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志明市的全部酒店及停课的部份中文学校,忽然都住满了从北越涌来的干部。在市民纷纷猜测的疑惑中,所有大学生均接到禁营的命令,拿随身衣服,住到学院里就不能回家了。
一九七八年三月,风雨欲来前,敏感的人都已预知将有一场灾难降临了。大家都认为是更换钱币,再一次抢夺人民的财富,市面上又一次出现了大量抢购的人潮。
这次、越共没有派出公安车队到处更正,广大的老百姓更坚信手上的现款行将作废啦。
元波没有学别人去抢购,他自从有了迟早去见元浪的决心后,知道家里的电器、家俱到时都要留下,那就没有必要再去添置任何物品。他像往常一样的骑著单车,没有目的地,只是随街漫游,看看市面光景。可是、今天路过堤岸阮智芳街、冯兴街、郑怀德街、孔子大道、莫玖街邮政局,在路边停泊著的是一部连接一部的大卡车,车里是空荡荡,司机们都不见了。
阮寨街、梁如学街、洪庞大道转进杨公澄街,踏入陈皇君大道、陈国篡街到阮文瑞路。元波好奇地绕了一大圈,再回到十一郡的六省路,富林路、森德街和四十六号。一夜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来了那么多的运输车队?他像许多市民一般,很想找个司机聊聊,问问究竟那些车队从那里来的?可是、所有的司机,好像把空车驶进西贡、堤岸相连的两座大城市后,(越共统称胡志明市)便完成任务,丢下货车各自回去。成百上千的大货车在许多街道上停泊,留给市民一串大问号,问号就像车队般无限伸延著。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快到有点令人措手不及的感觉。
胡志明市革委会宣读了一篇通告,像一个百万级的原子弹投进了全南方为数众多的华人社区里。刹那间、整个华人的几代基业就被连根拔起。
通告说从今天起越南南方进行的全面性的社会主义工商业改造,所有大小私营工商业一律停止经营,等待工作队伍上门清查存货,各行各业的店主厂主都要合作,奉公守法的和人民政权一起,把这个改造全南方由资本主义进入社会主义的伟大战役搞好。接下来是战斗歌曲,是共产主义天堂的描述,是对资产阶级全力位进击的恶毒语。
元波踯躅在比平常清静得多的路上,看到许多住在酒店、客栈的北方干部配合著大学生们,以及全副武装的军警,进驻了商店、工厂、药房、士多铺、成衣店、土产公司;大小五金行、建筑器材店、贸易商行、茶叶铺、咖啡行、布庄、电器商店;代理商、批发商、酒厂、加工厂、零件厂。
市面忽然像蝗虫进袭的灾区,散发著惶惶的惊心,沉沉死气弥漫著,萧杀而令人窒息的气氛罩著整个城镇。一个没有工商业开门经营的城市,立即成了一座死城。 空货车的答案揭晓了,失踪的司机全归队啦。
清点后的货物、机器、成品、原料、不论是吃的用的,生产的工具或器材,士产的、进口的、通通由人民政府以合理的价钱“收购”。不管愿意与否,都要一律“卖”给国家。不识时务的商人或厂主,拒绝签名售卖的人,立即给人民公安扣押,从此失踪。识时务的大多数工厂、商铺业主,合作的代价是接收回一张永远不能兑现的存款收据;就眼睁睁的看著自己的财产,通通搬上了空货车。
越南南方一场史无前例、明目张胆的公开大洗劫,全面而深入的进行著。车队满载而去,没有人知道上百万吨的各色物资、货品是运到那里去?受“蝗虫”洗劫的灾民欲哭无泪,在严密封锁著的消息里,也流传起一些英勇的、称快民心的点滴反抗苛政的个别事件。
其中一件是在第八郡阮制义街角的织布厂,东主是姓刘的潮洲人,在货物清点后,知道一生财产就要被抢劫。晚上乘那班共干熟睡时,偷偷把汽油倒在布匹上,放火燃烧,自己也葬身在火海里,那些共干究竟有多少人给烧死就人言言殊了。
