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七十代裔孫屈楚平的「右派人生」

屈原是中華民族的脊樑,一個剛正不阿,疾惡如仇,蔑視權貴,憂國憂民,憤恨肖小,痛斥奉迎,高風亮節的千古萬世的正直形象。他在他《離騷》中有這樣一段描寫(為方便閱讀,此處用譯文,原文附後):「我長聲嘆息而淚流滿面啊,為老百姓多災多難而哀傷。我只是崇尚美德而約束自己啊,沒想到早上進諫晚上就被貶官。貶黜我是因為我用香蕙作佩帶啊,給我加罪是因為我愛好花香。這也是我心中嚮往的美德啊,縱然九死一生我也毫不懊喪。始終不能明瞭我心跡啊,我怨恨我那君王過分荒唐。眾女子嫉妒我長得美貌啊,放出謠言說我行為放蕩。本來世俗就崇尚投機取巧啊,任意而為將規矩背向。違背準繩而追求彎曲啊,竟相把苟合奉迎作為榜樣。人生在世各有各的樂趣啊,我獨愛美啊而且習以為常。肢解我的身體我也不會變心啊,又有誰能改變我的志向?」

《蕭尺木離騷圖》
明末清初蕭雲從《蕭尺木離騷圖》書影。(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按照現代醫學發展推理,遺傳基因縱是一萬年也仍然存在。他有始祖的遺風,熱愛國家民族的傳統,與嚮往光明自由的企求,且生性直傲,不隨市俗,敢說敢為,鑄就了一個天生的右派份子「胎胚」,當然難逃「五七」一劫。這次我回故鄉成都,與幾位難友在西邊老虎灶茶館相聚,坐落其中的他引起我的注意。他年已八十,卻精神瞿爍,兩目如炬,中氣十足,聲如洪鐘,腰板硬朗,銀須飄胸,一付仙風道骨,童顏鶴髮的漢子本色,不由得使人敬佩。通過交談,方知他是屈原七十代裔孫,名屈楚平,1928年生於四川華陽縣(現名雙流縣新興鎮)。宋末,元兵入侵臨安(今杭州),屈氏一脈從湖南衡陽避難徙遷四川華陽,現保留在雙流縣檔案館的《衡陽屈氏宗譜》有詳細記載。

他自幼追求民主自由,遠在1947年就讀成都師範學堂時,因不滿國民黨一黨獨裁專政所導致的社會黑暗,官場腐敗,言論閉塞,民怨沸騰,毅然決然冒着殺頭風險,參加中共地下黨組織領導的「反飢餓,反內戰」的大遊行。1950年新政伊始,他抱着「教育救國,報效中華」的雄心壯志,辭去舒適的機關幹部工作,告別鮮花如織的成都平原和年邁蒼蒼的母親,去到邊遠寒冷的石棉森工局做教師。在不足五年的教學實踐中,發明了「無師通的識字法」,為不少邊民的孩子和伐木工人摘去了文盲的帽子,深受人們的好評。可是在1957年毛澤東一手發動的「反右鬥爭」並不放過他,屈打成招將他定為極右派份子。其原因就是始祖在《離騷》中留給他的做人精神。

「階級鬥爭」是人整人的鬥爭,也是權位的享受與爭奪的鬥爭。1957年的「反右鬥爭」,正是「階級鬥爭」在中共建政後激烈化與白熱化的高峰。老謀深算,精於帝王之術的毛澤東,早已設置好「陽謀」的圈套,要借「整風運動」清除幫他奪取天下的民主黨派(主要是民盟和農工民主黨)和當年支持紅色革命的廣大民主自由主義知識份子,完成「罷黜百家,獨尊毛術」的一統局面,從而建立起「一黨專政的毛氏法西斯統治」。這個運動的目的,要把活脫脫有血有肉的人變成沒有思想,沒有見解,沒有個性的「馴服工具」。儘管單位一再動員大家「鳴放」幫助黨整風,一再傳達毛澤東「誘敵深入」的指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對他這個熱愛教育事業的教師來說,真對共產黨「三風」說不出甚麼一、二、三來,但領導的「真誠」與「殷切」,深深感動了他無塵的心,最後不得已用「長鳴」的筆名寫了一篇教書感言的大字報,其中有這麼一首言志詩:「念八春已盡,事業尚未成,欲效徐老志,教育獻終身」。

