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安全的时候好勇敢。
1
今天刷手机,在网上看到两个短视频,觉得特适合放在一起说一说。
一件事发生在杭州,有位网名“铁头惩恶扬善”的某音网红,日前冲进新东方培训机构的校区大闹,在严厉指责该学校“违规补课”之后,还现场打电话进行举报,还扬言说:“只要这家店敢开,以后我天天来。”然后把视频分段发到网上赚流量。
另一件事则发生在北京某苹果专卖店,一位红衣大妈现场摔砸苹果手机、平板电脑之后,大骂所有用苹果的都是美日走狗、汉奸。情到深处,居然现场叉腰来了一段诗朗诵:“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然后现场抽查所有来店顾客,会不会背这首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年初老谋子那部《满江红》里的秦桧成精了。
与杭州而“铁头”哥惊人相似的,大妈在被救护车拉走时,也霸气的说了一句“等着吧,我会出来的!”——这一句,似乎又疑似《喜羊羊》里的灰太狼先生附体了。
说正经的,在看了这两段视频之后,我总觉得此二位虽然性别一男一女、事发一南一北,一个发抖音一个背古诗,但他们在气质上总有某种莫名的迷之相似之处,并让我产生的了非常强烈的既视感。
想了很久之后,我才明白,这既视感来源于鲁迅先生在《阿Q正传》里说的那个名段:阿Q在被赵四老爷扇了那一嘴巴,质问“你也配姓赵”,心中一直郁郁。结果某天路上遇到个小尼姑,便突然伸出手去摸伊新剃的头皮,呆笑着说:“秃儿!快回去,和尚等着你……”。
如果把前后文都挡上,单看这段,你问阿Q欺负小尼姑,有什么明确动机么?似乎没有,那他一个未庄“灵活就业人员”怎么突然平白无故的想起帮庙里纠察起作风纪律问题了?一定要问原因,其实只有一个,在接连挑战了未庄从赵四老爷到王胡、小D的所有阶层之后,阿Q发现上述人等他一个都惹不起,还总挨他们的欺负。可频繁受辱,心中却又积累了一股邪火要发,那发给谁呢,只好欺负小尼姑了。
其实尼姑和和尚有没有那一腿,对阿Q压根无所谓。有所谓的是他知道小尼姑与赵四、王胡、小D们不同,是无法拿他怎么样的存在。既然你没法拿我怎么样,那我就可以站在一个安全的距离上肆意的找你的茬、欺辱你、嘲笑你,并且把它当做“战绩”嚣张的拍成视频,以换取同样压抑、有此心理诉求的人的浏览、点赞。
所以我们就能明白,为什么虽然找茬的事由不同,但两个人临走时留的话都惊人的相似——“我会回来的”,“以后我天天来”。这其实是一种宣告,证明站在安全范围外欺辱他人以发泄这种事,的确是让人上瘾的。
网红“铁头”和红衣大妈试了一次之后,发觉这么干挺爽,而且无论新东方还是苹果店,似乎也真没办法拿他们怎么样。所以他们大胆宣誓:以后要还来!——人家就迷上这一口了。
你看小说里的阿Q在壮起胆子捏了小尼姑那一把之后,不也觉得上瘾么。只不过阿Q还没有这两位那般无耻,不敢公然宣布“以后我天天查你和和尚那事儿”罢了。
然而鲁迅依然不客气的说:“有些胜利者,愿意敌手如虎,如鹰,他才感得胜利的欢喜;假使如羊,如小鸡,他便反觉得胜利的无聊。又有些胜利者,当克服一切之后,看见死的死了,降的降了,‘臣诚惶诚恐死罪死罪’,他于是没有了敌人,没有了对手,没有了朋友,只有自己在上,一个,孤另另,凄凉,寂寞,便反而感到了胜利的悲哀。然而我们的阿Q却没有这样乏,他是永远得意的:这或者也是我们精神文明冠于全球的一个证据了。”
同样的,无论头铁网红,还是红衣大妈,他们永远那样得意,阿Q的精神胜利法,在此一刻灵魂附体,他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2
“勾栏从来扮高雅,自古公公好威名。”这是最近挺火的某首歌里的一句歌词。
其实这歌词说了一种很普遍的心理学现象,那就是“代偿心理”。很多人在当自己追求某种东西追求不到,因而不能满足自己的欲望时,他们就不再去追求原来的目的了,而是试图“重新”假设一个目的来追求,并在这种“追求”中尝试扮演自己在原有目标中无法满足的那个形象。所以勾栏里的小姐最喜欢装的三贞九烈,而去了势的公公最喜欢打扮的雄风威然。
这种代偿心理反映到现代,就是你会看到越是那些社会底层的人,那些谁也惹不起、只能在村头镇口闲废的街溜子,只要你敢给他起个头,痛斥一下美帝日狗狼狈为奸、扰乱世界的狼子野心,他能兴奋的跟你从白扯到黑,没准说到激动处,也能朗诵个什么“靖康耻,犹未雪”出来。
其实你仔细想想,这些让他们如此“义愤填膺”国际大事对他们这等人的生活真有半毛钱的影响么?他们是真去过美国啊,还是用得起苹果?
