爸罵她:「你看到莫得?你跑那麼遠,他們喃們說?我都抬不起頭!養了這麼多年,養了個白眼狼!」
靜意識到,她父親要的,只是在親戚面前的「面子」,他把所有壓力都轉到靜身上。
我向秀阿姨求證這些事,秀阿姨的嘴角撇到一邊,說:「嘿,她才小心眼嘞,這些事說了無數遍了,一天天就記到這些小事。村里哪個家長沒打過娃娃?就她記得清楚。我們小時候哪個沒挨過餓?幾天不吃飯被她說成啥子樣子?」
我感到無奈,只有苦笑。
我很難去責難秀阿姨,他們有他們的限制,金錢上的、心理上的。她說,當初為了讓靜上學,他們一周就買5元錢的菜,沒肉,飯也吃不飽。
過去那一層疊一層的痛苦記憶,讓兩輩人的理解和溝通變得很困難。離開秀阿姨家的時候,我感覺無力,沒辦法幫到他們。我能感受到秀阿姨的思念,也能感受到靜的痛苦。恐怕只有時間才能解決他們之間的隔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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