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外下班後,男女老少,都愛去居民區的健身房。健身房較多,有的附帶桑拿室、游泳池。過節就自駕外出度假。談事呢,男奔酒吧,女去咖啡屋。總之,不怎麼串門,常常縮在家裡;酒鬼才愛串門,發精神病的才愛串門。縮在家裡幹什麼呢?據悉,墨爾本所在的維州,擁有289個小區圖書館,圖書館的250萬會員,每年會借閱約5,000萬冊圖書;也就是說,接近50%的維州人手裡,至少有一張借書證!那麼就是在讀書。天天讀,讀煩了怎麼辦?又不打麻將,也觀賞不到中央電視台,並且,一輩子沒條件深刻領會紅頭文件精神。估計呀,多半會,轉而研究如何堅定不移地走,具有資本主義特色的羊腸小道,精準致富,三百年不動搖呢。
雖然不怎麼串門,但是有人摁門鈴。
家人上班,看家的領銜主角,都由我來擔綱;配角是一條比我福泰的狗。英語我只會五個單詞:哈嘍!三克油!拜拜!噎死!no!還會「米西米西」,「八格牙路」,「啥藥啦啦」,不過不是英語,沒有用。照例聽到鈴聲就開門,不盤問來者何人。也不先看貓眼——根本就沒有貓眼。每次開門,都想起《人民日報》曾經教導過,只要會唱《國際歌》,在全世界都能找到朋友。還好,沒被它教傻。見到老外,我也說漢語。我只「精通」漢語。他不懂是他的事。來人說英語。他只擅長英語。我不懂是我的事。如果有預約,守時超過大姨媽;提前到的,也在門外等候。兩個語言磚家互投中英語板磚,混戰好一陣,碰巧了也能明白個大概意思;也許並未明白,但,人與人之間的誤會,往往在於自以為聽懂了。能應付就好。有送快遞的,有募捐的,有自覺跨國學習雷鋒,告知我們,汽車燈忘了關掉的。有推廣節能燈的;數燈座,按燈座數量送燈。有檢修電路、水管、天然氣管的。進門就干,幹完就走。不吸煙,不喝茶。有鄰居打聽小事的。都很乾脆。
這些人中,包括黑人。以往沒什麼接觸,陡然一見,不是很習慣。黑人外觀大致有四種。皮膚深黑油亮的,可以反射光芒;牙齒極白,看不清臉貌。皮膚深黑的,但,是烏黑,沒有光澤,也看不清臉貌。皮膚淺黑的,但眼周,嘴周,所有邊角,是烏黑;這種人大都是帥哥美女。皮膚整體淺黑的,沒什麼特點。別的方面不了解。後兩種也許不是黑色人種,而是棕色人種。
另有迷路的高齡新華僑,問路或者借電話,最囉嗦。經驗豐富後,必要時,對華僑我就說「英語」,正如對老外我照例說漢語。華僑務必先「投降」,即,禮貌地稱呼我為「大叔」「大伯」,甚至「爸爸」;至少要說幾句客氣話。可惜沒人喊爸爸。「投降」後我才指點迷津。迷路者多是男性。可見女性細緻,謹慎。所以天下男人,都必須配一個女人;傻得厲害的,甚至配幾個女人;配不到的不光迷路,臉上還會,常年生長紅色蟾蜍騷疙瘩,便於他摳着混時間,達到穩定情緒的目的。
來了一個男人。模樣在18歲到60歲之間。白人年齡不好猜。也許十幾歲,因為風水好,提前成長為二三十歲的體型;也許五六十歲,因為風水好,體貌大大滯後於實際年齡。再說了,聯合國規定,15歲-24歲為青年;世界衛生組織規定,14歲-44歲為青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規定,14歲-34歲為青年。中國呢,國家統計局規定,15歲-34歲的人為青年;共青團規定,14歲-28歲為青年;青年聯合會規定,18歲-40歲為青年;港、澳、台地區規定,10歲-24歲為青年。這不是合起伙來,跨國把世界人民整胡塗嗎!果然我早就胡塗了。男人和我,彼此都說天書。隨他說。他說我也說。笑臉相對。他不及我頑強,搬出iPad,指着中文軟件救駕。我點頭。於是打開。原來是傳教的。據說西方人免費進教堂,是為了懺悔,中國人繳費進廟宇,是為了求利。一時想不起我要懺悔什麼;求利只靠實幹,不進廟宇。老馬我不了解,不信。上帝、菩薩……目前我還顧不上或不願意,成為任何教義或思想上的人質。
接了中文宣傳單,上面的二維碼,板着一張花里胡哨的方面孔,焦急地等着我掃。那就掃。目送這位先生離去。琢磨了一陣:他是小伙子還是老大爺?
