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塔斯马尼亚之前,我一直觉得这样一个孤悬海外的小岛,应该没有什么值得旅行的意义。但是当我来到这里之后,我才发现,如果有人被放逐此地,那应该是不幸中的万幸。
在登上该岛与澳洲大陆海上交通运输轮渡“Spirit of Tasmania “之前和之后的一段时间内,我一直很困惑,为什么一家海上运输公司会有如此勇气用这样代表一个州精神的名字? 那么塔斯马尼亚的精神到底是什么呢? 来到这样一个小岛的交通方式不外乎乘飞机和轮船,从离澳洲大陆最近的城市墨尔本乘飞机来此不过一个半小时有余,坐轮船要花上十个小时以上,我依然觉得这是一次值得花时间的探险,也让我离了解塔斯马尼亚的精神更近了一些。
大海航行的仪式感和渺小感
坐轮船来此岛对我来说是一件充满仪式感和历史意义的旅行。仪式感是因为,作为从小在中国沿海成长的我,地理位置上靠海却一直未亲近海,对于大海有一种莫名的疏远、恐惧与好奇的复杂心情。来到澳洲后,长期在东部与大海近在咫尺的都会生活,从未体验过将陆地遥遥抛诸身后,自己像一片扁舟般孤悬茫茫大海之上的那种短暂的孤寂绝望。
历史意义在于,当年欧洲探险家们在大航海时代发现这样一座孤悬海外的岛屿,然后又有一批批囚犯或是自由民同样乘坐轮船在海上孤独寂寞地漂泊数月之后,踏上一块前途命运未卜之地,这样的复杂情感也许只有简单的重走这样的路,才能有所体悟。
随着一声响亮的汽笛长鸣后,轮船徐徐驶出港口,大船溅起的浪花如白雪铺就的凯旋出征的长毯,从船身绵延身后数百米,两旁航标木桩上不时伫立着白色的海鸥,像整装待发的卫兵迎接统帅的检阅。
也许是天旷和海况条件俱佳的缘故,船在浩瀚平静的海面上如履平地,没有一丝的颠簸翻腾,风平浪静的菲利普湾从墨尔本的东西两面伸出双臂,将轮船揽入它温暖湿润的怀中。站在船舷,眺望远处水天一色的穹顶之边,依稀可以见墨尔本城市天际线的模糊轮廓。
当两边绵延起伏的山峦渐渐多起来,我打开还有微弱手机信号的谷歌地图,赫然发现船正在驶离港湾,踏上那真正意义上不着边际,一望无垠的大海,也彻底失去与陆地的牵挂和羁绊。
轮船驶离飞利浦湾不久,我就开始领略到大海那高深莫测的脾性。这样一个放在陆地足可以是十几层楼高的庞然大物,到了这里,也只有被大海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命运。船不时的摇晃起来,一个大浪不留神地拍过来,站在船舷的人也未能幸免。
邻近午餐时分,船上有提供自助餐,多寡任君挑选,美食虽然可口,我依然克制自己只吃了七分饱。没想到,从来没有晕船晕车经历的我,真正体验到了什么叫晕海。饭后不久,船变得颠簸起来,我的肚腹也跟着不舒服,好像有什么东西堵着,呕吐感在喉却又吐不出口,整个人坐立难安。最后实在没辙,捂着肚子强迫自己坐了片刻,晕海的感觉竟奇迹般地消失了。
我走出船舱,第一次摸索着来到船尾,奔腾的巨浪被远远抛在身后数百米,犹如一条翻江倒海的白色蛟龙。在克服晕海的不适后,我联想起毛泽东形容长征的诗句:“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毛作为一个诗人确实有着李白的壮志豪情。但是对我而言,即使再壮志凌云、乐观豪情,也不能将大海视作细浪、泥丸之类的等闲之物,这样的经历让我对大海、天空,乃至整个自然和宇宙更多了一份敬畏,一个对我们人类来说已是庞然大物的轮船,在浩瀚的大海和天空眼里才是真正的细浪和泥丸,而我们人类在此间恐怕有如一粒微尘、一滴秋露。
轮船从吉龙港出发大概经历十小时左右到达塔斯马尼亚岛最北端的德文港,这么长的时间对于习惯了快节奏生活的现代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但是有了坐十多个小时长途火车经验的我,一点没有把它放在眼里。况且轮船的自由活动空间比火车大太多了,餐饮娱乐活动也更丰富,怎么会无聊呢?这样的轮船还主要以通勤运输为主,换做那些更商业化的邮轮,简直可以堪称一座海上的移动城市。于我而言,这样的船作这样的航行足矣,简单纯粹,没有太多浮华和纷扰,可以放空自己,和大海作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心灵之旅。
大海航行的孤寂和排遣
我没有像大部分人那样把十个多小时的行程当作打发时间,也许于他们而言早已是再寻常不过的两地通勤。我觉得打游戏、 看电影抑或呼呼大睡都太暴殄天物了,我一会儿跑到左船舷,一会儿又溜到右船舷和船尾,生怕错过一处绝妙的风景。俗话说:“再美艳脱俗的花也有令人审美疲劳的时候。” 更何况是那捉摸不透性格的大海,真不敢想象前人乘坐那条件更恶劣的轮船几个月会是何种体验,没有电灯、网络和现在的娱乐生活,那一个个冗长的日子该如何度过,也许能活着登岸就已经是一个奇迹。
