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因為寫紀念倪匡先生的文章,我在國內的所有媒體平台全部被封,今日寫了這篇感懷。
很不幸,又是一個熟悉的方式和諸君相見。昨天有個讀者給我看了他保存的我用過的號,兩屏都刷不完。它們就像是無數的墓地,埋葬了數不清的文字。就像你辛辛苦苦年復一年種出來的莊稼,一茬又一茬的被割在西部世界當了飼料。
這種無奈其實不用多說,大家都是能夠體會的。雖然我經常會感到疲憊,但是大多數時候,我還是很感謝寫作這件事。很多和我一樣的人——比如正在看文章的你,在一個不如意的時代中,作為少數派往往是很壓抑很苦悶的,而且可能不是生存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很多人有話想說,但無人可說,目之所及,荒誕無垠。我在現實中也一樣,尤其是在異鄉全新的環境中。但幸運之處可能在於,至少我可以把胸中的塊壘,變成文字傾訴出來,和遠在網絡另一端的陌生人交流,給予彼此一點點微不足道的鼓勵和溫暖。這些鼓勵和溫暖,就像那麼一點超越了生存需求的精神燭光,不明亮,但對於點燃存在的意義很重要。
大部分時候,諸如寫作這樣的事情在特殊的環境中可能沒有特別的作用,既不能謀生也不能對現實有立竿見影的改變。但對於生活而言,很多時候我們做人做事的出發點,不一定是利益驅動,而僅僅就是覺得這樣做是對的。
我們雖然會為生活而奔波、而低頭、而嘆息,但多多少少,但凡良知不滅執念尚在,都會有一點個人的小堅持。這種堅持於人於己,有沒有意義,如果有,又有多大的意義呢?
我前不久讀到一個故事。1978年9月27日,兩個假扮成漁夫的蘇俄克格勃特工在愛沙尼亞南部的密林中發現了獨自一人正在釣魚的奧古斯特•薩貝——一個已經69歲的老頭。當克格勃特工亮明身份,準備實施抓捕的時候,垂垂老矣的薩貝拼死反抗,在逃脫無望的情況下,果斷跳河自沉,誓死不當俘虜。
這個薩貝是當時已知的最後一個愛沙尼亞抵抗組織——森林兄弟成員,從1945年進入叢林開始,他和俄國人戰鬥了33年之久。薩貝的家鄉位於愛沙尼亞佩德拉,原是一個本本分分的農民。愛沙尼亞因為痛恨蘇俄,二戰中兩害相權取其輕,和德國人站在一起打蘇俄,結果戰後被清算,大量愛沙尼亞人被流放西伯利亞,很多都沒有回來。不想死在西伯利亞的薩貝果斷拿起了槍,加入了「森林兄弟」反抗蘇俄。俄軍曾用誘捕的手段抓住薩貝,要求他充當線人,抓捕其他抵抗人員。薩貝假裝答應,逃脫後一個人躲進了家鄉的深林開始了打游擊。即便在愛沙尼亞的「森林兄弟」已經在1953年潰散,1957年大部分走出森林投降之後,薩貝依然一個人堅持戰鬥,直到1978年被克格勃找到自盡,他也是已知武裝抗爭蘇俄時間最長的「森林兄弟」。
愛沙尼亞的鄰國,拉脫維亞,還有一個類似於薩貝的普通人,皮努普斯(Juoņs Pynups),他雖然不是戰士,但是因為不願意為蘇俄服兵役,從1944年跑進森林,躲了整整50年!直到1994年,俄國從獨立後的拉脫維亞完全撤軍,70歲皮努普斯才走出森林,向國家申請身份。
我們都知道很多日本二戰老兵在孤島叢林中堅持的故事,比如在菲律賓的叢林裡面堅持最久的小野田寬郎,堅持29年直到1974年投降——但這是洗腦後頑冥不化、完全不知道外界情況的結果,是一種愚忠式的堅持,和薩貝與皮努普斯不能比——薩貝和皮努普斯完全清楚自己國家的情況和當時的世界局勢,他們經常走出叢林尋求支持,也知道自己的堅持不會改變大局,但還是用寧死不降來為自己的人生畫上註腳。
33年的單兵奮戰,從壯年到老朽,單單從客觀形勢上來說,確實沒有鳥用,但是如果我們站在如今愛沙尼亞人的角度,那麼薩貝堅持33年的意義,就很難衡量。如今在薩貝跳河自殺的地方,有一個紀念碑,是愛沙尼亞人對於薩貝的肯定和懷念。在愛沙尼亞的教科書中,薩貝作為國家反抗強權侵略,爭取民族自由的象徵,特別是作為「森林兄弟」這個抵抗組織的象徵,遠遠大過了他實際取得的戰績。
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如果歷史上找不到幾個錚錚鐵骨,那是不可能有東山再起的動力和希望的——因為一群奴隸是無法建設國家的。
所以薩貝的堅持,其實無論對於本人,還是對於愛沙尼亞,其實都有意義。對於本人,一生追求自由,死得其所,並沒有太大遺憾。他如果和其他人一樣,運氣不好就是死在西伯利亞,運氣好點,以一個農民的姿態無聲無息的終老於家鄉。當然我們不知道薩貝在人生的最後關頭怎樣會看自己的一生,但是從他堅決跳河也絕不偷生的態度來看,他早就已經坦然的面對了自己的人生。
我其實寫過很多小人物因為一點執念矢志不渝,抗爭到底的故事,過程有悲有喜,但絕大數在最後的歷史評價中,都不低。我絕不是鼓勵大家去做薩貝,因為這是常人難以做到的。但我們作為同樣的小人物,是可以從中看到某些積極的因素的。那就是不用特別去算計人生中某些行為的利益得失,如果我們已經為自己的人生找到了方向,並且堅信這樣的方向是有意義且能夠自洽的,那麼就堅持下去,不必回頭。
我們不一定要追求在青史裡面留名,但是如果將來有人還能夠記起我們,記起那些因為堅持而留下的一些故事和痕跡,那麼也自然而然賦予了我們人生別樣的意義和價值。這不正是我們生而為人,不枉來世間走一趟,和動物有所區別的根本所在嗎?
以前曾經有朋友問我,如果人生還有選擇的機會,你會不會做出別的選擇?我認真思考之後回答,即便時光倒流,即便我知道結果,我可能還是會在坎坷的路口,做出和當初一樣的選擇——平行世界裡也許有無數個不同人生的我,但是就這個世界的我而言,不丟人,也不可悲,沒有什麼後悔的。
所以儘管我畫不出什麼大餅,但我還是依然願意跟讀者諸君一起,人模人樣的堅持下去。只要我們都還在,而且初心也還沒有變,那麼終究還是有意義的。
再次感謝同路。
(全文轉自作者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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