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州小夫妻等待「爛尾樓」竣工這一年

去年5月，融創暴雷的消息傳出後，鄭州亮亮麗君夫婦開始為他們在融創買的期房憂心忡忡。他們買的房子在22層，樓高33層，當施工隊停在第13層，不再往上蓋的時候，停工，加上暴雷和網上鋪天蓋地的爛尾樓消息，再疊加巨大的房貸壓力，這對小夫妻的日常分享也充滿了這些情緒。

這是我們國家最普通又最有代表性的小夫妻，靠自己辛勤工作節儉生活五六年攢下首付45萬，貸款102萬，買了鄭州融創某樓盤一套98平的房子，月供六千多，現在回頭看，確實又撞上了利率高點。因為真實質樸而令人心疼，他們分享的內容也因此得到很多人的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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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不是聽說他們被打的消息，我想象中，他們的生活是變好了的。因為偶爾能刷到麗君的朋友圈，娃出生了，娃滿月了，娃會走路了……麗君的笑又總是可愛又溫暖，這些內容是充滿希望的積極訊息。沒想到最近兩個月，壓在他們心頭兩年多的「融創」二字，再次通過另一種方式爆發出來。

幾天前，11月15日，麗君與亮亮又一次去到融創的售樓部，去要求他們還錢。這筆錢確切的數字是21876元，是融創當初承諾給部分購房者的「佣金」。簡單地說，這是開發商為吸引客戶，推出的「全民經紀人」的概念。以麗君和亮亮為例，二人當時沒結婚，亮亮可以作為那個所謂的介紹人，「介紹」麗君到該樓盤買房子，從而獲得一筆介紹費。他們還為此在融創內部的「幸福通」上註冊過，經手的銷售劉有山（化名）也為他們提交過相應資料。這位已經離開融創的銷售告訴我，亮亮他們開始追討這筆錢後，他過去在融創的前同事還詢問過他，麗君他們這筆佣金是否合規。劉有山推測，融創是想從合規層面找找毛病，對此，他如實相告，「合法合規，各方面都符合條件，所有資料都提交過」。

劉有山說，鄭州這個融創城最火的時候是2019年，他當時在另一個樓盤，被調過去支援，結果愣是在售樓部大門口沒擠進去。門口的馬路全是車，被交警貼了條的車想挪都挪不走，堵得死死的。那是鼎盛時期，光是銷售就有200多人。今時今日，這個售樓部保留了個位數的銷售，非常偶爾地，還能賣掉一套房——賣房顯然已經不是他們現在的主要任務，他們現在會跟業主聯繫，看能不能賣個車位、儲藏間這樣的附加產品。除此之外，還有項目工程的合作方會到售樓部辦業務，比如說，結不到工程款的合作方，同意用房子抵押部分款項時。

按照劉有山的理解，亮亮和麗君去到這個售樓部，是徒勞的。首先沒有人對接，其次即便有人對接，也沒有人有權限解決任何問題。劉有山2021年底被公司「勸退」前，已經在融創幹了五年，走的時候公司表示不僅沒有任何賠償，還有3萬多工資欠賬也沒能收到。這筆工資劉有山曾經也要得很兇，加了不少維權群，他們一度找到過融創鄭州的老總，結果仍然是徒勞的。他後來說服自己放棄的方法是不斷告訴自己「生活更重要」。退了幾乎所有的群。正因為同處在要債的立場，也經歷過那種漫長的折磨與無能為力，劉有山勸過亮亮麗君夫婦幾次，「但他比較較真，或許也可以說是比我更有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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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5日這一天，按照亮亮的描述，他們當時在融創售樓部的大堂直播，突然燈黑了，像是整個樓斷電了。看直播的粉絲提醒他們斷電不是什麼好徵兆，有可能會出事。他們就收起手機準備回家，快走到大堂門口的時候，「衝出來五六個人，然後開始打人」，亮亮後來跟我說，電斷了，大概率意味着監控也關了，「這感覺明顯就有預謀」。

混亂當中，麗君被推了一把，摔到台階上，腰和頭部都有磕碰，手機也被搶了。幾個月前，麗君才結束哺乳期。亮亮挨的打更多，「拳打腳踢」，挨打的位置是頭部和胸部。按照鄭州仁濟醫院的診斷書，二人都有胸部、腰部和頭部等多處損傷。後來亮亮發現他們開過來的車，右前車胎癟了，汽修店檢查的結果是被扎了一個洞，他把這個視頻發給我看——他已經學會任何事情，都留下證據。他是後來開到路上才發現車胎出問題的。

在多次前往融創售樓部要錢的過程里，這是對方最暴力的一次。9月，他們還直播過一回，當時也被搶了手機，直播中斷。往回翻看過去兩個月他們的抖音賬號，「融創還錢」是主題，有時能在視頻里看到麗君跟亮亮說，我有點害怕。亮亮就安慰她，咱們光明正大來要屬於我們的錢，沒有什麼可怕的。嘴上這麼說，亮亮心裡也有點沒譜，他主要是擔心他們會偷偷打擊報復，沒想到他們會直接動手。

事實上，前往售樓部要錢，這是小夫妻最近兩個月的「日常」，翻看他們賬號最近發布的視頻，可以明顯地感受到這一點，近期關於「融創還錢」的視頻明顯增多。一到休息日，他們就跑過去，部分時候，並沒有什麼人搭理他們。圍着售樓部大堂中間的沙盤圖景，亮亮無奈地轉過很多圈，有時實在無可發泄，就放飛自我，唱《水手》、唱《我是一隻小小小小鳥》。這些隨機拍的視頻底下，有人評論說，「要不到錢，起碼還能排解一點心中苦悶」，還有評論說，「別人勇敢的光會照亮其他人」。

