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中国六十年代饥荒纪实(七十四)

(接上期)

毛泽东那时认为北京空气沉闷,华东空气活跃,想用地方促中央。他1957年12月8日离京,到华东住了一个月。在此期间,他通过浙江省委第一书记江华的文章和上海市委第一书记柯庆施的文章,把他在中共八届中央委员会扩大的第三次全体会议上对国内主要矛盾的看法,在《人民日报》上公布于世。这两位省领导人对毛泽东的思想跟得紧,跟得快。紧接著是杭州会议。1958年1月3日和1月4日,毛泽东在杭州会议上发表了两次讲话。他用安徽一个冬季就挖了16亿方土,超过7年的土方数量的事例(这是一个假数字,本书“安徽不安一章有介绍),说明原来的计划太低了,太保守了,应该批评右倾保守。他还说,批评右倾保守就很舒服,愈批评愈高兴。第二个五年计划第三、四、五年就要修改,愉快地批判右倾。1956年工业增长了31%,没有1956年的突飞猛进,就不能完成五年计划。他要求各地开展比赛。今年三月比一次,夏季比一次,到十月开党代会再比一次。省与省比,县与县比,社与社比。比输了活该。他说,上海提要有干劲,很好。《浙江日报》社论《是促进派,还是促退派》,《人民日报》要转载。他还说,趁热打铁,这是策略性的。不能隔得太久,不能断气,不能去建立“新民主主义新秩序”,如果建立了,就得花力气去破坏。 

 

四、南宁会议:

毛泽东说周恩来离右派衹有50米

1958年1月6日,毛泽东到了广西的首府南宁。11日到22日召开南宁会议,由毛泽东亲自主持。会议是在一座高大的平房式别墅里召开的。这座别墅是越南领导人胡志明常住的地方。这个会把批评反冒进推向了高潮。

为了批评反冒进,会上把周恩来、李先念1956年有关反冒进的讲话,1956年6月20日题为《要反对保守主义,也要反对急躁情绪》的《人民日报》社论,作为参考材料印发给与会者,作为批评反冒进的“靶子”。在印发到会上的《人民日报》社论前面,毛泽东在文章上划了很多横线、波线、竖线、三角,加了很多批语: “庸俗的辩证法”、“尖锐地针对我”、“既然干部走至了极端,不是方针错了吗?”、“批了右没有?”、“庸俗的马克思主义”等 。他在南宁会议上的讲话中说:“这里一篇反冒进的社论,既要反右倾保守,又要反急躁冒进,好像‘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实际重点是反冒进的。这篇社论,我批了不看二字,骂我的,为甚么要看?社论针对谁?是针对我的‘序言’提出的批评。” 他说的序言是毛泽东为《农业社会主义高潮》一书写的序言。作为南宁会议批判材料的还有周恩来1956年11月10日在八届二次会议上《关于1957年计划的报告》的节录。 

1月11日晚,毛泽东先从“红”与“专”讲起。他强调“又红又专”,“红”是指政治好,“专”指业务好。他说,我们是搞“虚业”的,你们是搞“实业”的,“实业”和“虚业”要结合起来。搞“实业”的,要搞点政治,搞“虚业”的,要研究点“实业”……管“实业”的人当了大官、中官、小官,自己早以为自己红了,钻到那里面去出不来,义理之学也不讲了。如反冒进。

他说:不要提反冒进这个词,这是政治问题。一反就泄了气,6亿人一泄气就不得了。“库空如洗”、“市场紧张”,多用了人,多花了钱,要不要反?这些东西要反。如果当时不提反冒进,只讲十个指头中有一个指头生了疮,就不会形成一股风。这股风吹掉了三个东西:一是多快好省,二是四十条纲要,三是促进委员会。这些属于政治问题,而不是属于业务。

十个指头问题要搞清楚,这是关系6亿人口的问题。究竟成绩是主要的还是错误是主要的?是保护热情,鼓励干劲,乘风破浪,还是泼冷水、泄气?这一点被右派抓住了,来了一个全面的反冒进。

“十全指头和一个指头的关系”,是毛泽东常用的说法。在以后的几年中,这个说法成了各级领导人掩盖工作中缺点错误的借口,谁揭露工作中的问题,就说谁没有分清十个指头和一个指头的关系,就说谁“攻其一点,不及其馀”。

讲到这里,他回答“右派”对他的指摘:

陈铭枢批评我“好大喜功,偏听偏信,喜怒无常,不爱古董”。张奚若批评我“好大喜功,急功近利,轻视过去,迷信未来”。过去北方亩产一百多斤,南方亩产二三百斤,蒋委员长积二十年经验,只给我们留下四万吨钢。我们不轻视过去,迷信将来,还有甚么希望?偏听偏信,不偏听不可能,问题是偏听资产阶级还是偏听无产阶级。有些同志偏得不够,还要偏。不爱古董,这是比先进还是比落后的问题。古董总是落后一点嘛!一般是后来居上,不是今不如古。古董不可不好,也不可太好。北京拆牌楼,城墙打洞,张奚若也哭鼻子,这是政治问题。对陈铭枢和张奚若等的这种不同看法,毛泽东在各种场合反驳过多次。对“好大喜功”的回答是:“好六亿人民之大,喜社会主义之功,有甚么不好?”

