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到澳洲維多利亞州墨爾本,機場代碼是MEL;國內到美國佛羅里達州墨爾本,機場代碼是MLB。澳洲墨爾本直達,美國墨爾本需要轉機。表叔要到澳洲墨爾本,他坐到美國去了,入不了關,還差點被罰款。又坐回中國,再飛澳洲。都怪購票時,某個或某幾個環節出了錯,包括沒有核對機場代碼。
表叔身體好。呱呱墜床後,一口氣活到88歲。80歲時,才懷疑自己老了。舉例說,耳背,下蹲吃力;以往一頓輕易吃三碗,現在一頓努力吃兩碗。老了仍然到處跑。這不,硬是從國內,睡十多個小時的飛機,降落到我家「旅遊探親」來了。
過了兩三天,表叔就和鄰居混得極熟,甚至火熱。同時對胖大的免費麵包情有獨鍾。
麵包在哪裡呢?在購物中心的超市里。也不在超市里,而在超市門外。順便說明一下,超市和購物中心,不完全是一個東西。購物中心由若干家超市,以及小店,甚至攤位組建。每天傍晚,亞裔男女,三五個,去超市。去了就到後門外的臨時儲物箱裡取麵包。麵包一袋一袋的,包裝完好,品種齊全,臨界保質期限。按華人的標準,這是可以吃的。也的確可以吃,吃多了同樣長膘。
小區裡的老年華人,常常開汽車來約表叔,去扛麵包。隔幾天,吃完了,又去。表叔吃,家人吃,狗狗也吃。當然表叔是主力軍。我不愛吃麵包,一切發泡的食物我都不喜歡,要吃咬不動的,或一口咬住,扯半天才斷的東西,例如老牛筋。
表叔在國內時,自己居住,自己開伙。每個月一萬多元的離休養老金,拼命用,也只能花掉一千元。真是計劃經濟的楷模啊!不知道他是怎麼弄的,一分錢硬是擗成了兩半使?豐厚的積蓄,準備拿來幹什麼呢?據說已經留下遺囑,並做了公證,要繳黨費。
二十來天后,表叔每次扛回來的麵包,就只有他獨自享用了;當然狗狗給他留面子,也應付着咬幾塊。表叔則百吃不厭,勸都勸不住,仿佛他和麵包,是天生的一對。
而且呢,有一天,表叔告訴我們,他想起住在街對面另一小區的老戰友了。他們在國內就是老相識,出國後還沒見過面呢。既然是老戰友,就要有福同享,約着一道去扛麵包,就像別的老人,約表叔去扛麵包一樣。戰友也是老幹部,養老金也有一萬多元。不知道他每個月是不是只用得了一千;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去扛麵包,吃麵包。表叔很有把握地揮動着爬滿青筋的瘦拳頭說:「肯定會去扛!扛回家,肯定吃!」
沒法,那你去約吧!表叔果斷起身,邁着矯健的步伐離去。半個小時後約來了夫妻二人。這對夫妻,還預備了大塑料袋呢。請進我家小坐,和表叔一起,等本小區的老年華人開汽車來接。不久小車到達,火速駛離。
天黑盡時,老人們才回來。表叔沒有開初那麼勇猛了,只提了兩小袋,夠自己吃就是,吃完好去取鮮貨。老戰友夫妻,則把大塑料袋都裝滿了,塞得鼓鼓的,像枕頭,還擠破一個洞,脫一隻襪子堵的漏。我正納悶怎麼吃得完,老戰友像是特意為我解疑,宣布:「回去就召開第二百五十次全家大會,不准請假。着重宣講『粒粒皆辛苦』的道理,動員兒子媳婦孫子孫女一起吃……」理由甲乙丙丁無數條。我想,不遭遇執行難才怪!看那勢頭,他也是計劃經濟大師,每個月的一萬多元,一分錢擗三瓣使,拼出老命,也只會用去五百元,比我表叔更優秀,抑或更糟糕!