詩的本意是說,他已經二十八歲了(念,通廿),個人事業還沒有甚麼成就,決心學習徐特立(着名教育家),為祖國教育事業貢獻終身。「階級鬥爭」的「科學之處」在於能從雞蛋裡挑骨頭,螞蟻腿上找蚤子,加之他平時傲骨直眉,不靠攏組織,不迎合時尚,故早為領導視為異端。再之各單位反右都要事先進行排隊摸底,管你發言不發言,只要被「五人領導小組」排了進去,便是「黃泥巴掉在褲檔里,不是屎也是屎」,就像送進屠宰場的豬,管你是肥是瘦,是優是劣,反正要挨刀。於是,這首迷戀教育的「言志詩」,成了他「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惡鐵證」。在鬥爭會上積極份子們手舞足蹈,泡沫四濺,煞有介事地說:「右派份子屈楚平是個天生的反動分子,在整風中錯估形勢,公然寫出變天復僻的反動詩。所謂[念八春已盡],就是指解放八年來共產黨已到極限,新中國再沒有春天了。為此,他念念不忘國民黨反攻大陸,夢想蔣介石復辟,何其毒也!可他又哀嘆,大勢已去,雖作了各種努力,但[事業尚未成]。最可氣的是他還抬出徐老徐特立做擋箭牌,以[欲效仿徐老志]來掩蓋他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狼子野心……」

在今天看來,縱是傻子也會認為是個百分之百的笑話,可在當年反右鬥爭中,這樣的笑話比比皆是。原在成都市斌升街派出所內勤幹事李秉傑,平常患有風濕關節炎,整風前有天晚上同另一人值班,沒事就面對掛在辦公室牆壁上的一張地圖感嘆說:「我這個病如果到東北治療太冷,到南邊去治又太熱,台灣氣候是冷熱合適,但又沒有解放。」在反右中,那位同他值班聊天的警察作了檢舉揭發,說他「在值班時都在察看地圖,妄想逃奔台灣投敵叛國」。不但劃為極右,最後還被判處十八年有期徒刑。原自貢中學教師華子延,在整風前夕,一天晚上一邊掛蚊帳,一邊唱「走,跟着毛澤東走」,伸腳用力忽聽褲子吱的聲,一邊用手覆蓋,一邊叫喊一聲「屁股有個洞」,讓人匯報上去,說他「罵毛主席屁股有個洞」,成了全市大右派份子。在那個一切以政治劃線的年代,甚麼怪事都有。俗話說「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有甚麼辦法?不承認吧,沒完沒了山呼雷鳴般的批判鬥爭,還外加「觸及靈魂」的拳打腳踢;承認吧,與事實良心相違。矛盾難以排解,他決心學先祖屈原跳入大渡河以洗清白。一夜,他瞞過看管他的警察,迎着寒冷的山風,踏着山間枯草,一步一步走去……

大渡河,歷史的河,千百萬年來日夜奔騰,喧囂不息,似在訴說人間的爭鬥,朝代的興廢,或塵寰的不平與世界上各種恩恩怨怨?他走着走着,忽然遠處工棚飄來一聲嬰兒的啼哭,使他不自覺地停下腳步,方想起他還有年邁蒼蒼的母親啊!記得,離開成都來到邊區的那個晚上,母親精心地為他收拾行李,一針一線地縫補拾綴衣被,兒時孟郊的詩句在他耳中迴旋:「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愛,一種強大的愛,母愛,生命之愛,提醒他不能去死,必須堅強地活下來。齊白石的《百蟹圖》有詩云:「但將冷眼觀螃蟹,看爾橫行到幾時?」他輕蔑一笑,自言自語問自已:我為甚麼要去死?這樣死值得嗎?知情者憐我屈死,不知情者罵我「自絕於人民」。活下來,活下來!不信世道沒變化?不信真理喚不回?

愛惜生命,愛惜生活,他終於勇敢地活了下來。為了不受凌辱,免去批鬥之苦,他來了個大包大攬,別人怎麼說他就怎麼認,只要不殺頭就行。在「偉大領袖毛主席的領導下」,全國揪出上百萬「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份子,石棉森工局大獲全勝,超額完成任務指標數的百分之十五。一個不足五十個幹部的小小單位,竟有十二名右派。勞教的勞教,開除的開除,「下放」的「下放」,他屬於「認罪」態度最好的一個,得到行政降三級,留機關監督改造的「寬大處理」。