元波为了证实传说,翌晨还踏了车到现场观望,果然只看到了断垣颓瓦,黑乌乌的一堆焚烧后的焦土。心中对这位不作瓦全的东主充满了敬佩,假如人人都肯学他宁为玉碎,那么越共的这一个土匪行动就会一败涂地了。
毕竟这些振奋心灵的事件并没有太多,所以、失败的往往是手无寸铁的人民。接下来的日子,是那清点完成的货仓、商号,东西搬走了人也不知去向,只有一纸封条横贴在深锁著的门中央。
繁华闹市一下子变成了荒凉沉寂的死城;入夜、由于灯火管制,更显得如地狱般的阴森恐怖,再无昔日东方夜巴黎的通明灯火照燿,这是一种怎样的进步文明呢?老百姓只有把问号暗藏在心里。阮文协那张丑陋的四方脸孔再次出现时,是元波想不到的一场降临到他身上的新灾难。
由于经济破产,越共把怒气全发泄在南方一切的所谓阶级敌人身上;全国禁止了私营企业的经营后,并把所有货品物资公开掠夺。接下来的就把他们归纳入黑名单,那些厂主、经理、地主、店东、买办等等有钱阶级一网打尽。
元波是九龙厂的经理,又是被斗争过改造过的“坏份子”,在这场大风暴上自然没法避过。几天前、把大批物资载离胡志明市后的那些卡车货车又开回来。南方居民惊魂未定下,再瞧到如此众多的空车队,好像怕鬼走黑路的人又听到怪声响,疑神疑鬼里再加多一层新恐惧的折磨,大家心知不妙,却又说不出猜不透具体的不妙是什么?
那个晚上,狗吠的声音特别凄厉,已过了子夜,铁闸大力地被敲打著;元波一家五口全被吓醒了,他匆匆奔下楼,扭开灯、门外停止了敲打,有声音传进来:
“户主开门,我是阮文协。”
元波心知凶多吉少,硬起头皮打开铁闸,阮文协和七、八个武装军人一拥而入,婉冰抱著明明也已下了楼,脸色青白的望著这群午夜不速之客。
“户主黄元波听著,”阮文协把手上的一纸公文打开,抽动著脸额的疤痕,冷冰冰的说:
“地方政权贯彻执行党中央彻底改造全南方工、商业政策,让所有以往剥削的资产阶级从新做人,直接参加劳动生产,为建设社会主义祖国作出积极贡献。党及政权已安排了理想的土地、居所,迎接你们,户主及家人要立即起程,不得违抗,胡志明市人民革命委员会主席武文杰签名。”
他折起公文放进口袋,再说:“你们上楼去拿几套衣服,快!”
“要我们去那里?”元波心神大乱,呆若木鸡的盯著眼前的越共领队问。
“去过新生活。”
“我子女都还小,让我一个人去,求求你。”
“你的房屋已充公,全家都要走,快、快点,只有十分钟。”阮文协凶巴巴的声浪如雷击,婉冰手足冰冷,把儿子交给亚美,立即飞奔上楼,元波定过神后,也匆匆上楼收拾衣服。什么东西都有用,但在措手不及的情况下徬徨无计,能够拿走什么呢?婉冰把手饰偷偷放进内衣里,元波把药柜的止泻,感冒,退烧等成药,通通放进手提袋中,还在踌躇,不知该带什么好的当儿;共党公安已冲上来,很不客气的用长枪指著他们,命令他们立刻离开。
元波提起手袋,婉冰也拎起包袱,心慌意乱地下楼;阿美姐妹乖巧的忙著收拾厨房用具,在共军的枪口下已没有时间再整理,一家人被迫出门。门前的货车里,早已载了好些男女老幼;元波先上车,再拉起阿美姐妹,把明明也接过后,婉冰才艰苦的爬上去。
家的铁闸拉好了,阮文协把门上了锁,贴上张封条,元波别过脸,婉冰的泪水忍到这时才断线般滚落。黑夜里车开动了,由两名武装共军监视。四个家庭约二十馀人,被强迫驱赶离家,乘车驰向一个未知的地方。
货车驶到鸣凤街,在一队首尾相接的各色卡车里插队,从不同方向陆续到达的车就紧接连著,也不知总共有多少部车多少个家庭给强迫驱赶?在天还未亮前,车队开动,转入六省大道向富林区前进。
中午时分扺达美顺渡头,滚滚的湄江水把南部平原分成了前江和后江各省,在等待渡船时;共军准许众人下车,在他们监视中去小解或去渡头处的餐店,零食摊挡购买些午餐糊口。大家很沉默,当地的居民和小贩好奇的在远远的地方围观这班落难的城市人,没有人敢上前询问。已从电台听到,这些人就是要接受改造的阶级敌人。元波从他们远远抛来的挥手里,看到是他们纯良的同情而不是仇恨。他们!也是广大善良的老百姓啊!