事先我就料想到海上的生活似乎是与外界隔绝的,为了不至于产生那种绝望感,我还特地带了一个可以接收无线电信号的收音机。当我一打开开关,随手一调协,就出现了一个发出连续间隔声音的频道,间隔声音信号不久,竟然传来了那熟悉的深情激昂的澳洲国歌,国歌播毕,转播的是一场体育赛事。这样一个不期而遇的经历着实令我惊讶又惊喜。
也许是为了排遣旅途人的忧思和孤独,船上的酒吧区域还开辟了一个小小的舞台来演奏歌曲。虽然不记得表演者的名姓,但是留给我的印象似乎都与蓝色有关。表演者留着一头金色齐肩的卷发,身披一件白色衬衫,大大的V领若隐若现古铜色健壮有力的肌肉,他弹着电吉他,深情款款地唱着关于大海和他家乡的故事,嗓音中带着一丝沙哑,眼神中透露出些许忧郁。身旁的女士,眼神一直没有离开他,彷佛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坠入了爱河。
横穿塔斯马尼亚南北的深秋
随着歌声渐入尾声,轮船也静悄悄地驶入了依傍在莫西河边的德文港。虽然时间不算晚,但是夜色已深,这样一个港口小城没有大都市到处的灯红酒绿,好似早已进入了梦乡,而轮船的到来像一个不速之客,打扰了它原本的宁静,港口的码头也变得忙碌起来,人流车流窜梭不息。
本来提前在网上订了旅馆,以为两地仅隔100多米,自己徒步过去就好,没想到这100米竟是河流此岸和彼岸的距离,而最近处的桥梁在3公里之外。此刻,我想起了牛郎织女的鹊桥相会,隔着一弯浅浅的银河,你能看见我,我能看见你,却不能跨越。
当地的公共交通不是很发达,但是出租车和私营大巴的效率还可以。网络约车在这里似乎不太流行,在轮船服务人员的建议下,我一个电话打到出租车公司,结结巴巴地说着一些陌生的地名,心里也没底对方有没有明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了十分钟不到,预定车牌号码的车辆就开到了跟前,彷佛抓到了救命稻草般又惊又喜。
到了预定的旅馆,建筑的外观和内部都是复古的装潢。百年来,它可能接待了不计其数在此上下船作短暂停留的旅客,有一天我也成为了冥冥之中的一员,匆匆而来,匆匆又去,不知何时相逢,也不知为何相逢。和一个陌生人在上下铺的旅馆共处一晚,似乎是件无奈又苦恼的事,我们知道彼此没有什么交道可打,愿意的话寒暄几句,不愿意的的话可能一个眼神交流都没有,彼此都不了解,也都有所忌惮。和衣浅睡一宿,便匆匆离去。
这样一个小城和澳洲大陆的小城并无不同,大城市有的商业和基础设施,它们都应有尽有,只不过在数量和规模上小了些。这样的小城白天一般人就少,一大早出来更是难觅人影,有时连个问路的人也没有。对于我这样的穷游者来说,难以作长时间的深度游,只能走马观花和抓重点,所以我觉得首府霍巴特应该是不能错过的。
在经过一番沟通和确认后,我坐上了驶往霍巴特的大巴,由北至南,经过了不少城镇,规模或大或小,各有特色,几乎很难看到一模一样的建筑,有些民居虽然分散,但是依然能发觉当地社区特有的边界感和归属感。
车辆大部分时候行驶在丘陵地貌的无人区,几乎和澳洲大陆的地形无异。连绵起伏的山峦好像没有尽头似的,举目可见低矮的灌木和枯萎的荆棘,偶尔经过成群牛羊的放牧区和流水潺潺的小溪,它们瞬间给枯黄凋零的大地增添了一丝生命灵动的气息。
时值深秋,山峦也好像披上一层金色的地毯,车辆行驶的道路两旁不时有一排排高大挺拔的不知名树种,树叶都几乎落光了,只留下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摇曳,远看像一支整装待发的军队,近看似梳子整齐排列的锯齿,给人庄严肃穆之感。
厚重历史锤炼出的无与伦比的精神
车辆驶进霍巴特城区,依然可见不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猛然发现它似一只机敏的老虎,小心翼翼地匍匐在河边,守护着这个小城。城市的道路和房屋依山势而建,高低起伏,错落有致。
下车后,我顺着人流和高大建筑物的牵引,不知不觉来到了它最热闹的街区,与海港码头近在咫尺,周围有不少早已退役的货运仓库建筑,一片石头外墙建筑更新后的酒馆文艺休闲街区,一度让我误以为置身悉尼环形码头的岩石区。
来之前,我查阅了相关资料,霍巴特是欧洲人建立的澳洲第二古老的城市,仅次于悉尼。我在霍巴特海港码头附近,还发现了一家自称是澳洲历史最古老的注册酒店,建筑上还有醒目的1807字眼,掐指一算200多年了,无出其右者的沧桑啊。
提到历史最悠久这样的字眼,似乎很难避免争议,尤其是加入原住民的叙事,澳洲这片大陆的人类文明历史可以远追溯到几万年前,而原住民曾经受到的不公对待,也是众所周知的。
