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先撂下西游,因为我在翻水浒时,无意间被一个细节鲠到。
林冲娘子被高衙内骚扰,鲁智深带着二三十个古惑仔急匆匆赶到现场,林冲见到他,突然问了一句:
“师兄,哪里去?”
看到这里,我相信了鲁智深是水浒中的内功第一,因为他居然没有把一口老血呕出来,而是非常认真地回答这个极其“智浅”的问题:
“我来帮你厮打!”
明明刚刚两人才一见便擦出火花,当场结拜,“恰才饮得三杯”,使女锦儿来报,说娘子在庙里被人骚扰,林冲第一时间赶去救妻,慌忙中撇下一句:“却再来望师兄,休怪,休怪!”他前脚刚走,鲁智深召集人马后脚赶到。
然后你就问一句“师兄哪里去”?
你咋不说别来无恙呢。
亏得鲁智深厚道,非常配合地回答,我来帮你干仗啊。林冲才解释说:
“原来是本官高太尉的衙内,不认得荆妇,时间无礼。林冲本待要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冲不合吃着他的请受,权且让他这一次。”
Oh,my big hero啊,先是替衙内辩解,说他因为不认识那是我娘子才非礼的,言下之意是情有可原;接着又替领导着想,如果儿子在公众场合因为性骚扰被打,肯定很没面子;最后才替自己解释,没辙,他管着我啊,谁让我吃他们家的饭,这次就算了吧。
原文这句话,应该抄写三遍:不合吃着他的请受,不合吃着他的请受,不合吃着他的请受。
不合:不该。重点是“请受”,啥意思,高俅经常请林冲吃饭吗?
当然不是。
请受,就是薪水、俸禄,括弧,含绩效奖金。
为了这份工资,老婆被领导的儿子骚扰,林冲我忍下了。
我很想知道,此刻林娘子内心是怎么想的,是一如既往地崇拜、爱戴这个顶着“八十万禁军教头”光环的英雄丈夫,瞬间理解了他的隐忍,甚至感谢他为了这份“请受”而放过那个骚扰者,感谢他为了今后全家的岁月静好而委曲求全……还是,在内心某处,有某些东西在坍塌。
那么,林冲的“请受”很高吗?
小说里具体没说,但有一件事可以提供参照,就是接下来他被挖坑买刀时,一出手就是一千贯,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身为禁军教头,武器肯定不缺,买宝刀不是刚需,就是买奢侈品。
一千贯是个什么概念?
按北宋米价,一贯能买一石优质大米,那时的一石大米折现在差不多60公斤。一千贯,一千石,就是60吨优质大米。
大概多少钱您自个儿算一下。
如果觉得小说夸张,我们看历史。两宋的军费一直居高不下,仁宗、英宗、神宗三朝名臣陈襄,在他的《论冗兵札子》中说:“治平二年(1065),天下所入财用大数都约缗钱六千余万,养兵之费约五千万,乃是六分之财,兵占其五。”
差不多一百年后,朱熹在《朱子语类》中说:“本朝财用不足皆起于养兵,十分中八分是养兵,其他用度止在二分之中。”
这一百年,北宋到南宋,军费开支占全国财政的比例,基本没变,都在80%左右。
虽然,军费支出高不等于军人收入高,但禁军教头怎么说都是军队中层以上干部,“请受”肯定不会低。
还有一点,林冲的钱,不可能是贪污来的,不然,高俅想弄他,直接以贪腐的名义把他双规就行了,实在没必要请演员挖坑卖刀,万一他不买或者买了后不带去白虎节堂,戏不就白演了。
可见,体制内的高收入,正是林冲面对屈辱选择了隐忍的根本原因。
这一点,对方也看得一清二楚,高衙内的帮闲富安,在向高衙内支招陷害林冲时就说了:“衙内怕林冲是个好汉,不敢欺他,这个无伤。他见在帐下听使唤,大请大受,怎敢恶了太尉?”
所谓没钱难倒英雄汉,啥好汉不好汉的,完全不用怕,他现在你爹手下当差,每月享受着“大请大受”,哪敢跟你家对抗。
拿捏得死死的。
你看他发配前死活都要写休书给他娘子,你真以为他是为娘子着想?说白了,不过是为了自保,就跟被流放到流沙河的卷帘大将一样,心中念念不忘的,是复职,是重新享受“请受”,所以才能一路忍受那么多小人的侮辱和折磨。
试想一下,如果林娘子不是那么刚烈,而是对林冲彻底失望,委身高衙内,高家也就不用再追杀林冲,林冲有机会重回体制怀抱,再当高俅部下,他肯定一百个乐意。如果在什么地方再遇见前妻,肯定也会尊敬地叫声“嫂子好”或“高夫人好”的。
想想武大郎,知道老婆跟西门庆好上,为了维护男人的尊严,明知“三寸钉”根本打不过西门庆,死也要冲进去捉奸,结果真的为此付出生命——到底谁才是真男人,真英雄?