覆巢無完卵,殘軀有功能。按照「偉人」的戰略布署:右派一個不殺,給他們工作,留在人民群眾中作「反面教員」。他成了最好莫過的「反面教員」,整整二十多年,他一邊「戴罪」教書,一邊「戴罪」勞改,別人休息逛街睡大覺看電影,他得掃廁所、扛木頭、挑大糞、餵豬,有時幾天幾夜不休息,美其名曰「立功贖罪」。凡政治運動一來,他就是當然「主席」。1959年反彭德懷「右傾機會主義」,他是上聯下批的「活靶子」;1965年批「三家村」,他是鄧拓、廖沫沙的「代理人」;「文化大革命」打倒「修正主義」國家主席劉少奇,他又是「封、資、修」的「社會基礎」,當然少不了「九十五度」的大彎腰,雙臂後展的「噴氣式」。一言蔽之,他是「階級鬥爭」的活靶子,雖是「死老虎」可大有妙用。這也是毛澤東高於歷代任何一個封建帝王的統治之術,用「死人」壓活人,用所謂百分之五的「地、富、反、壞、右」,壓百分之九十五的中國人。你敢不服,你敢反抗?不服、反抗,他們就是你們的下場。正如一位網友入木三分地寫道:「在當時的政治結構中,這批據說占百分之五的〔賤民〕絕非可有可無,而是一定要有。這是穩定另外百分之九十五的重要戰略。這一小塊墊腳石的意義在於,可以使更多人在精神上過着〔統治者〕思想的平衡。這一卑賤的參照無疑緩解了大眾對於物質匱乏和精神窒息的切膚之痛。」

雖然中國有「士可殺,不可辱」的古訓,但是當一個社會消滅了私有制後,個人空間就再也沒有了。因為國家一切政治的、經濟的、文化的資源,全為統治階級所占有,縱你有超天本領也難以活下去。吃飯要糧票,走路要路條,一份微簿的工資只能養活自已,何況還有眾叛親離的劃清界線,辱了你又怎樣?國家主席劉少奇,三軍統帥彭德懷,開國元勛賀龍等大人物,不也被「造反派」打得鼻青臉腫,痛不欲生,最後一個個都悲慘地死去。他還好沒有被斗死打死,僥倖地活了出來,而且健康樂觀正直地活着。是甚麼原因?用他的話說:惡有盡,善無邊,遇到甚麼事都忍。

在那漫長的十多年非人生活,數不清的日日夜夜的宰殺,有多少孤寂,多少勞累?多少飢餓?多少羞辱?多少折磨?不但需要勇氣,更需要的是忍耐:「路漫漫兮,雖九死而不悔」!在1962年摘掉右派份子「帽子」後,已經32歲還是光棍的他,才與老家一個農村女子結婚,可戶口轉不到石棉森工局。情遷兩地,碎心難彌。他求爹爹告奶奶,戶口就是遷不去。跨不過「農轉非」關口,越不過壁壘分明的「階級界線」,他(她)們只能牛郎織女一年一年地唱「天仙配」。孩子出生讀不了書,修補地球成了終生職業。但只要一回家,他就要偷偷地告訴孩子,始祖屈原的故事以及自己的右派生涯。他總是不斷激勵兒女人生志氣,說:「讀書讀書,學習學習,沒有文化的人是愚蠢的人,沒有文化的國家是野蠻的國家。」為此兒女終未成廢人,現今都是社會有用之材。不論任何時候,他都是心地寬廣,自找樂趣生活,既不去趨炎附勢拜倒權貴,更不低眉做狗出賣靈魂。他自題十六字橫聯,作為人生座右銘:「立志不隨俗流而轉,留心學到古人不難」。

1976年「五人幫」倒台後(哪有四人幫,實是五人幫。幫主就是毛澤東),國家百廢俱興,急需各種人材,務實的鄧小平先生在否定毛澤東的前題下,為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右派進行了「改正」。他當然「改正」了,可已經整整五十歲,很快到了退休年齡。為了找回失去的青春,被毛澤東奪去的歲月,他苦習書畫,筆耕不綴,而今早已是名滿天下的書畫家,國際獎、全國獎得了幾十個。他說,他不為名不為利,只想為人民為國家做點甚麼?我聽完他的故事,信筆寫首打油詩相贈:「書中自由地,畫裡有春天,往事驚回首,秦王罪無邊。」

他不愧是先祖屈原七十代裔孫!屈楚平,一個大寫的人。

附《離騷》摘錄原文:「眾女疾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固時俗之工巧兮,偭規矩而改錯;背繩墨以追曲兮,競周容以為度;忳鬱邑余挓傺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詬。」(譯文見上)

2007年9月於成都

「往事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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