别扯了。对他们生活真有影响的,其实是比这些鸡毛蒜皮的多的市井小事。
比如他单位的领导违反劳动法让他无偿996加个班,或者他家孩子的学校老师看人下菜碟、又在学校里给他家孩子穿小鞋了。
可是无论单位的小领导,还是学校里小老师,对于他这等小民来说,那都是惹不起的存在,他们如果敢在这种侵害自身权益的事情上义愤填膺、奋起反击,多半是容易遭到报复的。就连上下班挤公交,看见有无赖多占座位,他们都未必敢上去伸张正义。因为这年头有点小权就喜欢耍耍的人实在太多了,“你不知道哪片云彩下雨”——这是小民们苟且的生存智慧。
可是“威名”还是要“好”,生活中积攒的压力还要发泄。那怎么办呢?那就只有去新东方拍视频大闹,或者去苹果店朗诵《满江红》。反正无论是民资还是外企,他们与阔论者们厉声批判的美帝、西方、资本家们一样,是没办法拿这些人怎么办的。
他们明白得很,在他们卑微生活中所有能看得见的“云彩”中,只有这一片,是他们怎么骂也不会打雷下雨的。
是的,在这个心理发泄的食物链中,美帝、资本家、新东方和苹果店扮演了那个毫无威胁的小尼姑,可以让“今阿Q”们肆意表演他们现实中最欠缺的英勇形象。
在这种表演中,阿Q们笑了,十分得意,看客们也笑了,九分得意。只有涉事的新东方和苹果店里的员工哭了——好不容易熬过了疫情,这才开门做了几天正经生意啊,就来这么帮神经病闹腾,还叫嚣要天天来。真被他们得逞了,这生意还咋做?经济还要不要复苏、就业还要不要拉动了?
求求这帮大妈和网红了,多少做个人。无论你打着什么样的大义名分,不要做一个“只在安全的时候才勇敢、在免费的时候才慷慨、在愚蠢的时候才真诚、在浅薄的时候才动情”的人。这一点也不英勇,这很可笑。
而且,你就不怕这种事做多了多行不义必自毙么?
3
苏联著名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晚年写过一本回忆录名叫《见证》。
这书里讲过当年苏联一些很有意思的古怪“民俗”——比如他说,当时苏联干部住的是单位分配的筒子楼,厨房是公用的,于是包括肖斯塔科维奇自己在内的大量苏联人都养成了个习惯——趁邻居不注意,喜欢往别人的水壶里吐痰。到头来弄得大家都知道自己喝过别人的痰,也因此都会往别人的水壶里继续吐,因为不吐岂不是亏了?
用今天的话讲,肖斯塔科维奇说的这种恶心现象,就是标准的“底层互害”。但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苏联会形成这种古怪的风气,到底是为什么?须知肖斯塔科维奇和分到他旁边的那些同单位邻居,可都是文化人。
说白了,就是大家在明面上活的都过于小心翼翼了,在公交车上别人踩了你的脚,你都最好先问清对方是不是克格勃的再让他挪开。有很多人心中怀着戾气不敢发泄,就靠往别人水壶里吐痰这种恶心招数来互相使绊子。靠看着别人吃瘪,自己又绝对安全,获得一种病态的满足。
肖斯塔科维奇的这个段子提示我们的一点是,那些看似安全的互害式发泄,做多了迟早是会反噬自己的。阿Q在未庄之所以受了王胡、小D们那么多欺负,本质上讲是因为王胡、小D怕也是挨过赵四老爷的巴掌,却不敢对比他强的人反抗,只好发泄在阿Q这里,而阿Q又发泄给小尼姑,这个戾气也不会在小尼姑这里平白无故的消失。就像苏联筒子楼水壶里那痰吐来吐去,只会越来越多。
同样的道理,那些喊习惯了“抵制美货日货”、“资本家挂路灯”的人,他们跑去新东方或苹果店实际行动,或者看着这样的视频点赞叫好,打的心里算盘都是觉得这样做对他们自己是绝对安全的。毕竟打的是“爱国”“反资本”的旗号。
可是如果外资和民企的声音真的被他们这种胡闹这听的做不下去了,销声匿迹了。到时候这帮人又会跑到谁的水壶里去吐痰呢?他们自己的水壶里又会有多少别人的痰,那可就说不准了。
所以虽然这位“铁头”网红和红衣大妈在视频中的行为看上去滑稽可笑、有类疯癫,可我真的一点都笑不出来。
因为看着他们靠这些视频博得的流量、点赞数、以及大量说他们“勇气可嘉”、“至少本心是好的”的留言。我着实不知道,如今我们的身边,那些感觉自己嗓子里有痰,不敢在别处乱吐,就打着各种大义名分往别人水壶安全的吐的人,到底有多少。
最可笑、最可悲、也最可怕的,是这帮人,永远热衷以这种胡闹“表演英勇”——去不知,这种勇敢,恰恰是他们在自己的生活中最欠缺的。
网红举报新东方;
大妈怒砸苹果店。
Q爷专欺小尼姑;
公公自古好威名。
(全文转自微信公众号海边的西塞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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