有一天,一位兩米多高的老外,接連按響門鈴。剛開門他就主動進來了。從步伐看,應該是年輕人。以往沒見過。不是緊鄰,也不是近鄰。看他面色凝重、急切,我說:「有什麼倒霉事就說出來,別人開心,自己也開心!」漢語英語對話了一陣,彼此莫名其妙。但他沒有離開。那究竟倒的什麼霉呢?必須儘快消除?不得而知。幸好家人回來了。那好,正缺特級翻譯呢!
原來,兩米老外住在本居民區邊上,靠公路那裡,稍遠,所以沒見過。我不知道他,但他知道我;他們一家,都知道我這一戶是中國人。他說,老蛇組團占領他家後院,變成頑固勢力,盤踞定居了,還集體交配呢,頭痛!害得他們一家人,只敢躲在室內不出聲,表示主人不在家。不敢捕捉,捉住了也不知道怎麼處置。下決心出500刀找捕蛇公司,捕手近期忙到爆炸,每天生意興隆,電話不斷呢。也找過動物保護中心,那些人更忙。總之,答應來但都還沒有來。一家人焦頭爛額後,想出個最方便的餿主意:求助本居民區的中國人。他們認為:中國人做什麼,都往大里使勁。工作,喜歡加班;別墅,一千平米兩千平米也不滿足,比不少當地人住得還寬;嘴饞,吃自助餐,喜歡吃到奄奄一息;沒事就做吃的,誰都會捉蛇,捉回家炒了吃。他的澳洲夢做得好:建議聞名遐邇的中國吃貨主動去交鋒,左右開弓,老蛇臉必腫。然後幫忙捉蛇,放膽捉,放膽吃,捉一條吃一條,吃了又去他家捉,天長地久,海枯石爛,皆大歡喜,使澳中兩國人民的非傳統友誼,一日日加深。
一番話,像神話,說得我哈哈大笑。居然還有這種稀奇事!我說我們不是饞,不是餓,只是嘴巴寂寞。女的就嘮叨,男的就吃。捉蛇的事,我抵擋了好一陣,推不脫。我想你兩米高你不敢捉,我一米八更不敢。你這樣做公正公平嗎?科學嗎?人道嗎?符合普世價值嗎?能加深澳中兩國人民的友誼嗎?再說,據我所知,動物的內心世界也很豐富,還講謀略,不是那麼好對付的。我告訴他:「所有的相遇,包括和老蛇相遇,都是一場命中注定。不急,慢慢想法!」
兩米老外絕望地看着我。哲人胡金良說:世間大多數人的悲傷,不是因為自己失去了,而是因為別人得到了。但澳洲人不這樣,他們悲傷痛苦了,就是因為自己失去了,或別人失去了。此時,他失去了安全感,所以絕望。有點可憐。應該幫他。突然,我靈機一動,向他強力推薦了另一戶廣東人家。廣東人一米六,推舉他捉老蛇,更不公正更不公平,更不符合這樣那樣。且不管它!在異國,每一位華人,都代表着中華民族呢。有高手,不推薦,怎麼都顯得有點,不那麼偉大光榮正確似的。
兩米老外還真去了。從此,他沒有再出鏡。可能成天邁着長腿,盡往廣東人家跑,已經心想事成了。那麼,捉蛇求助中國人,不是餿主意,而是金點子。澳中兩國人民的非傳統友誼,真會一日日加深。
秋天裡,有幾個白人孩子,光臨寒舍了。幸好是人不是蛇。洋娃娃個個美如仙女神童,讓人越看越想生娃娃;何況生娃娃,最少還能撈到950澳元發款呢。立刻深刻領會到,大陸「開放三胎政策」,真是高屋建瓴,高瞻遠矚,偉大光榮啊。其中一個小姑娘,住在距離我家50米開外的大別墅里,天真,明媚,乖得不是一般化。非常渴望拍一下她的頭。但,按習慣,須先向她的家長和她本人提出申請,獲批後才能實施。唉,還是不拍省事。他們都穿着校服。記得文友師玥說過,校服源於歐洲。學生們窮富不一,為了淡化差距,保護心靈,所以統一了校服。感覺這些小孩子,都是投胎高手。投到窮人家也不怕,低收入家庭,房錢米錢,肉錢菜錢,政府給。看病照例免費,買藥呢,每年總共只需支付2.6澳元。唉,會投胎與會投資一樣重要啊!
澳洲小學沒有固定課本,每個老師的教材不一樣。孩子們在學校選修的第二語言,是漢語。漢語老師來自英國,雖然懂乘法,但是不知道「乘法口訣表」。英語和這個表,不「相容」,老外很難掌握。要學,需請教正宗中國人。巧的是,儘管數理化和我有祖傳的仇恨,我一竅不通,但是恰恰記得「乘法口訣表」。那就榮升為老師,教吧!他們問:一小時20澳元行不行?
我說不行!一分錢都不要!
