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學術得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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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清簫

 

前文已概述清初學術,以下擇數賢之著述,詳論其價值。

顧炎武

亭林先生顧炎武,係反清志士,亦儒林翹楚也。錢穆〈顧亭林學述〉曰:「清初學風,乃自性理轉向經史。顧、黃兩家,為其代表。」浙西派宗顧炎武,浙東派宗黃宗羲。章學誠《文史通義》謂:「世推顧亭林氏為開國儒宗」。王國維〈沈乙庵先生七十壽序〉謂:「國初之學創於亭林」。

亭林於學術之功,首在下啟百年新風與門徑。清代樸學之盛肇自亭林,其重實證、摒空談之學風,及明流變、善歸納、躬考察之方法,皆為乾嘉學者所汲取。

顧氏親歷亡國,痛定思痛,主經世致用,重國計民生。《清史稿·顧炎武傳》云:

「炎武之學,大抵主於歛華就實。凡國家典制、郡邑掌故、天文儀象、河漕兵農之屬,莫不窮原究委,考正得失,撰《天下郡國利病書》百二十卷;別有《肇域志》一編,則考索之餘,合圖經而成者。」

又曰:「《日知錄》三十卷,尤為精詣之書,蓋積三十餘年而後成。其論治綜覈名實,於禮教尤兢兢。謂風俗衰,廉恥之防潰,由無禮以權之,常欲以古制率天下。」

包世臣《藝舟雙楫》謂:「言學者必首推亭林,亭林書必首推《日知錄》。」《日知錄》本為讀書札記,然於治國亦甚有裨益,可謂清初學界之「資治通鑑」也。潘耒〈日知錄序〉曰:

「學者將以明體適用也,綜貫百家,上下千載,詳考其得失之故,而斷之於心,筆之於書,朝章國典,民風土俗,元元本本,無不洞悉。其術足以匡時,其言足以救世,是謂通儒之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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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林論治道,常詳舉史實,見解鞭辟入裡。如《日知錄》論州縣賦稅:

「《太祖實錄》:洪武八年三月,『平陽府言:所屬蒲、解二州距府闊遠,乞以直隸山西行省為便。未許。』至天啟四年,巡按山西李日宣請以二州十縣分立河中府,治運城,以運使兼知府事,運同兼清軍,運副兼管糧,運判兼理刑。事下戶部,戶部下山西,山西下河東,河東下平陽府議之,竟寢不行。此所謂欲製千金之裘,而與狐謀其皮也。且商、雒之於關內,陳、許之於大梁,德、棣之於濟南,潁、亳之於鳳陽,自古不相統屬。去府既遠,更添司道。於是有一府之地而四五其司道者,官愈多而民愈擾,職此之由矣。」

亭林深惡官多民擾,倡精簡機構,《日知錄·醫師》亦曰:「官多則亂,將多則敗。」《日知錄·省官》云:「今也文書日以繁,獄訟日以多,而為之上者主於裁省,則天下之事必將叢脞而不勝。不勝之極,必復增官,而事不可為矣。晉荀勖之論,以為省官不如省事,省事不如清心。昔蕭、曹相漢,載其清靜,民以寧一,所謂清心也。抑浮說,簡文案,略細苛,宥小失,有好變常以徼利者,必行其誅,所謂省事也。」真可謂探本之言也。清心省事,蕭規曹隨,治大國豈不若烹小鮮乎?

論政事者,當能見其大,探其根,溯其制度之弊病,而不囿於一時一事。

如〈鄉亭之職〉謂:「故自古及今,小官多者其世盛,大官多者其世衰。興亡之塗,罔不由此。」亭林尤重鄉以下之治,推崇三代之制,曰:「高帝紀:『二年二月,令舉民年五十以上,有修行,能帥眾為善,置以為三老,鄉一人。擇鄉三老一人,為縣三老,與縣令丞尉以事相教,復勿繇戍。』此其制不始於秦漢也。自諸侯兼併之始,而管仲、蒍敖、子產之倫,所以治其國者莫不皆然。而周禮地官,自州長以下,有黨正、族師、閭胥、比長。自縣正以下,有鄙師、酇長、里宰、鄰長。則三代明王之治,亦不越乎此也。夫惟於一鄉之中,官之備而法之詳,然後天下之治,若網之在綱,有條而不紊。至於今日,一切蕩然無有存者。且守令之不足任也,而多設之監司。監司之又不足任也,而重立之牧伯。積尊累重,以居乎其上,而下無與分其職者。雖得公廉勤幹之吏,猶不能以為治,而況託之非人者乎?」善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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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林亦崇唐制,謂府不宜多。《日知錄·府》云:「竊以為宜仍唐制,凡郡之連城數十者,析而二之三之,而以州統縣,惟京都乃稱府焉,豈不畫一而易遵乎?」

