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從古至今都不乏對春花秋月的歌詠和傷春悲秋的感懷,亦不乏對春秋兩季美景的對比。譬如「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在中國唐代詩人劉禹錫眼中,秋天比萬物萌生的春天更勝一籌,打破了前人悲秋的普遍論調。那麼,日本詩人是怎樣比較春季與秋季之美的呢?
公元7世紀,日本朝野興起「春秋之爭」,圍繞春季與秋季哪個更美爭論不休。彼時伊賀出身的女歌人額田王為此寫下評判之歌:
冬蟄雲既去,
春色降人間。
群鳥復鳴唱,
繁花又爭妍。
唯緣林木密,
入山而不拈;
且因草莽盛,
拈而不欲看。
秋山葉,色斑斕。
手執紅葉任欣賞,
綠葉棄之猶可嘆。
雖雲難釋憾,
我願取秋山。
筆者認為,額田王此詩歌雖寥寥幾句,卻分析得相當細膩,不由得感慨日本人自古就已善於洞察人心與細節。整首歌在平等讚頌春季與秋季之餘,最終將桂冠頒給了萬物凋零的秋季,恰是日本傳統文化里「物哀」特點的體現。這種哀並非無病呻吟,而是蘊含著人生哲理的物語。
春花爛漫,百花爭艷,從另一角度看卻是亂花迷人眼,不知從何摘,即便摘取一朵也來不及細賞,因為馬上會被下一朵吸引離去,所以說「拈而不欲看」。春季若琳琅滿目之集市,在無際花海中滿足著世人對美無盡的欲求,世人愈愛則陷得愈深,終將罹患選擇困難症,從而迷失初心。因此,賞春好比走馬觀花,多了一分盡興,卻少了一分細品。
那秋季呢? 反正群芳盡謝,紅葉已落,拾起落葉玩味不會有破壞珍品般的愧疚感,亦不會有尋覓更艷春花的獵奇心,少一分熱鬧,卻多一分釋然。偶然見到幾片凋落的綠葉,還能為其感嘆一番。恰是秋的不完美,催生出這喜哀交織之美。
春夏秋冬,怎不像人生的縮影? 人心都有寧靜淡泊的一面,亦都有貪得無厭的一面。在人生的春季,我們一路追求眼花撩亂的身外之物,待到人老珠黃的秋季方悟到知足常樂之理。「雖雲難釋憾,我願取秋山。」—— 在欣賞世間繁華的同時,請莫忘記簡單樸實的快樂。額田王此歌不僅是對季節的評判,更是對處世態度的啟迪。
日本古代還有哪些和歌書寫出春與秋各自獨特的美與情景交融的意境? 一起走近《小倉百人一首》與《萬葉集》,欣賞幾首唯美的和歌吧。
秋夕待人之美
「彼處是何人,望卿莫相問。九月露沾身,待卿於黃昏。」——《萬葉集》
人世熙熙攘攘,匆行者眾,駐足者寡。如今,不見那千年前佇立凝露等待心上人的無名氏,只餘這美到沁人心脾的詩。
雨中傷春之美
「憂思逢苦雨,人世嘆徒然。春色無暇賞,奈何花已殘。」—— 小野小町
春花最美卻也苦短,人生何嘗不是如此?
雨後賞秋之美
「驟雨頻頻降,枝頭露未乾。騰騰秋夕霧,暮色滿山川。」—— 寂蓮法師
這首歌最精彩之處在於其禪意——縱然驟雨頻頻,也總會迎來晴天。枝上遺露,霧氣騰騰,這般雨後初晴的美景怎不是對人的嘉獎?正所謂否極泰來,苦盡甘來。
鹿鳴悲秋之美
「霜葉委深山,雄鹿輕踏來。呦呦情彌切,肅肅人愈哀。」——猿丸大夫
這裡的鹿鳴好似中國古詩詞中子規啼的意象。相由心生,人哀,則萬籟俱哀。
春夜思鄉之美
「長空極目處,萬里一嬋娟。故國春日野,月出三笠山。」——阿倍仲麻呂
阿倍仲麻呂是日本奈良時代的遣唐使,他在中國期間與大詩人李白、王維等交情不淺,《舊唐書》記載他「慕中國之風,因留不去,改姓名為朝衡」。公元753年10月,阿倍仲麻呂與藤原清河等人率領四艘帆船,從蘇州黃泗浦(今江蘇鹿苑)啟航駛回日本,當時他難掩心中思鄉之情,於是便吟唱出這首和歌。
但這首歌也可以這樣理解:阿倍仲麻呂即將離開大唐之際,舉頭望月,心中充滿對大唐的不舍,此情此景讓他想起多年前離開日本到大唐求學的那個晚上,心懷不捨得離開家鄉的心情看著天上明月。四十年過去了,明月仍是當年的明月,卻是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這首歌被收錄進《小倉百人一首》中,在日本的知名度幾乎相當於李白《靜夜思》在中國的知名度。
初春若菜之美
「初春田野霽,若菜正繁時。願采送伊人,雪融衣袖濕。」——光孝天皇
有一種愛情叫作雪中采芽只為你。光孝天皇在創作這首歌時尚未即位,他表達的是一種非常樸素的、願意放下自己身段的真摯情感。
楓染秋水之美
「悠悠神代事,黯黯不曾聞。楓染龍田川,潺潺流水深。」——在原業平朝臣
在原業平朝臣是日本平安時代初期的貴族,論相貌算是當時的美男子,論性格則是放縱不拘。他的這首和歌採用了倒裝句式,直抒胸臆,坦率地表達了對楓葉染紅流水的驚嘆,含有一種誇張的幽默,翻譯成白話就是:「從很久以前的神話時代一直到現在,頭一次見到楓葉染紅龍田川這樣的壯觀景色啊!」另一種解釋是,作者也可能將自己的愛意蘊藏其中,他的愛熱情似紅葉,愛的深度可謂達到了染紅龍田川水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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