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簫
清初學術有浙西、浙東兩大派,前文已論及顧炎武之著述,今期述浙東派之泰斗黃宗羲。
黃宗羲
黃宗羲,字太沖,號南雷,又號梨洲。明亡後,宗羲自發抗清,召里中子弟數百人,號世忠營。清廷累下捕檄,宗羲聞南明魯王在海上,赴之,授左副都御史。後海上傾覆,知復國無望,遂奉母返故里,傾力著述。
宗羲兼擅經史,而史學成就尤著,堪稱清代史學開山之祖。著《明儒學案》,述明代諸儒流派分合得失頗詳,乃中國學術思想史專著之始;又輯《明史案》二百四十四卷;撰《明夷待訪錄》一卷。顧炎武閱之,擊節讚嘆,謂三代之治可復也。《明夷待訪錄》若沉寂百年之火種,乾隆間列為禁書,而復燃於近代,推進清末民主思想之興。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云:「真極大膽之創論也」,「於晚清思想之驟變,極有力焉。」
宗羲亦善天文,撰《大統法辨》、《西洋法假如》、《回回法假如》等。梅文鼎本周髀言天文,世人盛稱之,殊不知宗羲在其先。
康熙十七年,詔徵博學鴻儒,宗羲辭之。掌院學士葉方藹奉詔同徐元文監修《明史》,徵宗羲,督撫以禮聘之,又辭。宗羲熟稔明代掌故,雖絕意仕清,然亦志於存史,故於《明史》有間接之貢獻。朝廷詔浙撫鈔其關乎史事之書送入京,且史局大議必咨之。曆志出於吳任臣,總裁千里寄書,請宗羲審正而後定。宗羲謂《宋史》別立〈道學傳〉為元儒之陋,《明史》不當仍其例。朱彝尊亦持此論,湯斌以宗羲書示眾,乃去之。《明史》〈儒林傳〉亦多本於《明儒學案》。
其子黃百家與門人萬斯同均參與修史。斯同以白衣參史局,所以報故國也。後人若以變節苛責,則謬矣。宗羲為斯同《補歷代史表》作序曰:
「嗟乎!元之亡也,危素趨報恩寺,將入井中,僧大梓云:『國史非公莫知,公死是死國之史也。』素是以不死。後修元史,不聞素有一詞之贊。及明之亡,朝之任史事者眾矣,顧獨藉一草野之萬季野以留之,不亦可慨也夫?!」
晚明遺老之心態近乎危素,史家之所以不死,以存國史也。彼時最嫻於明史者,莫過於宗羲,而斯同乃其得意門生。宗羲之肩,豈不如負泰山乎?
宗羲之文,非以文學成就為的,而尤重詳存史事。其《南雷文定》云:「余多敘事之文。嘗讀姚牧菴、元明善集,宋、元之興廢,有史書所未詳者,於此可考見。然牧菴、明善皆在廊廟,所載多戰功。余草野窮民,不得名公鉅卿之事以述之,所載多亡國之大夫。地位不同耳,其有裨於史事之缺文一也。」
非惟文為史,詩亦可補史之缺。宗羲〈萬履安先生詩序〉云:
「今之稱杜詩者,以為詩史,亦信然矣。然注杜者但見以史證詩,未聞以詩補史之闕,雖曰詩史,史固無藉乎詩也。」
桑海之交,讀忠臣之詩,其情之深、事之細、肺腑之戚、浩然正氣,非史書所能盡也。如文天祥、汪元量、黃道周、張煌言之詩,詎非史之補哉?〈萬履安先生詩序〉曰:
「逮夫流極之運,東觀蘭臺,但記事功,而天地之所以不毀,名教之所以僅存者,多在亡國之人物。血心流注,朝露同晞,史於是而亡矣。猶幸野制遙傳,苦語難銷,此耿耿者,明滅於爛紙昏墨之餘,九原可作,地起泥香,庸詎知史亡而後詩作乎?是故景炎、祥興,《宋史》且不為之立本紀,非指南、集杜,何由知閩、廣之興廢?非水雲之詩,何由知亡國之慘?非白石晞髮,何由知竺國之雙經?陳宜中之契闊,心史亮其苦心;黃東發之野死,寶幢志其處所,可不謂之詩史乎?元之亡也,渡海乞援之事,見於九靈之詩,而鐵崖之樂府,鶴年席帽之痛哭,猶然金版之出地也。皆非史之所能盡矣。明室之亡,分國鮫人,紀年鬼窟,較之前代干戈,久無條序。其從亡之士,章皇草澤之民,不無危苦之詞。以余所見者,石齋、次野、介子、霞舟、希聲、蒼水、密之十餘家,無關受命之筆,然故國之鏗爾,不可不謂之史也。」