亭林反集權在上,是若釜底抽薪也。《日知錄·守令》云:「以天下之權,寄之天下之人。」「後世有不善治者出焉,盡天下一切之權而收之在上。」又〈郡縣論〉曰:「郡縣之失,其專在上。」「古之聖人,以公心待天下之人,胙之土而分之國。今之君人者,盡四海之內為我郡縣,猶不足也,人人而疑之,事事而制之,科條文簿日多於一日,而又設之監司,設之督撫。」(《亭林文集》)

至於輿論監督,亭林亦有明見,《日知錄·清議》云:

「古之哲王所以正百辟者,既已制官刑儆於有位矣,而又為之立閭師,設鄉校,存清議於州里,以佐刑罰之窮。……天下風俗最壞之地,清議尚存,猶足以維持一二。至於清議亡,而干戈至矣。」

古之清議,出自鄉校。國家雖腐,風俗敗壞,倘清議猶存,尚能殘喘;苟清議無存,真岌岌矣。此理迄今猶不過時,觀中共國之亂象,可知矣。

《日知錄》尤重世風。潘耒〈序〉謂:「至於歎禮教之衰遲,傷風俗之頹敗,則古稱先,規切時弊,尤為深切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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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書不啻言歷史、政治、社會,抑涉經學、理學、藝文、佛教、天象、術數、地理、外國。然博聞非該書之要旨也。潘耒〈序〉曰:「尤留心當世之故,實錄奏報,手自抄節,經世要務,一一講求。……事關民生國命者,必窮源溯本,討論其所以然。……異日有整頓民物之責者,讀是書而憬然覺悟,採用其說,見諸施行,於世道人心,實非小補。如第以考據之精詳、文辭之博辨,歎服而稱述焉,則非先生所以著此書之意也。」要之,旨在救世云爾,不啻救一時一世,當於千百年後猶有益焉。

訖於乾嘉,學者雖欽亭林,而重心變矣,四庫館臣謂不當盛稱其經濟而以考據精詳為末。竊謂固當兼顧考據經世,然一時代有一時代之學術,國若累卵,喪亂之餘,烏能不辨輕重?洎乎清末,時人果復關注亭林之經世。於考據、文辭用力,悉筌也,非魚也。製筌而不用諸魚,無異於買櫝還珠。

雖然,敝筌何以得魚耶?故經世之著不可不工於研究。茲舉亭林之研究法,如下:

一曰實地考察。亭林「游歷所至,以騾馬載書自隨,凡西北阨塞,東南海陬,必呼老兵退卒詢其曲折,與平日所聞不合,即發書檢勘。」(支偉成《清代樸學大師列傳》)此讀萬卷書與行萬里路相濟也。鐘鼎碑碣,皆可以與經史互校,亭林〈金石文字記序〉曰:「其事多與史書相證明,可以闡幽表微,補闕正誤。」此乃以金石考證之法。《清代樸學大師列傳》云:「荒山頹址,遇有古碑遺蹟,必披蓁菅,拭斑蘚讀之,手錄其要以歸。……每有歐趙洪王所不及者。」治史者不可輕覷金石,考金石者當有此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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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曰論必舉證,且證不孤。梁任公《清代學術概論》曰:「論一事必舉證,尤不以孤證自足,必取之甚博,證備然後自表其所信。」茲引亭林《日知錄》一例,以觀其何以論證:

「《東觀餘論》引晉武帝、王右軍、陶隱居帖,及謝宣城傳,謂:『凡言信者,皆謂使人。』楊用修又引古樂府『有信數寄書,無信長相憶』為證,良是。然此語起於東漢以下,楊太尉夫人袁氏〈答曹公卞夫人書〉云:『輒付往信。』古詩〈為焦仲卿妻作〉:『自可斷來信,徐徐更謂之。』魏杜摯〈贈毌丘儉詩〉:『聞有韓眾藥,信來給一丸。』以使人為信,始見於此。若古人所謂信者,乃符驗之別名。《墨子》:『大將使人行,守操信符。』《史記·刺客傳》:『今行而無信,則秦未可親也。』《漢書·石顯傳》:『迺時歸誠,取一信以為驗。』〈西域傳〉:『匈奴使持單于一信到國,國傳送食。』《後漢書·齊武王傳》:『得司徒劉公一信,願先下。』《周禮·掌節》注:『節猶信也。』行者所執之信,此如今人言『印信』、『信牌』之『信』,不得謂為使人也。故梁武帝賜到溉〈連珠〉曰:『研磨墨以騰文,筆飛豪以書信。』而今人遂有書信之名。」

後之乾嘉學者,其訓詁亦採此博證之法。吾儕亦當習之。

(下期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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