又去扛過多次。常有幾聲低頻的「哈哈呵呵」鑽入耳際,那是表叔和他的頑固勢力盤踞在客廳里興高采烈呢。還振奮加惋惜地交流心得體會:「須掐準時間,去早了需久等,去晚了麵包被別的厲害角色扛完了。最關鍵的是,要預先設伏,睜大眼睛,擦亮眼鏡,偵察清楚,目標超市有沒有臨時儲物箱,免得白等。」
一天傍晚,老戰友夫婦光臨時,身後還跟着另一對老年夫婦。原來,老戰友夫婦有一對老下級,老戰友夫婦認為,既然是老下級,就要有福同享,約他們一道去扛麵包,就像我的表叔,約他們去扛麵包一樣。
我一直沒有參與。小輩們對這類行動,更是直接嗤之以鼻。但即便這樣,直撲超市的人,光是表叔們這一撥,就有五個了。鄰居的車擠不下這麼多屁股。幾人呿呿呿呿開了三分鐘現場會,宣布:走路,慢慢搖着去,反正超市不算遠!果真步行往返。戰果纍纍。不知道這對老下級,會不會和那對老戰友夫婦一樣,召開全家第二百五十次大會,一本正經地胡說亂道,動員兒子媳婦孫子孫女和狗狗,天天吃麵包。
我表叔串老戰友,老戰友串老下級,老下級又串老同事……隊伍不斷擴大。表叔基本上可以當班長了。還有成為排長、連長的可能。官會越做越大的。事業蓬勃,前途無量。想起洪晃和美國人結婚,獲得美國籍;陳凱歌和洪晃結婚,獲得美國籍;陳紅和陳凱歌結婚,獲得美國籍。總之,一個提攜一個,隊伍必能發展壯大。事件不同,道理一樣。以後,誰又和陳紅結婚呢?想多了。
有一天,表叔的隊伍,昂首挺胸出門,垂頭喪氣回來,全部空着手。一連三晚都一樣。
原來,先是,多家超市,被這一夥裝束邋遢,頭髮雪白,精神抖擻,話多嗓門大,行動風風火火的打土豪老人搞煩了,每天回收那些,經過了打折拋售後,仍然富餘的麵包時,先派一個最機智的店員,探半邊身子和整個腦殼出來偵察。老人在,就按兵不動;老人不在,才趕緊搬運。實在老人不撤軍,就改在次日早上行動。更為嚴重的是,超市乾脆取消了臨時儲物箱——很多店原本就沒有這個環節。詳細情報如後:早上8點左右,表叔安插的情報員看到,Coles店的員工,把滿滿幾推車麵包、礦泉水,和更加寶貴的蔬菜、水果,統統直接扔進了垃圾車。
表叔創建的隊伍遭到致命打擊,一時潰不成軍。革命陷入低潮,「紅旗到底能夠打多久」 ?其前途和命運,確實堪憂。
成噸的絕望並未摧毀這些可憐的老頭。他們團結緊張嚴肅固執,吃不到免費麵包了,心不甘,又召開了多次務實的,奮進的,高舉旗幟、風清氣正、拼搏精神十足的小會。表叔發表了重要講話,作出了重要指示。廣大指戰員就不變的議題,「以後免費吃什麼?」提出了不少合理化建議。
隊伍曾人歡馬叫地開拔到教堂,混吃過耶穌的免費餐。還提意見:「無酵餅」難吃,硌牙,應該改進!