在1月12日的讲话中,毛泽东说他在1955年12月发表了《农业社会主义高潮》一书的序言,成了冒进的罪魁祸首。在这次讲话中毛泽东说:“为三年有个曲折,右派一进攻,把一些同志抛到和右派差不多的边缘,只剩下50米。” 这是说周恩来的。这一天周恩来在北京接见三批外宾。13日,周恩来一到南宁,就嗅到会议不同寻常的气氛。他作好了挨批的思想准备。

1月13日晚上,毛泽东约周恩来、刘少奇谈话,直到深夜。16日会上,毛泽东拿出柯庆施的文章《乘风破浪,建设社会主义的新上海》大加称赞。这是柯庆施1957年12月25日在上海党代会上作的报告,毛泽东曾作过修改,并要《人民日报》全文刊登。毛泽东说:“这一篇文章把我们都压下去了。上海的工业总产值占全国的五分之一,有一百万无产阶级,又是资产阶级集中的地方,资本主义首先在上海产生,历史最久,阶级斗争最尖锐。这样的地方才能产生这样的文章。”他问周恩来:“恩来同志,你是总理,这篇文章你写得出来写不出来?”看到毛泽东的目光,周恩来说:“我写不出来。”毛泽东又说:“你不是反冒进吗?我是反反冒进的!”,听了毛泽东的话,周恩来和几位副总理坐卧不安。 

在南宁会议上,柯庆施、康生、李井泉也附和毛泽东,批评反冒进。王任重在会上受到毛泽东的表扬,陶铸表示“要赶上柯老”。对反冒进的批评,使会上气氛很紧张。李先念紧张得睡不著觉,吃安眠药。大家心里纳闷:这到底批评谁?刘少奇说,主席是批评管经济工作的几个人的。1月17日晚上,毛泽东约李富春、李先念和薄一波谈话,明确讲批评主要是指陈云的(陈云没有参加南宁会议)。1月19日,毛泽东单独与周恩来谈了一次话,接著开全体大会,次日凌晨一时结束。不知周恩来是顾全大局还是以退自保,在这次会上主动作了检讨。他说:反冒进是一个问题、一段时间(1956年夏季到冬季)带有方针性的动摇和错误……这是一种右倾保守主义思想。是与主席的促进方针相反的促退方针。这一反冒进的错误,我要负主要责任。 

在1935年以前,周恩来在党内的地位一直在毛泽东之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周恩来和毛泽东的关系,成了君臣关系。周恩来主动把自己放在宰相的位置,经常放弃自己的看法顺从毛泽东。周恩来的顺从,更使毛泽东的认识沿著错误的思路继续发展。南宁会议及以后的一段时间,周恩来被毛泽东压得非常痛苦,在中共八大二次会议结束以后,他决定辞职。到目前为止,研究者还没有看到周恩来写的辞职报告,也没有看到别人记录下他的口头辞职报告。但在档案中却留下了中共中央讨论他辞职问题的简要记录。1958年6月9日,毛泽东在中南海游泳池召开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会,就周恩来提出“继续担任国务院总理是否适当”等问题进行讨论,同时讨论还讨论彭德怀的“不担任国防部长”的辞职要求。 出席会议的有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陈云、林彪、邓小平、彭真、彭德怀、贺龙、罗荣桓、陈毅、李先念、陈伯达、叶剑英、黄克诚。与会者一致认为:周恩来“他们应当继续担任现任工作,没有必要加以改变。” 。

1月21日,毛泽东在南宁会议上作总结报告,主要讲要作方法六十条。形成正式文件时,题名为《工作方法六十条》,在这个文件中,要求各级领导对经济指标实行“两本账”制度:“中央两本账,一本是必成的计划,这一本公布;第二本是期望完成的计划,这一本不公布。地方也有两本账。地方的第一本就是中央的第二本,这在地方是必须完成的;第二本在地方是期望完成的。评比以中央的第二本账为标准。”这样,从中央到省、地、县、乡,上级的期望完成账变成下级的必须完成账,各级计划层层加码便成了正常制度!在这样的制度下,即使中央指标不高,层层加码到了基层,也变得极为沉重而难以实现了,何况中央还不断提出高指标?由此而给基层干部带来的巨大压力,成为“高指标”、“浮夸风”也就难免了。