来到霍巴特后,我将这次的旅行定义为历史文化探索之旅。我特别参观了当地的海事和历史博物馆,驻足街头,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和一砖一瓦背后的故事。霍巴特乃至整个塔斯马尼亚的历史给人一种厚重感,它也许没有墨尔本的那种与生俱来的贵气,甚至带着一丝屈辱,却间接催生出一种无与伦比的精神。
塔斯马尼亚最早由荷兰探险家发现,被命名为Van Disense 之地,因为被认为是澳洲大陆的一部分并没有引起荷兰探险家的足够兴趣。
之后几乎同时被法国和英国的航海家发现,最后英国捷足先登,建立定居点,发配帝国的囚徒到此地服役。Port Auther 和Marcquie 的两处极度艰苦的监狱一度关押着数千当局所谓的重刑犯,这些人多是在其他囚徒关押地因为再次违规受罚转运来此。
尽管在19世纪中叶英国殖民当局不再决定向此处押送犯人,给与自由民自治权,这对当地人来说也是洗脱污秽之名的荣耀之日,他们以最早发现此处的荷兰探险家的名字命名此岛,但是Tasman 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对于独享尊贵与荣华的伦敦、纽约大都会来说,它依然是一个与罪犯挂钩的恐怖代名词。
在霍巴特博物馆里的一个关于当年囚犯的展览,以另一种视角呈现了这些“国家囚徒”的不为人知的故事,也让我想起中国古人的那句“盗钩者诛,盗国者为诸侯”。很多当时作奸犯科的囚犯若按照现在的量刑标准和人道原则,很明显是处罚过重的,有些人可能仅仅因为贫穷偷盗了食物。我也第一次了解,当年被长途运送到澳洲的囚犯中,有不少人是政治犯,高峰时期达到3600人。
据博物馆的资料介绍,这些早期长途运来的囚犯大多九死一生,运输公司根本不管他们死活,后来改变了管理办法,囚犯到达后给人头费,情况才有所改观。这些囚犯被运来澳洲,之前犯了多大罪,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有多少被利用价值。他们在殖民地的种植园和工厂里充当免费的奴工,不仅受到肉体上的沉重劳役剥削,还有精神上的严格控制,他们对于管理人员稍有不敬就会受到严厉惩罚。在这样高压的统治下,也激起了囚犯们的集体反抗,之后争取自由民主的运动此起彼伏。
在展览馆的一角,我还看到了一种特色的钱币“radical coin”,钱币上印有象征自由的图案和标语来传递政治信息。我不禁想起中国秦末陈胜吴广起义时用来号召群众的“鱼腹丹书”,原来人类在不同文明的高压统治之下,都曾有一种不屈服的勇气,即使在秦始皇那样的黑暗时代,人们也有道路以目的愤怒权利。
我们生活的城市大街小巷的险壁绝境之处,经常可见各种天书般的涂鸦。我一直惊讶于,为何有人愿意做这样冒险而又不讨好的事。现在我渐渐明白,人类作为一枝有思想的芦苇,有一种与身俱来的表达欲望,它就像我们的生理需求一样,不能被剥夺。如果涂鸦者仅仅是表现欲使然,那么也许给他们另一个可以自由表达的空间,他们就不会糟蹋大众的视野了。
霍巴特作为澳洲最小州的首府,也和其他大的首府一样,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觉得这个城市虽然不大,却是一个到处充满惊喜与幸福的地方。霍巴特的皇家植物园不是很大,但是那直耸入云的参天古木诉说着它的历史,还有那偏安一隅的荷塘,我第一次看到野鸭是群居的动物,三四只野鸭把头埋在翅膀下相偎着入睡的场面不经意间温暖了我。
当我离开皇家植物园,不小心误入了和其仅一墙之隔的革命烈士纪念园,一路上看到一排明显是人手植的或高大或低矮的树木,每棵树下还有一块纪念碑记载着一战中牺牲的霍巴特烈士生辰卒年,上面还标记树木是烈士去世不久家属手植。我看到一些低矮的树木,怎么也联想不到它有百岁高龄,正在我困惑之际,一旁散步的西人误以为我迷路了,主动上来帮忙,我顺便提出了自己的疑惑,原来很多当年种的树死了,小树是后来补种的。
看着这些今天依然给人们提供树荫和空气净化的烈士树,我也找寻到了自己理解的塔斯马尼亚精神。这种精神也许就是在历经千辛的囚徒之旅后,来到一个陌生的土地,继续遭遇磨难,但是永远没有向命运低头,勇敢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
人的旦夕祸福,难以预料,就像那些树一样,不是都能百岁高龄,基业长青,但精神会一直薪火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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