一兩周後,這一撥老人,在表叔的統一擺布下,又開闢了新戰場:轉戰廣東人的烤鴨店,專取肥得流油的鴨屁股。據我用嘴巴考證,這鴨屁股和國內的不同,國內的,應該叫鴨屁眼,只有那一圈;澳洲的鴨屁股,不光包括鴨屁股,還連着巴掌大一截後背呢。但這是要收費的。只是便宜,一澳元八個。重點在於,能順便撈回些免費的鴨脖子鴨腦殼鴨腳板。因為各店規模不一,他們有時是大兵團行動,打陣地戰;有時又化整為零,單兵出擊。總之,革命意志無比堅定,只要生命不因為突發心肌梗塞、前列腺癌、高血壓、低血糖、腦溢血而息,戰鬥是不會止的。
很快,各家的狗狗拒絕再吃碎烤鴨。接着,烤鴨店也被搞煩了,與超市不謀而合,同樣把鴨屁股、鴨脖子、鴨腦殼、鴨腳板等寶物,直接扔進了垃圾箱。
老人們,迅速蟻聚到我家,把門關嚴,鬧騰了四次緊急會議,不知道要密謀什麼新的行動綱領。我曾湊近門邊聽了聽,滿足好奇心。軍情十萬火急了,一夥老粉,正用缺牙巴撕扯着庫存的鴨屁股、鴨脖子、鴨腦殼、鴨腳板,還不忘禪精竭慮,兼顧討論國際大事,研究世界局勢,提出獨特觀點,「澳洲還處在解放前,農場主,說得好聽,就是地主,還沒有被鎮壓!有的地主是日本人。不少中國人簽了合同,當上長工了,落到小日本手裡了啊!」「廣東省760多萬農民工掙脫了資本家的殘酷剝削,勝利返鄉創業。消滅私有制,是無產者鬥爭的目標。千萬不要忘了這個初心!」「美帝又搞事了。今年它玩火不自焚16次,懸崖不勒馬23次,搬起石頭不砸自己的腳19次。美帝真的應該感謝我們的提醒!我們希望美帝能認識到自己的錯誤與危害,認真接受我方的批坪和教育,但是沒有用,屢教不改!這一次不要勸他們懸崖勒馬,讓狗東西摔下懸崖,直接摔死。每次都被我們好心勸回來,要狠狠心,再也不能勸了!」「美帝可惡啊,搞霸權,滿世界駐軍,為了泡菜打朝鮮,為了榴蓮打越南,為了石油打伊拉克,為了山羊打阿富汗,為了雪茄要打古巴,為了遏制我國崛起,猖狂發動貿易戰……沒想到美帝頭子也學會搞『統一戰線』了,和我們的稅務局沆瀣一氣,光知道加稅加稅。以前我們抵制美貨,獲得成功了!現在要根據形勢變化,調整戰略部署,轉而抗議美帝不賣芯片給我國!」「喜迎二十大,百姓只認黨,一直認。人人拿到主席講話如獲至寶,學習主席講話如饑似渴,提起主席講話如數家珍,運用主席講話如魚得水!」「美帝和國內維權律師、地下宗教、異見人士、網絡領袖、弱勢群體等五類人裡應外合,干擾我國崛起,必須一舉粉碎。要重新組建新的世界體系;新的全球貿易體系,應該由我國建立,為社會主義祖國和中華民族爭口氣!世界不平事,不能坐視不管!」估計一個個,都挽起袖子,揮了拳頭的。老戰友還驚呼:「怪不得,昨晚拜登託夢給我,他也想改成我國國籍,要和我談談國家大事。莫非連他都知道我小兒子有出息,在外交部工作?」老戰友的老婆則憂心忡忡,說:「以往說落後就要挨打;這次說挨打是因為崛起了,美帝害怕了,要來遏制。這落後要挨打,崛起也挨打,可怎麼辦?再說,打貿易戰,我們是順差,美國佬是逆差,打贏了,美國佬逆差沒有了,打輸了,我們的順差沒有了;打贏打輸,都是我們差。這又怎麼辦?」表叔一口接過話頭,「談,大門敞開;打,奉陪到底!非讓他輸得,大褲衩剮下來,蒙在臉上當作遮羞布,向14億中國人民賠罪!各位記住,有空別忘收看電視。《新聞聯播》能療傷,能打氣,能增強信心。但只看《新聞聯播》不夠,還應該加上《人民日報》。雙管齊下,效果翻倍!」呵呵,你幾個平民,竟敢跑到外國,妄議國事妄議體制妄議黨!
