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以我的性格在這個時代,一敗塗地

1953年,陳丹青生於上海的一個小弄堂。

  父親陳兆熾是典型的民國知識分子,他用愛國詩人文天祥「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詩句,給兒子取名「丹青」。

  兒時的陳丹青無憂無慮,吟詩作畫,卻也生性頑劣,打群架、鬥蟋蟀、爬屋頂,無「惡」不做。

  ▌「不堪回首」的少年往事

  時間來到1970年,16歲的他命運被悄然改寫,父親被戴上「帽子」,家中的書籍和書畫被焚燒殆盡,上海戶口也被吊銷。

  少年陳丹青無書可讀,無家可歸,最後被下放到農村當「知青」。

  在農村,他和另外兩個少年以及幾隻大老鼠擠在一張床上。

  沒有書畫可看,也沒有姑娘可撩,他只能拼命地畫畫,以此來消耗過剩的荷爾蒙,並且這一畫,就是三年。

  三年後,他居然畫出了《邊防線上》等好幾本連環畫,領導「賞識」他的才華,讓他輾轉到蘇北的一個火葬場畫骨灰盒。

  20歲的少年每天夜裡抱着一個骨灰盒,想想都覺得發憷。不過陳丹青沒有畏懼,也沒有自暴自棄,他還是一股腦拼命地畫,幾年下來畫了上千個骨灰盒!

  每天面對骨灰盒的陳丹青心想,等我有天有一個自己的畫室,愛他媽畫什麼就畫什麼!

  賈樟柯曾回憶說,他在荒敗的小縣城混時,有很多機會淪落,變成壞孩子,毀了自己。

  陳丹青在知青歲月中也有很多機會淪喪,他也想過,算了,破罐子破摔吧。

  幸好他沒有,他學會了自救:「自救就是忠實自己的感覺,認真做每一件事,不要煩,不要放棄,不要敷衍」。

  我們都要一步一步救自己,賈樟柯靠的是一寸一寸的膠片,陳丹青靠的,是一筆一筆地畫畫。

  ▌小學畢業,外語0分,考進中央美院

  胸懷大志的少年不甘讓青春在山旮旯里消磨殆盡,拼命地爭取回城的機會,終於被南京招商局錄取,他心想,總算是熬出來了!

  體檢順利通過,他穿着帥氣的中山裝去面試,不料卻被告知:他的名額被一個關係戶頂替了。

  可憐的少年眼巴巴地看着幸運者擠到了回省城的車上,恨得咬牙切齒,又氣憤又絕望,他用45°角仰望天空,對命運豎起了中指。

  這可能觸犯了老天爺,突然一個晴天霹靂,雷雨交加,陳丹青冒着大雨可憐兮兮地回到農村,發高燒大病一場。

  那年他22歲,這根中指也意味着他不安的一生,從此開始了。

  這次經歷徹底激發了陳丹青掙脫命運束縛的欲望,感冒康復後,他一門心思撲在了繪畫上。他心裡清楚,只有繪畫能救自己。

  1978年,全國恢復高考,陳丹青報考,他在英語試卷上寫了一句牛逼閃閃的話:「我是知青,沒上過學,不懂外語」,然後傲然離開考場。

  就這樣,陳丹青以專業第一、英語0分的駭人成績,考上了中央美術學院的研究生班。

  至今,他仍是唯一一位外語0分考入中央美術學院的學生。

  他去美院報到,老師讓他填學歷,他就寫:小學畢業。

  實際上,動盪時期 ,陳丹青勉強上了兩年初中,英語課從沒上過,就被捲入歷史的洪流參加批鬥和遊行。渾渾噩噩混了兩年,他就跟幾十萬知青一起插隊去了,再沒上過學,確乎是「小學畢業」。

  在美院,陳丹青終於有了第一個畫室,但當時他的主業是撩妹,副業才是畫畫,所以他老師給他的評價是:會畫畫的臭流氓。

  ▌詩與遠方:靈性的飛速成長

  80年代是理想主義迸發的年代,青年陳丹青也不例外,他來到了文藝青年心目中的詩與遠方——西藏。

  其實早在1976年,陳丹青就被當作人才借調到西藏搞創作。

  初次來到西藏,陳丹青一下子懵了:這裡的一人一物,全是繪畫的素材!

