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崇禎的缺點在亂世中顯得尤為突出。譬如1629年己巳之變期間,崇禎因中了後金(清朝前身)的反間計,懷疑薊遼督師袁崇煥通敵叛國,這在國難當頭的戰爭年代是致命風險。臨陣換將乃兵家大忌,更何況是在京師風險尚未完全解除時換掉戰功赫赫、忠心耿耿的邊臣。
更嚴重的是,8個月後,崇禎下令磔殺袁崇煥,即凌遲(千刀萬剮)。雖然袁崇煥在邊防上有漏,縱然皇太極施反間計,又有溫體仁等奸臣煽動挑撥,但崇禎作為最高決策者,有責任明辨是非,理智分析,避免冤案。袁崇煥有過,但不是賣國賊,更不至於千刀萬剮。
其實,外敵後金的反間計不是促使崇禎決定殺袁崇煥的最主要原因。起初崇禎只是下旨「暫謝職聽勘」(《國榷》),說明他一開始未對袁崇煥起殺心。那為何他後來鐵了心要將袁崇煥凌遲處死?追其深因,是崇禎主動選擇相信內部奸臣,無論是否冤枉袁崇煥,他都要藉此機會殺雞儆猴。
期間,高捷、袁弘勛、史褷上疏指控袁崇煥「擅主和議、專戮大帥」(《明史》),想藉此機會陷害袁崇煥和內閣首輔錢龍錫。溫體仁誣告錢袁二人相互勾結,稱錢龍錫「私結邊臣,蒙隱不舉」(《國榷》),有邊關重臣與朝廷重臣結黨的嫌疑,這話正中崇禎的軟肋,因為崇禎很忌憚手握重權的臣子相互之間關係密切,對結黨現象極為敏感。他不一定對從敵軍傳來的反間計深信不疑,但可惜的是,站在國運和道德的十字路口,他選擇和姦臣一道把袁崇煥作為政治犧牲品。
高捷等人落井下石是為了借袁崇煥的案子報複錢龍錫,「謀興大獄,為逆黨報仇」(《明史》),因為他們是閹黨餘孽,對錢龍錫恨之入骨。為什麼恨?因為崇禎初登基時打擊閹黨,錢龍錫主要負責閹黨的案子,也是東林黨一把手,而且閹黨對東林黨的恨由來已久,一看到機會來了,所以天啟年間的舊帳與現在的新帳一起算。
溫體仁也想借袁崇煥冤案打擊錢龍錫,不同的是,他想藉機升官進入內閣,於是他將錢龍錫視為一大障礙。至於崇禎,是想犧牲袁崇煥震攝朝臣。
就這樣,君臣目的不同,卻由於各自的私慾和心機走在同一線上。
袁崇煥被定的罪名為「謀叛」(《明史》),具體為「付託不效,專恃欺隱,以市米則資盜,以謀款則斬帥,縱敵長驅,頓兵不戰,援兵四集,盡行遣散,及兵薄城下,又潛攜喇嘛,堅請入城」(《崇禎長編》)。
其中,頓兵不戰、遣散援兵、潛攜喇嘛、專恃欺隱都不是事實,純屬強加之罪;
市米有其事,但不是提供給敵軍的,不屬於叛國;
斬帥(斬毛文龍)有其事,確實有不當之處,但袁崇煥向崇禎匯報過此事,崇禎當時沒批評。而且毛文龍野心昭然,不服管制,大有成為獨立軍閥之勢;
至於付託不效,袁崇煥曾承諾五年收復遼東,但截至定罪時僅一年時間,不足以下定論。至於後金軍為何打到京城下,袁崇煥有未能阻截成功的責任,但不至於「縱敵長驅,頓兵不戰」,更沒有通敵叛國。
事實上,在己巳之變中,袁崇煥聞訊後立即發兵阻截後金,「急引兵入護京師」(《明史》),並無怠慢,而且在北京廣渠門之戰和左安門之戰獲捷,僅以9000人擊敗後金10萬人,成功守住京城。值得注意的是,袁崇煥帶領的這支勤王軍是在饑寒交迫中作戰的,飢餓長達三天,因軍紀嚴明、訓練有素得以獲勝。袁崇煥愛兵如子,親自看望受傷將士,「一一撫慰,回時,東已白矣。」(《邊事小紀》)徹夜不眠撫慰將士,這在歷史上是少見且感人的。
袁崇煥受冤後,其部下皆悲慟不已,也有官員和百姓為其鳴冤。程本直曾在袁崇煥軍中親眼目睹袁的品行與貢獻。得知袁入獄後,程本直不僅為其鳴冤,甚至表示自己願意為其而死,並寫下《漩聲》、《磯聲》,字字皆肺腑之言。
