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洲華裔文藝家,台灣來的就一撥。大陸來的,分好幾撥,甚至十幾二十撥;其中一撥分裂成兩撥的,就有好幾起。文藝家協會,其實就是俱樂部。可是為了拿到政府的補貼,俱樂部統統改稱協會。文藝家協會老大,不叫主席,而叫會長,或秘書長。會長、秘書長回國走訪,常常享受額外的「福利」:僑領!因此,不少人熱衷於當上會長、秘書長。
有一撥協會換屆前,南會長賣畫獲酬兩萬澳元,眾狐狗酒肉像尋找地下黨一樣尋找他,打算不動聲色,誘他同去酒樓,顛覆AA制,迫其大宴賓客,豆剖瓜分他的稿費。他卻像地下黨領導一樣關心大夥,主動出鏡,逐一和大家握手,批發一輪微笑。
南會長相貌堂堂,一看就是有錢的冤大頭。住大別墅不說,得了稿費不說,令人悄悄生氣的是還有一輛汽車,比所有會員的車都高檔。如此這般,不吃他吃誰!
我不尚酬酢周旋,從不主動吃誰,最喜歡吃自己;甚至不主動見誰,最喜歡照鏡子。多數人可以認識,不必相見,尤其不必常常相見。再說,餐館裡,酒吧中,人與人,哪怕是文化人之間,有新意的交流,少之又少。恰恰是,安靜下來,沉浸進去,彼此通過文字,哪怕三言兩語,最能流露真情,最易叩開心扉,抓到緣分稻草。所以,一年之中,與朋友相見,我的原則是:兩天打漁,363天曬網。但有些人,總是要相見的。例如這一次,照例架不住,祭出團隊精神大旗的一輪輪微信鼓動,電話催命,無法,只好捨命,去陪聚會愛好者。
其實,我並不反對團隊精神。只是,作為一個寫作者,我不喜歡團隊精神。因為各自為政才是文學創作的法寶。與世界與團隊保持一定的距離,堅守自己的一隅,觀察、閱讀、思考、寫作,才是正道。再說團隊就是合作,好不容易熬成一隻怪蝦,怎麼可能和別的正常蝦組成團隊,通力合作呢?關鍵是,合作了,究竟誰是怪蝦,就說不清了;合作了,不是把大家異化成怪蝦,就是大家把我同化成正常蝦。這非常糟糕。還是單幹好,操作性強,深入我心。
傍晚,雲霞紅而嫩,要破裂,流出汁液的樣子。街燈憔悴,道路青春。夜總會亮晶晶地開門迎客。我們不理夜總會,而直奔酒樓。吃請嘛,有些人也許會遲到,但是永遠不會缺席。只是,作家、畫家、音樂家、雕塑家,總之,文藝家,就要像那個「家」,不能一坐下,馬上吃喝。必須先裝模作樣,七嘴八舌,促膝談藝,談生活,談政治。儘管訴說多,傾聽少。
華人移民隊伍里,假粉也多。這種人,動輒指責這個動機不純,那個動機不純。其實他們移民,一邊吃福利一邊反制度,人格最分裂,動機最不純。假粉常以賤人的標準要求自己,以聖人的標準要求別人。他們的「死敵是西方,最愛移民西方;盟友是朝鮮,從來不移民朝鮮;大哥是俄國,最不願留居俄國。」他們「罵死西方,搶購西方;恨死西方,撲向西方。」居然還混雜着一批老革命,破壞了移民的同一性。
有人表態:「雖然我的家人都在澳洲,但我永遠忠於我的國家,反澳是我畢生堅持不懈的職責!」又有人宣布:「雖然我加入了澳洲國籍,但我仍然深深地愛着我的祖國!」還有人強調:「雖然我在澳洲生孩子,把孩子留在澳洲併入了澳洲國籍,可我對澳洲愛不起來!」
人都出國了,定居了,不說這些不行嗎!確實討厭一切裝逼的虛偽和賣弄!今人言:逼格無論怎麼裝,是裝不高的,放出來的都是本質氣息。越是言行不一,顛三倒四的人,越說明其空格占比大。
資深假粉老代說:「鄺居偉先生有段話,『憲政是資本主義的,自由是資本主義的,民主是資本主義的,人權是資本主義的,普世價值是資本主義的,公民社會是資本主義的,官員公布財產是資本主義的,全民免費醫療、全民社會養老保障是資本主義的……』,搞那一套沒有前途。不信請看——」在手機里找到個連結,轉着圈推薦給大家洗腦,「美國現在已經非常衰敗,最近40年來,這個衰敗的帝國總共才培養了377位諾貝爾獎獲得者,無法全部壟斷;它目前的GDP只占全球的22%,這個數字離90%以上的最高目標非常遙遠,根本不值得一提。它每年只能吸引各國留學生150多萬,這與世界70億龐大的人口相比,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美元的壟斷地位更加不保,在全球的流通占有率只有80%左右,這與曾經的95%以上明顯處於下降趨勢。尤其美國的高科技創新產業已經日薄西山,占有全球70%人才的一個大國,每年的科技創新率只有52%,其敗相已經路人皆知。」大夥哈哈哈哈一陣笑。我猜,是笑美國,而不是笑老代。哈哈哈哈!