就這樣,小孩子們學了三四天。期間有多位成年人來繳學費,我婉言拒絕。我出身在大陸革命家庭,父親是執政黨某機構的書記,在黨和爹的教育下,我認為,為小孩服務不能收費。後來知道,這破壞了澳洲的規矩。勞有所獲,得所應得;努力和貢獻都該為自己贏得獎勵和尊敬。這正符合資本主義的分配原則呢。突然被顛覆認知刷新三觀,有點小震撼。另有許多道理挺反骨,根紅苗正也抵不住,正人君子狠狠批判也無用。
「畢業」那天,我突然想起,年輕時參加高考,考數學,其中一道題目是:敘述勾股定理。我把腦子裡殘存的一點印象寫上去了:勾三股四玄五。就這樣,數學總分考得兩分。此時,這六個字,也一併奉送給了孩子們。意思我不懂,他們只需記住,以後自己去弄懂。
可惜乖小孩們學到本領後,就把我這個免費老頭忘了,不再露面。
另有不少陌生人撥冗蒞臨下顧。一個詐騙犯都沒有,一個搶劫犯都沒有。人生風平浪靜,沒什麼活頭!那就有點嫌麻煩。家裡雖然用的玻璃門,但,是花玻璃,看不見外面的世界。房頂的監控壞了,想找一個北京朝陽區的模範群眾在那裡蹲守,還必須先出機票錢,不划算。於是非常懷念祖國的寶貝——貓眼。請淘寶快遞了一隻,迅速安裝上。從此,基本只接待鄰居和預約者。迷路的老華僑嘛,無論有多老,先猜他是不是貪官,具不具備找抽型人格,輸不輸出革命,做不做廉政報告,再決定開不開門。這成了我無聊人生里,不可或缺的小惡趣。我長期很憤青,老了也是,沒法改。決心強到底,駟馬難追!
每一天,人在家中坐,窗外有風雨,有驕陽,有烏鴉,有喜鵲,有鸚鵡,有海鷗,甚至有貓頭鷹,和我無關。在國內,多數人不讀《人民日報》,我也不讀。出國後,常去超市,取各種免費報紙。計有《人民日報》,《澳洲僑報》,《同路人》,《大洋日報》等;常見《聯合時報》,喜歡。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政府無權辦報辦媒體,無法也無需控制新聞自由。按國內的標準,我手裡的報紙,除《人民日報》外,通通屬於非法報刊。作為中國人,應該自覺緊緊閉上眼睛。那麼,能隨時讀到的,符合中國法律的報紙,只有這一份。所以,我天天苦讀之,決心把多年的虧欠撈回來,享受盆滿缽滿的滋味。看到「中國日益走近世界舞台中央,將在以往成就的基礎上,繼續向世界提供宏偉的中國新方略,以及中國理念、中國智慧、中國機遇,為解決人類共同面臨的問題作出貢獻」,我心花怒放,代表祖宗八輩感謝上級和有關部門。我還結合報紙,潛心琢磨,如何快速把自己的發展中家庭,建設成發達家庭;怎樣嚴防,將來把自己的發達家庭,變成發展中家庭。日子就這麼平安減少着。
有一天,我獨自在家,困在網中央,自得其樂。發現,帖子裡所有的憤怒,基本都源於沒錢;所有的勵志,基本目標都是掙錢;所有的幸福,基本都因為有錢。說明高層次的人,不發牢騷帖,不發幸福帖。突然外面有異聲。剛出門,一架攝像機就朝我瞄準了,像是要依法強行扭送我到CCTV上去,仰頭承認嫖娼的架勢。攝像師,一套客氣話說得坑坑窪窪,不明不白。也許是想獲得我的允許?居民區里調皮的小孩子們,包括乖得不是一般化的那個白人小姑娘,和幾乎所有跟我學習「乘法口訣表」的乖娃娃們,也舉起手機拍我,說是要刷朋友圈。哦,原來老外和我們一樣啊。另有一大撮人,遠遠站在一邊不吭氣,甘當不明真相的群眾。
當晚,小區網發消息稱:墨爾本居民區,某區某街某號,再次出現貓眼了……我在微信群里,居然看到了自己越來越不帥的尊容——朋友多就是好,消息轉來轉去送到眼前了。
呀,有點驚慌,像是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可是,貓眼是怎麼暴露的呢?難道有職業爆料手?想一想,前幾天就有些不對勁。先是小孩來,通過貓眼,打算親切看望我。後是成年人,平白無故接近我家,旋即離去。還以為是踩點的小偷呢。
哎,為躲清靜,可能丟了清靜。安裝一隻貓眼怎麼會成為新聞呢?過日子,要入鄉隨俗,要自然天成。趕緊拆!
於是,我那遠渡重洋,專程趕來幫忙的貓眼,只在崗位上默默奉獻了三十來天,就狼狽下崗了。
(註:鬧市區電梯公寓有貓眼,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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