他寫道:「舉世皆巧人,而袁公一大痴漢也。惟其痴,故舉世最愛者錢,袁公不知愛也;惟其痴,故舉世最惜者死,袁公不知惜也。於是乎舉世所不敢任之勞怨,袁公直任之而弗辭也;於是乎舉世所不得不避之嫌疑,袁公直不避之而獨行也;而且舉世所不能耐之饑寒,袁公直耐之以為士卒先也;而且舉世所不肯破之體貌,袁公力破之,以與諸將吏推心而置腹也。」
「掀翻兩直隸,踏遍一十三省,求其渾身擔荷,徹里承當如袁公者,正恐不可再得也!此所以惟袁公值得程本直一死也。雖然死則死也,竊有願也。願余棄市之後,復有一程本直者,出而收予屍首,並袁公遺骨合而葬之。題其上曰:一對痴心人,兩條潑膽漢!九原之下,目為瞑也!」
更有一位名叫王之璧的人跪在紫禁城外,請求皇帝放袁崇煥出獄,稱如果非要治罪不可,自己和全家40多口人都願意替袁崇煥服刑。
然而,袁崇煥冤死的命運依然沒能改變。他在受刑前寫道:「一生事業總成空,半世功名在夢中。死後不愁無將勇,忠魂依舊守遼東。」行刑過程極其殘忍,在旁不明真相的百姓叫嚷著要生吃從這個「大漢奸」身上割下的肉,「百姓買得,和燒酒生吞,血流齒頰。」(《石匱書》)
可惜,他死後,明軍在與後金及後來的清軍作戰中幾乎再沒打過勝仗。「自崇煥死,邊事益無人,明亡征決矣。」(《明史》)
更重要的是,袁崇煥冤死是崇禎年間政治的轉折點。剛登基時崇禎力圖中興大明,剷除奸宦魏忠賢並嚴懲在天啟年間作惡的閹黨分子,為閹黨製造的冤案平反,並重新啟用一批人才,其中也包含袁崇煥。原本有中興之可能,但兩年後,袁崇煥冤案被奸臣利用,從此朝政再度陷入昏暗,其中溫體仁和周延儒最典型,大家可以去翻看《明史·奸臣傳》,人數不多,其中便有他們倆的「大名」,屬於毫無爭議的奸臣。而且崇禎有相當長一段時間都重用溫體仁,他就像個「瘟神」,讓崇禎患上了偏聽偏信的大病。
袁崇煥冤案一百多年後才得平反。後世對他也不乏好評,如康有為說「夫袁督師之雄才大略,忠烈武棱,古今寡比。」「嗚呼,天下才臣名將多矣,讒死亦至伙,而惻惻於人心,震惕於敵國,非止以一身之生死系一姓之存亡,實以一身之生命關中國之全局,則豈惟杜郵、鍾室、涼風、金牌之淒感也。」「假若間不行而能盡其才,明或不亡。」
以上袁崇煥的例子是反映崇禎性格及過失的事件之一,較為典型,但不能反映崇禎年間的全貌。崇禎還導致朝中矛盾尖銳。他雖然剷除了前朝作惡的閹黨首惡,但朝中又出現了新的矛盾,文臣爭來斗去。但他的態度是,寧可坐視眾臣相鬥,也不願看到眾臣團結。
為何崇禎持這種態度?哪有不喜歡團結的道理?其實還是因為他太多疑敏感,忌憚大臣結黨威脅皇權。譬如,周延儒總是詆毀同僚,己巳之變時他趁機誣陷兵部尚書王洽。周延儒這種借國難謀私的行為,以及在官場中沒人緣的表現,在崇禎看來卻是令他安心的,這就是他重用周延儒的原因之一。
不過,明亡的深層原因不是由單獨哪一個皇帝決定的,也不是由哪個功臣走得早晚決定的。全面來看,明末最大的問題是:
財政崩潰、農民起義、遼東邊患、天災、民怨、黨爭、宦官。
先以財政為例,早在嘉靖年間的耗資就已相當龐大,而且很多開支是原本可以避免的,軍費要錢,貪污要錢,煉丹要錢,入不敷出,於是層層攤派,官與民皆壓力巨大。海瑞當年有句評論相當經典:「嘉靖者,言家家皆淨而無財用也」。後來萬曆年間軍費開支也大,萬曆三大征——平哱拜、赴朝鮮、平播州,雖然均取得勝利,但給晚明財政困難造成重大影響。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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