下午、他们比别的往来车辆更优先的过了渡口,车队继续前进;沿途都有些当地的民众向他们挥手,元波不知道那是同情或是欢迎,唯一肯定的是绝不会是代表仇恨。阶级敌人是越共强加给他们的一个可怕而恶毒的成份,用以把他们在人民当中对立起来。
一种恐怖感越来越强烈的侵占著元波的心灵,他想起老杨对新经济区描述的种种。在黄昏时刻,车队终于停了,停泊的不是公路,而是泥土路。在夕阳的馀辉中,右边有一排深绿色军用布帐撑起,很像露营的地方;左边是一望无际高过人头的野草在风中摇摆。凌乱里大家拖男带女的下车,面对这片荒芜野地,充军的感受悲哀的浮现在元波心头。连阿雯明明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也在陌生的环境中畏惧地依偎著母亲。
一个带队的共军拿了一叠纸张,交给当地一个穿黑衣的农夫,原来他是村长,高瘦的像根竹子插在田地上,那些共军的个子都比不上他,笑起来嘴里竟也有两只金门牙,和他的阶级成份很不相称。他倒也不在乎的时时让两只门牙露出来,接过名单,一家家的念,念到很吃力的使人忍不住想抢过去代读,发音常常弄错,叫了三次“形阮波”,原来是黄元波的越文发音。元波举手,他抛来一块小竹牌,是十八号。名点完后是三十二家庭,各人拿著号码去找,帐篷前早已编了次序,元波向经过的每个帐蓬瞄一瞄,面积完全一样,也不管你人多人少,但有个这样的布蓬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
村长叫三高,他等大家经过时,客气而微笑的告诉这班人,明天才分配米粮和工作;大家没理他,一脸忧愁的走进自己的“家”。婉冰才踏进帐蓬,不觉悲从中来,恐惧徬徨加伤心一并爆发,她竟哭哭啼啼,明明也哭了。元波看著女儿阿美也在擦眼泪,自己强忍的泪水再也按不住的流泻了;阿雯不更事的吵著饿, 婉冰擦去眼泪,取出在渡头买来的面包分著充饥。在微光里将布袋中的毛巾平放在泥地上,左邻是姓陈的广东南海人,这时走来,元波和他并不相识,但如今已是天涯沦落人,居然没有半丝陌生感。他说:“阿嫂、无谓再伤心啦! 马死落地行,明知系死路一条,我地重要面对现实,唔为边个,都要稔下班细路。”
“老陈,多谢你 !”元波和他握手,想请他坐,才猛醒起没有椅子,到口的话又缩回去。
“呢道重比水草平原好,慢慢就习惯,无办法呵!鬼叫我地系中国人。”他又走去别家串门子了。
没有灯没有火,太阳全隐没后天就黑黝黝了,明明哭著偎在母亲怀中睡去,阿美姐妹依靠著父亲,嗡嗡的草蚊和野草里的虫鸣交织著一片夜的声响,欢迎这批城市来的客人。
天亮后、三高果然大早就来了,他集合了户主,带他们去领米、杂粮、工具和登记新户藉。婉冰和些妇道人家去附近的一口井边,用锅盛了水回来,又学著别人造个小石炉,阿美找了些茅草当燃料,一切生活方式都和原始时代没分别。洗澡要走很远的路,到一条小溪流边连著衣服一齐冲洗,没有厕所,大小便都要走进野草堆里解决,对于城市人来说,是很难适应的一种方式,在忍无可忍时各人只好硬起头皮去方便。
元波和众人领回粮食后,下午开始除野草,苦难的生活已开始,大家都要面对。首先是在村长三高的指挥下,先建起一座小小茅屋。集体动手分工干,用竹做梁柱,小竹幼竹围起四边,再涂上水草混合泥浆,就成了墙壁,屋顶用茅草盖上去,小门也是竹做成的。那些土材料在小溪边的那片竹林里用之不尽,村长带来了钉和铅丝。挑水的、抬木砍竹的和泥浆编茅草的,大家全没经验。但都起劲的拼命努力,阿美也加入了童工队做些杂役。
日子在忙碌中流逝,每天都一样,集体劳动的建造土房子,每个新居落成,一家人轮到迁进去时,全体街坊欢呼鼓掌,大家都热切希望快点有这么一座土茅寮,可以避风挡雨,工作速度越来越快,本是生手也全磨练成巧匠了。