又〈詩曆題辭〉云:「夫詩之道甚大,一人之性情,天下之治亂,皆所藏納。」
中國以詩證史之法延續千年,明末清初以還,該理論愈加豐富。錢謙益〈胡致果詩序〉謂:「人知夫子之刪《詩》,不知其為定史。人知夫子之作《春秋》,不知其為續《詩》。《詩》也,《書》也,《春秋》也,首尾為一書,離而三之者也。三代以降,史自史,詩自詩,而詩之義不能不本於史。曹之〈贈白馬〉,阮之〈詠懷〉,劉之〈扶風〉,張之〈七哀〉,千古之興亡升降,感歎悲憤,皆於詩發之。馴至於少陵,而詩中之史大備,天下稱之曰『詩史』。」《詩經》與《春秋》本為一體,三代以前,詩即國史;三代以下,史、詩雖分,然詩中自有興亡治亂,「詩史」至杜甫而大備。
以詩、文為史之觀,為浙東派之後繼者所襲。如全祖望以碑傳為史傳;章學誠《文史通義》謂:「傳狀誌述,一人之史也。」「《詩》類今之文選耳,而亦得與史相終始,何哉?士風殊異,人事興衰,紀傳所不及詳,編年所不能錄,而參互考驗。其合於是中者,如〈鴟梟〉之於〈金縢〉,〈乘舟〉之於《左傳》之類;其出於是外者,如〈七月〉追述周先,〈商頌〉兼及異代之類,豈非文章史事,固相終始者歟?」
以下敘宗羲之思想與治學精神。宗羲師承明末大儒劉宗周。《清史稿》謂:「宗羲之學,出於蕺山,聞誠意慎獨之說,縝密平實。嘗謂明人講學,襲語錄之糟粕,不以六經為根柢,束書而從事於游談。故問學者必先窮經,經術所以經世。不為迂儒,必兼讀史。讀史不多,無以證理之變化;多而不求於心,則為俗學。故上下古今,穿穴群言,自天官、地志、九流百家之教,無不精研。」宗羲深諳束書游談之弊,以經世致用為志。讀史多與求於心,二者不可偏也。
客觀而不輕信,乃宗羲史學另一大精神。〈明名臣言行錄序〉曰:
「近時偽書流行,聊舉一二,如甲申之死,則雜以俘戮;逆閹之難,則雜以牖死;楊嗣昌喪師誤國,冬心詩頌其功勞;洪承疇結怨秦人,綏寇紀張其撻伐。高官美諡,子姓私加;野抄地志,纖兒信筆。此錄出,庶幾收廓清之功矣。」
宗羲又考辨《實錄》與文集,選明文近千家,發掘其與《實錄》之異同。經史子集非互相割裂也,吾儕治史,亦可以私家文集為輔,考官家之可疑處。
其〈辯野史〉亦蘊求真精神:「近見王嶽《清流摘鏡》,謂李實睚眥於逆奄。先公實欲收逆奄之功,而不避形跡,則是呆人說夢矣。……逆奄之亂,去今五十餘年,耳目相接,其大者已牴牾如此。向後欲憑紙上之語,三寫成烏,豈復有實事哉?」時相去不遠,事已面目皆非,倘後人但憑紙上語,以訛傳訛,不啻遺害千年。
欲糾謬辨偽,無管窺蠡測之弊,所覽不可不博。博者,一曰博覽群書,二曰遍訪山川。宗羲〈談孺木墓表〉云:「夫作者無乘傳之求,州郡鮮上計之集,不通知一代盛衰之始終,徒據殘書數本,諛墓單辭,便思抑揚人物,是猶兩造不備而定爰書也。」現代人喜言捷徑,殊不知學術尤需慢功夫,今之不及古也正如是。
(下期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