 

五、成都会议:总路线已有雏形

1958年3月9日召开的成都会议,是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只请部份省委书记到会。会址是成都金牛坝宾馆。会议3月26日结束。在成都会议上,毛泽东始终处于兴奋状态。在18天的会议中,除了在听各省汇报时不断插话外,一连发表了六次长篇讲话。参加会议的吴冷西回忆说,当时毛泽东“真可谓思如泉涌,气若长虹,高屋建瓴,势如破竹。” 

成都会议是在南宁会议一个月以后,由于南宁会议的贯彻,全国各地已经出现了“批右倾,争跃进”的潮头,各省和中央各部重新修订计划,再次提高原来的指标,并纷纷上书毛泽东表态。河南省委书记吴芝圃的报告说:

毛主席不断革命的指示,从理论上、思想上解决了能不能跃进、敢不敢跃进的问题,打破了庸俗的“平衡论”,粉碎了“反冒进”(就是反跃进)的观点,以最锋利的马克思主义武器把我们武装起来,乘风破浪,跃进再跃进。 

成都会议和南宁会议的基调一样,批评反冒进,鼓劲,为形成“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的总路线”继续统一思想。看到大跃进的潮头已起,在成都会议上,毛泽东也不是完全讲一面话,他大讲辩证法,也讲了不要指标太高,要留有馀地的话。但他总的精神是鼓劲,他的另一面的话就被人们理解为策略性的。

他说,两种方法比较,一个是马克思主义的“冒进”,一个是非马克思主义的“反冒进”,究竟采取哪一种?我看还是采取冒进。他强调“做工作要轰轰烈烈,高高兴兴,不要寻寻觅觅,冷冷清清。”“搞社会主义有两条路线:是冷冷清清、慢慢吞吞好,还是轰轰烈烈好?”很明显,冒进是轰轰烈烈,反冒进是冷冷清清。

在成都会上,毛泽东反复讲要解放思想,敢想敢干。他特别鼓励年轻人敢想敢干。他举了古今中外很多名人的例子,说明“自古以来,创新思想、学派的都是学问不足的年轻人。”“历史上总是学问少的人推翻学问多的人。”他还号召人们要敢于突破原有的条条框框,大胆地创新。“一切正义的、有生命的东西开始都是违法的”。 毛泽东这种说法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是,在当时的制度条件下,这些话传达到基层以后,一大批无知的年轻人,在大跃进中为所欲为,为了完成某一政治任务而不顾其它,成了一支巨大的破坏力量。

毛泽东在会议上讲到要跃进,但不要空喊,要有办法,有措施。否则,指标很高,实现不了。他说,有的高指标没有实现,是主观主义,但无大害处,屁股不要打得那样重。现在不是去泼冷水,而是提倡实报实说。他还说,建设速度,是个客观存在的东西,凡是主观、客观能办到的,就要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但办不到的不要勉强。现在有股风,是十级台风,不要公开去挡,要在内部讲清楚,把空气压缩一下。要去掉虚报、浮夸,不要争名,而要务实。毛泽东要求,要宣传丰收的例子,搞几十个、百把个例子,来说明对立统一如何转化的概念,才能搞通思想,提高认识。 毛泽东没有料到,他要求宣传“丰收例子”,引发了各地大放“卫星”,都变成了浮夸的典型。对这些浮夸典型,人们又不敢“泼冷水”,不敢“打屁股”,所以愈演愈烈,终于成了危害极大的“浮夸风”。

在“气若长虹,势如破竹”的毛泽东面前,刘少奇唯恐紧跟不及,他说:

主席比我们高明得多,不论从思想、观点、作用、方法哪一方面,我们都比他差一大截。我们的任务是认真向他学习,应当说是可以学到的,不是“高山仰止”,不是高不可攀的。当然,主席有些地方,我们是难以赶上的,像他那样丰富的历史知识,那样丰富的理论知识,那样丰富的革命经验,记忆力那样强,这一切不是谁都可以学到的。 

他附合毛泽东的想法说:“急性病是超过实际可能性的问题,慢性病是落后于运动的问题,人们往往看到急性病,而忽视慢性病的危害,应当认识慢性病所造成的损失,绝不亚于急性病。”“我国社会主义建设的速度到底应当多快呢?现在还难以预料,从当前来看,右倾保守还是主要的。”