我沒留意,多笑了幾聲,引起二貨老代不滿。他說:「你每天盡在朋友圈發政治方面的見解,那麼深刻,你咋不去中南海呢?」這話好熟悉,是網上抄襲來的?我不知怎樣回答,極力回憶網貼,準備照方抓藥。方子終於跳進腦海,我立刻給他餵藥,「你老婆每天打扮得那麼漂亮,長得又豐滿,怎麼不去『天上人間』呢?這種地方澳洲不少,還是合法的呢,有營業執照!」他不再吱聲。
我知道反美憤青憤中憤老們美國過敏,反美荷爾蒙分泌過多,所以也閉了嘴。
不能一直胡扯下去。不管那麼多,吃大餐!喝葡萄酒!酒樓酒樓,當然領取了賣酒執照。這才是生活的實質!不能辜負會長的慷慨大方。千言萬語彙成動人心魂的兩個字:吃!喝!勸君更盡一杯酒,與爾同消萬古愁!
是自助餐。各種海鮮,儘管吃夠!沒有儀式感。不需要儀式感。香味在嘴裡打轉,在喉嚨里糾纏,打出個飽嗝都值一澳元。
煞風景的是,螃蟹90%都是骨頭。看見黏篤篤一缸黑稀飯,有英文標識,沒留意。我每次走過,懶得舀。突然明白是魚翅粥,那麼好吃不好吃都好吃,連吃五碗。可惜難辨其妙。牛排也不錯。皆熱氣騰騰,餐刀一划,血水尚存,據說才四五成熟,恰到好處。怎麼會這麼難吃?確實難吃。最後,架子上那些模樣丑笨的甜品,吃不下,統統放棄了。也吃水果。撕開橘子皮,汁液主動湧出,清香撲鼻,牙齒一壓,維C在唇舌間盪開。有老外偷偷打量我們。傻鬼子是不懂中國式飲食文化的,難怪需要列隊衝進孔子學院!
順便找知己。
我懷揣劉詩人20年前在國內出版的詩集,讓他洗了眼睛,開了心,面對食物,大吃一斤;然後欣然為我,在他的書上題簽。
曹作家摸到我背後,拍肩膀獲得成功。順便泄漏他自己的消息:「雖然我在本會只是個普通會員,但早就升為××州華人作家協會副會長了……」我剛開懷大笑,劉詩人搶先將劇情推向高潮:「喔喲,你的官越做越大了哦!」酒逢知己似的。曹副會長立刻笑着輕輕搖頭,表示出司空見慣的那種虛假的謙虛來。
我想:作家或別的文藝家,不必深入生活,因為我們每時每刻都在生活。就個人境遇而言,我,長期為凡俗日子所迫,還得在世間奔跑,不知何時可以停下腳步休息。
談笑間,男女都吃得面如桃花。南會長吃多了,肚子圓圓的,要成功爆炸的樣子;喝多了,紅酒上臉,連耳朵都粉嘟嘟的,可以切下來下酒似的。他豪爽地拍着胸膛要求買單,仿佛不拍不要求就不該他買一般。喜得同夥們內心安定,互遞眼神。但這不算完,南會長又乘興大獻愛心,開始敬贈暖心錢,說:「一人200刀!這不是錢,是情分!」不收他就要立竿見影生氣發火。聲音不大,口氣不小,賺來連聲喝彩。衝着這喝彩,為每位多花200刀,值。
情分我要,要了心也安。只吃喝,不要暖心錢,要了心不安。不要就是不要,誰要生氣發火,那我也生氣發火。結果誰都沒有生氣發火。
買單後,南會長肚子裡一陣波瀾壯闊,驚濤駭浪,吐了。他一邊擦嘴,一邊用目光追蹤着滿地葷腥,惋惜道:「我的海參呀,我的龍蝦呀,我的魚翅呀,我的鮑魚呀,我的瑤柱呀,我的鮭魚呀,我的象鼻蚌呀!不好好待着,跑丟了不是!可惜了可惜了!」說罷就往下倒;扶起來又往外撲,準備上大街演講。濫酒,誰都瞧不起。但為了報答他的宴請和200刀,大夥只好架着這位傑出的吃貨,平凡的酒徒,逃難般湧出去,把他塞進車裡,開車;又拖到車外,搖搖晃晃地押送回了家,堆在飽滿的上發上。瞟眼看,會長家的客廳里,居然有一牆酒。這一押送,人人都覺得,已經與會長扯平了。再有什麼過場,就是付出,就是吃虧上當。還好,順利脫手!