一个多月的时间,三十二座土茅寮已草草完工,元波全家也早已住进去。正式劳动开始后,在黄昏收队时,他总不忘带些野竹返家;在饭后敲敲捶捶的,慢慢地编造了竹床竹椅,把原始生活改善。每天微曦出门,入黑始回,在开荒的劳动里,除了集体耕种外,他们也都在家的四周种植杂粮瓜果;沿小溪上游,在工馀时用简单的方法捕些青蛙和鱼虾来增加营养。基本而简陋的生活虽解决了,但对于前途和远景,明知呆下去,在这种鬼地方一生都不能翻身,大家处境相同,而又无可奈何的认命。
生活已经失去了应有的意义,没有报纸没有收音机,没有邮局也没有医院,和外界全断绝了连络,元波觉得整个世界已忘却了他们这群人。更可悲的是孩子们没有学校上课,每天到水田里弄到全身泥浆,看到他们的皮肤渐渐变成铜色,人也消瘦,完全失去了孩童的天真欢乐,心中痛楚怜惜,无时无刻的涌现。
那天傍晚收队后,婉冰没等他放下锄头,就凄苦的对他说:
“阿波,雯儿的血尿又出现了,怎么办?”
“、、、、、、、、”元波放下锄头,拉过苍白瘦削的女儿阿雯,轻抚她的头顶说:“带来的止血药先找给她吃,明天我去找些玉米根须煮水,利尿后希望会有效。”
“怎么办?又没有医生。”
“有医生也没有药,别太担心,吉人天相,没事的。”元波嘴里安慰太太,心里也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一夜没睡好,翌晨大早起身,摸黑到几里外的田地;找到了还未成熟的玉蜀米,偷偷的把尾部的须拔下,装了半袋子,才匆匆回去,要婉冰分几次煮水给女儿喝,他吃了稀粥,拿了工具集合去。
在田里苦干的时候,心中老记挂著女儿;看到村长三高时,元波低声的叫他:“村长,我有事请教。”
“什么事?”
“我女儿有病,这里没医疗站,你可以帮忙?”
“我又不是医生,能帮你什么呢?”
元波试探的开场白讲完,就看出这位高个子土共是可以收买的,他和城里
贪污的共党也没有什么分别。共党喊革命口号比什么政党都响亮,一朝大权在握,乱革老百姓的蚁命外;就拼命讲个人的享受,掠夺强抢贿赂贪污已经成了共党通病。元波放低声浪说:
“可以帮大忙呢,请写张介绍纸和路条,我们就能到城里找医生啊!我有个
手表是瑞士货,已经没有用了,今夜收工后请你到我家坐坐,好吗?”
三高瞄了元波一眼,露出两只金门牙,笑著轻轻点个头,不说什么便走开。
元波心中好高兴,这一招对于贪财的共干百试百灵,这样就不至于是绝路了。
村长果然摸黑到来,收受他一生从没见过的瑞士镀金自动手表,高兴得把金牙老展在口外。他也爽快的把介绍信和出城的路条写好,交给元波时说:“你们明早去后天就可以赶回来,顺便帮我买两条面包半斤牛肉,好吗?”
“好!好!田里的工作我回来后补做。”
“不必了,我记分数算你已做了,谁知道呢?”
“村长,谢谢你,我们永远都感恩你。”
“自已人别客气呵!”
送走三高,婉冰诧异的问:
“你把手表和他换路条,去到茶荣市有医生没药品又如何是好呢?”
“到时候再算,阿雯今天情况怎样?”
“吃了止血药,尿色淡多了。”
晚饭后孩子习惯早睡,没有娱乐,也没有个去处,加上整天体力的透支,大人们也早早躺上竹床休息。元波心里翻滚,辗转难眠,好几次忍不住想把心底话告诉婉冰。可是又恐怕太太预先知悉后、在行动时不小心露出口风;话到嘴边又强咽下去,兴奋的情绪早把疲倦的感觉轰走了。
一股没来由的温热涌上丹田,他侧过身去,伸手搂抱太太;竹床吱吱响声配合了原野的虫鸣,农村的黑夜有时也充满了浓情蜜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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