  寂寥天地,奔馳駿馬,皚皚雪山,奇特民風……西藏給了陳丹青無限的創作靈感,他也作出了大型油畫《淚水灑滿豐收田》。

  當他第二次從西藏回來,就在畫室里,足不出戶一個月,畫出了《西藏組畫》。

  沒想到,《西藏組畫》徹底火了。

  陳丹青把畫筆聚焦到少數民族的民俗風情上,讓很多人大開眼界:原來西藏是這樣,原來還能這麼畫。

  因為《西藏組畫》,陳丹青在圈內名氣驟升,他也得以留校任教。

  可他終究是坐不住,兩年後就辭職出國去了。

  1982年,陳丹青戴着墨鏡,留着長發,穿着喇叭褲,洋里洋氣地來到美國。

  第二年,陳丹青遇到了他日後的師尊,木心。

  兩人相逢恨晚,常常徹夜聊天,討論藝術,文學,社會,人生……

  陳丹青把木心視作精神教父,1988年,他組織了一批中國留學生一起拜木心為師。學生們常常盤地而坐,老師木心為他們講國學,講美術,講中國傳統文化,宛如孔子講學。

  木心對陳丹青最為眷顧,師徒二人常常結伴而游,去巴黎,去羅馬,去聖彼得堡,逛博物館,看畫展,賞名畫,樂逍遙。

  在木心的支持下,陳丹青也成為了中國當代畫家在美國舉辦個展的第一人。

  木心的教育讓陳丹青重新審視自己,也重新審視藝術、審視中國傳統文化。

  千禧年,陳丹青從紐約回國,被清華大學美術學院聘為教授、博士生導師。學校讓他寫學歷,他仍然寫:小學畢業。

  ▌憤然辭去教授:藝術學院應該招一些瘋子

  遊歷一圈之後,陳丹青骨子裡的家國情懷,讓他再次擔起了教育的責任。

  他拼了,首次招博士生,幾個學生皆因外語而落榜,他就帶着他們到農村去畫農民,到礦井裡去畫工人,告訴他們,最好的作品,永遠在腳下。

  2002年,有個學生繪畫成績第一,卻因英語和政治各差一分落榜,陳丹青向學院請求通融,未果。

  陳丹青憤憤不平:這樣搞下去,專業前3名的永遠考不進來!

  這位學生又學了一年,翌年再考,還是專業第一,政治過關了,但外語仍未及格,仍被學校拒之門外。

  學生問他:「老師,請問畫畫搞藝術,非得英語好嗎?」

  陳丹青竟無言以對,畢竟他當年英語零分。

  終於,陳丹青「不想再玩下去了」,對教育界轟然開炮:「我不想慫恿她考第三次,對一位想當藝術家的青年,這樣的考試是不折不扣的荒謬和侮辱。」

  隆隆炮聲中,陳丹青憤然從清華辭職,成為先行者,引爆了一場關於現行教育體制的厲聲討伐之戰。

  陳丹青不認同教學大綱和排課方式,也不認同藝術學生的品質以「課時」與「學分」計算,更不能適應「學術行政化」的體制。

  「人文藝術教育為什麼要以英語和政治考試分數作為首要取捨標準?你看梵·高就是一個病人,畢加索也沒有大學文憑!」

  陳丹青一語驚人:藝術學院應該招一些瘋子,而不是那些成績優秀的好孩子!

  關於教育,陳丹青還有很多雷人的言論:

  「我一點不關心學生的英語如何,因為我看見大家的中文一塌糊塗。」

  「能活着目擊如此畸形的教育現狀,也是千載難逢的福分。」

  離開校園時,他給學生們撂下一句話:「不從眾,保持獨立人格,堅守個人的價值觀,很難」。

  ▌真話之所以驚人,是因為人們聽慣了假話

  陳丹青敢說「真話」,還不止於此。

  他說余秋雨「身有官臭」,評價于丹是「能說會道的大學輔導員」。

  所以在很多人看來,陳丹青是不合時宜的。

  人們尊敬地稱呼他是「公共知識分子」,他不合時宜地反問:連真正的公共空間都沒出現,哪來的「公共知識分子」?