9月，入秋後，要開始交暖氣費、物業費了（鄭州這兩筆費確實是由租戶承交），麗君的公司從7月開始就沒發過工資，亮亮的工資目前也只發到6月份。當然，這對他們來說是常態，過去幾年，二人就職的公司經營狀況都不好，拖發工資是常事。只是到了這個九月，暖氣與物業費用像是最後一根稻草，突然讓二人倍感壓力。

亮亮決心去把這筆錢要回來。

除了經濟壓力，另一個原因是，亮亮希望自己可以擺脫這樁心事，他不希望自己一直活在要不回這筆錢的心力交瘁當中，「這個事情拖的時間太長了，想憋着這一口氣，一下子把這個事解決了」。他想要的人生，是揭過這一頁，然後過正常的生活。

麗君其實並不太支持亮亮這樣頻繁地去融創售樓部，但是她又不放心他一個人去。10月15日，也就是一個月前，那是個周日，二人又去了融創售樓部，距離上一次有人承諾兩周內還錢，過去了一個月。那天亮亮一口氣發了9條視頻，都與融創有關。第二天，就收到父親給他發了一條微信，「亮亮不要再去融創了，我和你媽年齡大了，你做什麼事情要想到我們還有童童，我和你媽不想再擔心受怕了，出點什麼事情我和你媽承擔不起，人生的路千萬條，不要在一條路上走到黑……」亮亮的媽媽也為此經常哭，不希望兒子兒媳去。九月，眼看兩個人還是堅持要去，奶奶帶着孫女兒離開了鄭州，回去村里。

孩子回來的時候就是他們挨打不到一周。麗君說，孩子送回老家的時候會有這種感覺，「不知道活着為什麼」，想了想又把孩子接了回來。他們每天晚上直播時，孩子就在對面，閃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自己，「看到孩子就幹勁十足」。亮亮的父親勸兒子，「有些東西損失就損失了」，但亮亮不這樣想，他想不通為什麼他們要承受這種損失，屬於他們的錢，為什麼可以不還。

9月16日那次討債，融創售樓部一個工作人員承諾他「兩周之內給錢」。承諾當然沒有兌現。到11月中旬，滿2個月的這一天，也就是11月15日，亮亮和麗君又一次去到融創售樓部。這一次下的決心更大，這是個周三，二人分別跟公司請假去討債，甚至，在頭天晚上，也就是11月14日，他將自己的抖音賬號「亮亮麗君夫婦」後面加了個鄭重的括號——（融創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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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種程度上，二人持續兩個月的非暴力討債，被欠債公司暴力中止了。

準確地說，他們的房子並未爛尾。打從一開始，二人就不願意使用「爛尾」這個詞，這是他們生活的全部夢想，在他們心裡，他們的夢想只是「延期」了。好消息是，自從「保交樓」以來，他們那棟樓確實有進展，今年7月，房子封頂了。封頂那天，二人還放了一個小鞭炮慶祝。跟亮亮買在同一棟樓的李先生告訴我，按他的判斷，合同上約定的2024年9月這個交房日期，大概率是履行不了的。因為他們的房子是「六期」，目前「五期」已經確定要延期到明年六月，他推斷，他們六期竣工時間最快也得明年年底。

李先生出生在河南農村，家裡人口多，小時候飯都吃不飽。他十幾歲就去南方打工，十年前回到老家，原本以為自己打拼二三十年，算是在省會城市站住腳跟。2021年他購買鄭州「融創園」，是打算將老家村裡的父母接過來一起住。他有一兒一女，大的已經讀大學，小的還在上初中。再加上父母和媳婦兒，他本來的打算是一家六口以後就在這個房子裡安穩下來，實現父母「到大城市生活的夢想」。現在父母仍然在村里住，等待房子完工。

李先生買的房子是128平，算是融創城的主力戶型，月供將近九千，這使得他們家最近兩年每個月的開銷高達兩萬。打工打了二十多年，人到中年，李先生說他「最近總想歇歇」，但又「一天都歇不得」。「市場不好，年齡尷尬，擔心失業」。他總看亮亮他們的賬號，看他們努力活着，又心疼，又敬佩。他說自己這個年紀的人去看，覺得亮亮這樣的年輕人應該有一些韌勁和衝勁，現在大家為了生存，沒機會喘息，這一切都讓他這個中年人感到迷茫。

但不管怎麼樣，這一年半以來，麗君還是覺得生活變好了一些。最開始她去買菜，本來想買肉，因為價格太高，最後只買回來一塊豆腐，為此哭了一鼻子，那是他們那個分享生活的賬號第一次獲得流量。去年夏天，懷着孩子，想吃水果不敢買，孩子出生後，「現在敢吃一點了」。

今年年初，他們又搬了一次家。新添人口，老人加入帶孩子，他們租了一個更大裝修更好的房子，但因為離市區更遠了，房租反而還比以前便宜了一點。就是辛苦麗君，她現在上班需要先騎電動車十幾分鐘到地鐵站，再坐四十多分鐘地鐵，每天通勤往返100分鐘。但有時候加班太晚，亮亮會去接她。休完產假後，公司給她調了崗，漲了薪，房貸由最初的6293元，占家庭收入70%，降到了5100，占家庭收入45%。而麗君最近變成了一個經常需要加班的職業女性，孕期長的肉減掉了一些，眼神比以前堅定了一些。哭得少了，倒還是很愛笑。（11月17日，二人用麗君的賬號發布一條視頻稱「事情已經解決」，我問亮亮具體怎麼解決，他傾向於避免展開細說。）

全文轉自微信公眾號三聯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