3月25日,周恩来又一次对反冒进的“错误”作检查。他说:

我负主要责任提出的反冒进报告,就是对群众生产高潮这个主流泼了冷水,因而不是促进而是促退,不是多、快、好、省,而是少、慢、差、费,四十条也被打入了冷宫,这就是问题的本质。

反冒进的错误在于将一个指头当作多个指头,没有给群众高潮撑腰、想办法,而是重重限制、层层束缚。但是,我当时却没有这样认识,以后才逐渐认识这是在社会主义建设问题上方针性的错误。 

毛泽东的两位重臣如此低三下四,他的任何意见也就完全可以畅通无阻了。在刘、周之下的官员们也都作了检查。3月21日,陈云在会上作了较长的发言,检讨了反冒进中的错误。陈伯达作了长篇发言,用理论的语言把毛泽东的想法“科学化”,还提出“一天等于20年”的口号,得到毛泽东的支持。

陶铸在3月18日的发言中提出解决“搞社会主义的立场问题”,他举例说,合浦专区县以下干部大概有80%的干部搞社会主义是有困难的。毛泽东插话说,这个问题全国也没有解决。陶铸表白说“前两年反冒进,我没有反,我是被反的”。3月19日湖北省委书记王任重在会上受命与没有到会的河南、湖南两省联系,显得不同于一般省委书记。他的发言,不仅讲湖北,还讲河南。他说:“速度到底有多快?我的看法,农业也好,工业也好,发展速度是非常迅速的,其快的速度,不是我们在平常情况下能估计到的。”“不管河南也好,湖北也好,增产确实不是平常的速度。湖北今年麦收要比去年增产50%-70%。”“一个礼拜一个县就车子化了,群众性的工具改革成果很大。”王任重表白说:“我们没有反冒进,我们查了报纸、会议文件、纪录,从全年看,省委总的方向上是反保守的。” 

在成都会议上,所有反冒进的人都放弃了自己的意见,全都向毛泽东臣服;没有反冒进的或被反的纷纷表功。与会者千方百计地迎合毛泽东,讨好毛泽东,并且把他的想法向更为极端发展。

成都会议对“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的形成起了重要作用。在这次会上毛泽东多次提到“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将它与“多快好省”连在一起,称之为“总路线”。在3月25日,中共中央将提交给八大二次会议的《报告草稿》提交给与会者讨论。《报告草稿》中,毛泽东将一段话修改为“今后我们的任务,是要贯彻执行党中央和毛泽东同志提出的调动一切积极因素,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的矛盾,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为技术革命和文化革命而奋斗。”并批示:“此件可用。略有修改。或者还需作某些修改,可由少奇同志及小平同志斟酌处理。” 

成都会议通过的37个文件中,其中之一是《关于把小型的农业合作社适当地合并为大社的意见》,这个文件对人民公社的出现,起了重要作用。

成都会议把个人崇拜提到了新的高度。在这次会议上,3月10日,毛泽东讲到“个人崇拜”问题。他先若有所指地说:“有些人对反对个人崇拜很感兴趣。”然后说:

个人崇拜有两种:一种是正确的崇拜,如对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正确的东西,我们必须崇拜,永远崇拜,不崇拜不得了。真理在他们手里,为甚么不崇拜呢?我们相信真理,真理是客观存在的反映。一个班必须崇拜班长,不崇拜不得了。另一种是不正确的崇拜,不加分析,盲目崇拜,这就不对了。反对个人崇拜的目的也有两种,一种是反对不正确的崇拜,一种是反对崇拜别人,要求崇拜自己。 

在“政教合一”的制度下,权力中心就是真理中心。毛泽东时代的制度就是“政教合一”的制度。在这个制度下,谁的权力最大,谁就代表真理,最高领导人就是真理的化身。毛泽东说要崇拜真理,实际就是要别人崇拜他自己。他在这次讲话中还借用列宁的话说“与其让你独裁,不如让我独裁。”按照他的逻辑,独裁是合理的。

毛泽东提倡个人崇拜,其它人积极表态效忠。3月18日,陈伯达在发言中把个人崇拜提到理论高度,他:“应当把必要的权威同个人崇拜区别开来,这是两种不同的事,没有权威是不行的。”陈伯达引用恩格斯的《论权威》以后说,“权威问题,对马克思主义者来说,是一种常识,没有权威,革命就不能前进;正如没有舵手,轮船不能前进一样。任何阶级在每个历史时期,都有代表群众的中心人物和中心思想。马克思、列宁如此,毛泽东同志在中国也是如此。他是我们中国无产阶级思想的中心人物。”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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