接下來,第五次方桌會議是在我家後院召開的。一桌從冰箱裡提前拿出來化凍的古老烤鴨零件,半桌新鮮啤酒。表叔號召大夥積極獻計獻策,自己啃一口烤鴨,偏頭,張嘴,易拉罐舉高,像屙尿一樣往下倒,滿嘴為止。哎呀呀,嘖!還對烤鴨不同部位的不同滋味,發表了不少真知灼見。老戰友夫婦響應號召,說:「聽說越南區有烤豬店!」表叔急切地追問:「情報可靠嗎?」得到了肯定答覆。表叔運籌帷幄,抱負遠大,開口:「會不會也有烤牛店呢?」沒人應聲,都在禪精竭慮。沉默一陣,老戰友的老下級提議:「屠宰廠的心肝肚肺,尾巴蹄子,一車一車的地丟棄。這條情報最重要,應該派人去查查。」表叔拍板:「好!就派你去進一步具體落實!」會議勝利閉幕。
一天,我去維多利亞州大市場購物。因為沒有看見拐彎那邊還有排隊的人,所以走進隊伍里,準備付費。在澳洲,原本絕不會發生插隊的事。雖然沒有人說什麼,但我明白過來後,感到非常羞恥,臉刷地一熱,估計已經霞光萬丈了。趕緊逃之夭夭。
平日裡,墨爾本大街小街,偶有乞丐,不多。大市場周邊,也有幾個。這些人也不是天天行乞,是一天打漁,三天曬網。沒見過成建制的。規模遠不及國內的龐大。有喝酒的。據說從猴子變成人需要成千上萬年,從人變回猴子只用一瓶酒。但我觀察,一瓶酒不夠。都不活動,不鬧騰,很業餘,很懶散,默默靠牆坐着,前面一個碗,或一頂帽子,代替收款機。
感覺乞丐的隊伍,有所擴大。最奇怪的是,混進了一男一女兩張亞裔面孔。也不怎麼鬧騰,但一直在活動。活動,並不是四處蹦躂,跳廣場舞,而是跪着,不斷磕頭。很專業,很敬業。看那作派,應該是華人。磕頭,對於澳洲乞丐界來說,屬於新技能,估計經濟效益很可觀。果然,華人乞丐面前的缺口瓷碗很快堆滿;不待錢滿自溢,就被收進背包里。女乞丐目光銳利,閃閃發亮,仿佛看見前途一片光明,心頭正狂喜不已。莫不是國內的乞丐,分流到澳洲發大財了?
無意間發現,這兩個乞丐有點面熟。又看一眼,更面熟;再看兩眼,真是面熟啊。我怎麼會熟悉乞丐呢?莫非我和乞丐有緣?正納悶,女乞丐迅速飛了我好幾眼。呀,這不是表叔的老戰友的老部下夫婦嗎?離住地這麼遠,兩人怎麼來的?發揚長征精神,徒步強行軍?正規軍變成游擊隊了?新戰場就開闢在大市場?為什麼,沒有去攻占烤豬店烤牛店或屠宰廠呢?不得而知。唉,若不是生活所迫,而把自己弄得「才華」橫溢,那就有點變態了。
抬頭尋找,女乞丐,和幾丈開外的男乞丐,正行走在通往洗手間的路上。為了吸引澳洲的學雷鋒標兵,前進中他們居然完成了三鞠躬,像在創作行為藝術;怪不得身後跟着三四個粉絲呢。男的還吹奏豎笛,曲子很熟:《我們都有一個家,名字叫中華》。想起國內某些老年人,正值碰瓷旺盛期。看這二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勢頭,非常擔心。
當天回家,我偷偷打量表叔,其神態鎮定,情緒穩定,沒有異樣。但願他不會去客串乞丐。近段時間,只要看見他,甚至,只要想起他,我就有莫名的不滿,這種不滿時時爬上心頭,狠狠刺兩下。
好在,表叔三個月的「旅遊探親」簽證就要到期了。啊,民主黨偉大,新政府光榮,移民局正確!總算給我那欲哭無淚的家人們出了口惡氣,我代表子孫萬代感謝你們!表叔啊,我們家已經被你騷擾夠了,狗狗都在思考如何咬你最見成效呢。趕緊棄暗投明,回歸祖國吧。通過現代通訊工具,遙遙擺布你的游擊隊,同樣能夠展示才華,發揮熊熊餘熱的!不過最好別走邪路,比如乞討、碰瓷;應該命令戰士們撤出維多利亞大市場,集中優勢兵力,去收復烤豬店烤牛店和屠宰廠,才是「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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