再看跟林冲前后脚亮相的另一个大英雄。
杨志。
将门后裔,武举出身,曾当到殿帅府制使,原来也是高俅属下,因丢了花石纲而丢官,想到东京求复职,路过梁山泊,跟急于纳投名状的林冲不打不相识,拒绝了梁山好汉落草之邀,回到东京上下打点,把积蓄花光,结果被高俅赶出殿司府,流落街头,只好出卖家传宝刀,又被流氓牛二欺侮,一怒之下杀了牛二,被刺配大名府……
看起来,杨志要比林冲有血性一点,也更Man一点,这样的人,在官场已挨锤过,本来应该早就看透官场的一切肮脏,奋起反抗,哪怕从此躺平,可他没有,到了大名府之后,依然表现出对体制的谜之迷恋。
知府梁中书是大奸臣蔡京的女婿,看杨志好使,对他施点小恩小惠,杨志作为著名的忠臣良将杨家之后,根本不管梁中书是奸党,“在梁中书府中,早晚殷勤,听候使唤”。
图个啥?还不是跟之前他在东京花钱上下打点一样,为了回体制内。
等到梁中书想再给他一点甜头,对他说:“我有心要抬举你做个军中副牌,月支一分请受,只不知你武艺如何?”他赶紧说自己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然后又开始肉麻地跪舔:“今日蒙恩相抬举,如拨云见日一般。杨志若得寸进,当效衔环背鞍之报。”
军中副牌,最低级的军官,约等于今天的副班长(也有说副营级),跟他原来的“殿帅府制使”差着好几个层级,可杨志完全不在乎,只要有“请受”可支,大英雄就感恩戴德,“当效衔环背鞍之报”,就是愿意给您当牛做马,赴汤蹈火。
书中第十二回,写杨志为了能当上副班长,跟原副班长周谨比武那一幕,场面上越精彩,看起来就越悲凉。两个大老爷们,为了一份“请受”,不惜生死以搏,而梁中书坐则像“坐山观狗斗”,胜出的,就可得到他撒出的狗粮。
最后当然是杨志胜出,如愿以偿当上副班长,于是,“月中又有一分请受,自渐渐地有人来结识他”。但是,命运很快又跟他开了一次玩笑:他再次折在替领导送礼上京上,虽然这次的名字叫“生辰纲”,但也等于,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了两次。
把工资比喻为狗粮,并不是对“大英雄”们的刻薄,书中还有一个更生动的叫法。
第二十九回,武松被刺配孟州,管营的儿子施恩为了忽悠他帮夺回快活林,想拜他为兄长,武松一听,说:“小人年幼无学,如何敢受小管营之礼?枉自折了武松的草料!”
这里的“草料”,也是奉禄、薪金的谦卑叫法,都是牲口吃的。
跟阮氏三兄弟这些一出生就在底层摸爬打滚讨生活的人不同,林冲也好,杨志也好,这些来自体制内的“大英雄”们,一次又一次为“请受”、“草料”而折腰,他们的逼上梁山,不是因为觉悟,不是因为反抗,而是因为对“请受”彻底绝望。
可以这么说,不管拖欠多久,但凡还有一点“草料”,谁都不想上梁山。
所以,高俅、蔡京们完全看透了这一点,等到第八十回,高俅被活捉上梁山,那些被他陷害过的英雄们,林冲、杨志等,不但没一人站出来报仇,甚至都在宋江带领下,“纳头便拜,口称死罪”。于是高俅惧意全消,再次拿“请受”出来忽悠,不过这次改名为“天禄”:
宋公明,你等放心!高某回朝,必当重奏,请降宽恩大赦,前来招安,重赏加官,大小义士,尽食天禄,以为良臣。
再一次撒出狗粮。于是,“宋江听了大喜,拜谢太尉。当日筵会……大小头领,轮番把盏,殷勤相劝”。
没错,这也算“该出手时就出手”,只是,他们的出手不是为了匡扶正义,而是托住高高的俅,方便自己以更舒服的姿势跪舔。
(全文转自微信公众号现代聊斋余少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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