藝術家好收買,有時也心軟。返回停車場途中,幾乎人人意猶未盡,把會長誇了一陣。有不少優點根本不是會長的,而是雷鋒的;有些詞用得太早,應該寫進悼詞裡。大家達成共識:年終評優秀文藝家、選下屆會長,非他莫屬。我當然支持。只要不選我(本來就沒人選),誰中獎都行。
次日南會長打來電話,緊急通知各位:「昨天的聚會還沒完!有重大事件發生!來吧來吧相約酒吧!」
還要升級為王牌韭菜,讓鐮刀們再享受一次收割的快樂?
還是傍晚,雲霞紅艷艷的,要破裂,流出汁液一般。街燈憔悴,道路青春。大夥準時驅車往前趕。夜總會亮晶晶地,開門迎客。都不理夜總會,而直奔酒吧。聽錯時間的吃喝積極分子老代,去得太早,已涼在夜風中,伸長細脖子等待了很久,不知情的還以為他是麵點師或調酒師呢。
人到齊了。照例,作家要像作家,畫家要像畫家,詩人要像詩人。應該先以談藝為鋪墊,再行吃喝。
但會長不談藝,直接「開會」。「會」上,他面色凝重,開門見山地,一字一句把話射出嘴:「昨天我老婆糾集三個兒子聯合審查我,強迫我當了一晚上的『床頭跪』,罵我是貪污犯。決定加強家庭內部的廉政建設,還出台了配套政策,新法規即日實施。急得我恨不得臨時抱主腳,可惜耶穌並不在身邊。我昨天擅自招待各位的開銷我老婆認了。但請你們給個面子,一定要幫忙各湊200刀,把另外那個漏洞補上。這是有屎以來我拉的最臭一泡屎。無奈敵強我弱,既然如此,只好如此!」會長經過一晚上的脫水,乾癟了不少。但聲音高度未減,似乎昨晚吃了偉哥沒找到地方發揮藥效。他盯着我們,說罷便等人表態,像在國內開辦公會一樣,一臉的方針、政策、組織性、紀律性。怪不得他一直端着酒杯。原來是思考了又思考,準備把難堪推給酒,把包袱卸給大家。
眾人明知道酒吧里有美酒、咖啡、檸檬,有如花蛋糕,有似玉麵包,有花樣繁多的小吃,還能聽琴師的手藝,卻不能盡顯享受方面的才華。他們還不適應從昨夜的心醉,猛地過渡到今夜的心碎,都僵坐着,心裡的羊駝奔騰震耳欲聾,但表面專注而沉默,紛紛把防禦的眼神灌滿南會長的眸子。先還有威武不屈的神色,待深刻領會了會議精神後,眉頭皺得相當亂,看樣子是屈了。
我知道,在物質社會裡,錢是促進人與人關係的良藥,只要肯送藥,情感會產生質的飛躍。而一旦飛躍了又把藥撤回來,那飛躍了的關係就不是下跌那麼簡單,而是超過原處繼續跌,而且不會跌停。東跌西跌,大家的心靈深處就空無一物,必須趕快浮出去,抓住什麼具體的東西。
他們審問會長:「你老婆叫吳瓊花吧!嫁你南霸天,變成了南太太,就沒有愛情了?」回答:「有。不是老有,也不是老沒有。平時話不多,吵架厲害,惹不起。」過一會補一句,「她臉大,胸平,腿粗,還出軌。不過不敢再搬砸腳石砸腳,早回到正確軌道上來了。」
我見過南夫人,暗想,女老十八變,越變越難看,嘴唇薄得像木耳一樣;心胸一狹窄,常常五毒攻心七情上臉,「壞」得地道「壞」得純正。不回到正確軌道上來,無路可走。又想,難道讓南會長馬不停蹄地一直憂傷焦慮下去?難道讓南會長立刻看破婚姻實質,回家就以拳頭代替親吻?只怪南夫人,真正享受到了馮諼向孟嘗君申請的「食有魚,出有車」,還不知足。
大夥消化完尷尬,一致同意「退贓」,個個心痛莫名,眼淚紛紛倒灌入鼻,心裡的一百頭羊駝,一致沖向南會長的菊花。眼裡是不解或惡毒的光,說不定有人在褲兜里準備好了兩個拳頭呢。只有我,屏下了眼帘,在心裡哈哈大笑。其實我可以不來的,因為我沒有收那200刀,雖然昨天未曾暖心,但此時也沒有寒心。
南會長要來握手道別,大家手一犟,移開了。最後來到酒吧外,一起流浪了一陣。都沉浸在肥皂劇般的百感交集中呢。
年終到了,過了。年初換屆,南某沒再當選會長。還好,被推舉為名譽會長,下坡有道台階。不知道他回家,找不找夫人打架;或者,下一屆,申請專項招待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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