  在一場古城建設會議上,主辦方希望他能在會上說點好話,他卻不合時宜地當場開噴:「我們正在毀滅這座古城,不是因為戰爭,而是因為建設」,會場氣氛頓時陷入尷尬。

  別人問他怎麼看文藝界,他又不合時宜地說了一大堆:文藝看上去繁花似錦,但其實很荒涼,瘦得只剩疙瘩肉。就像體育,滿世界拿金牌,可是社會上哪有體育?人民哪有體育?

  言語間,仿佛當年那個失學少年、盲流知青又回來了。

  可笑的是,記者告訴他,您放開了說,我們後期會處理的。

  有次電視台抓他去做專訪,主持人給他做身份介紹:著名畫家、作家、演講家、公共知識分子、文化評論人……陳丹青都不買賬。主持人無奈只能讓他做一個自我定義,他說:「我只是一個暫時還沒學會說假話的人。」

  不會說假話的陳丹青老師可真不容易,一把年紀了還做懟天懟地懟空氣的「老炮兒」,為教育界、文藝界和社會民主自由操碎了心。

  文士之正氣,學者之傲骨,硬氣啊,陳丹青!

  ▌我們的社會需要更多的「陳丹青」,來改變集體的沉默

  木心去世後,陳丹青不遺餘力推廣木心的文藝創作。在他的努力下,2015年,木心美術館在木心的家鄉烏鎮建成開館。

  他還做了一檔叫《局部》的藝術脫口秀節目,簡單來說,它其實就是陳丹青的「私人美術史」,帶觀眾走近高冷的美術,風格通俗,態度嚴謹而謙虛,豆瓣評分高達9.5分。

  在木心的影響下,陳丹青在美國時便開始文學創作,他的文字里,隨處可見他理性地思考關於擺脫愚昧和保持獨立的意識。

  陳丹青還很喜歡魯迅。

  為何?因為魯迅敢罵人,敢鬥爭,不買賬,一輩子叫板。

  他多次公開演講談論魯迅:在世界文豪群像中,中國除了魯迅先生,哪一張臉擺出去,要比他更有分量?更有泰斗相?更有民族性?

  某種層面上,魯迅「曲線救國」的寫作思想,在陳丹青那裡得到了傳承。作為作家,他敢於對現實提出質問,對社會問題有知識分子本該有的思考和批判。

  陳丹青身上有魯迅的「文氣」,或者說「流氓氣」,豪爽,狂傲,而且俠義。

  他隨口說髒話,卻不讓人覺得討厭,有人誇他是「耳朵背後都乾淨的男人」。

  在西方藝術世界浸淫多年的陳丹青,最能詮釋「紳士」這個外來詞。他對師長恭敬備至,對女性彬彬有禮,還能和年輕人打成一片,儒雅,得體,颯然有風姿。

  都說中年油膩,但你在陳丹青身上卻聞不到一點膩味兒,他衣着有派頭,為人有風度,舊時文人的英氣和風骨,他都還有。

  如今,「陳丹青」這個名字正在被越來越多的中國人所知曉,愛他的人極愛,連他罵人的話都聽出韻味;憎他的人又極憎,仿佛他就是社會的毒瘤。

  私以為,我們需要陳丹青這樣有器識、有膽識的文士,不奉當局,不忌權貴,有鮮明的獨立人格,也有公眾人物的堅守和良知,敢於像當年的陳寅恪一樣大聲疾呼「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陳丹青就像一面鏡子,讓人們更了解這個社會,了解藝術和文化,也更了解自己。我們的社會需要更多的「陳丹青」來改變集體的沉默,戳破時代的假象,揭開偽裝的面紗,在迷霧中保持清醒。

  一個了不起的畫家,一定是一個敢於說真話、做真事,敢於活出真我的人。唯有如此,他才能創作出稱得上偉大的作品。梵高一輩子如此,所以他是梵高;塞尚如此,所以他是塞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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