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婦產科專家段濤來說,看着產科逐漸萎縮,是一個有點絕望的過程。
他是上海市第一婦嬰保健院的教授,從事產科三十多年,今年2月末,他在微博上發出一篇「救救產科」的文章,「如果不改變現狀,產科整個學科可能真的就塌方了。」
「救救產科」的呼籲背後,是「二胎政策」實行後第7年,中國少了的近1000萬分娩量,和不斷被系統擠壓出逃,或者說,無處可逃的產科科室和產科醫生。
過去一年,「關閉」「分流」「失業」和產科高頻地綁在一起,媒體用「產科關停潮」形容產科正在經歷的漫長冬天。2022年,全國關閉了十幾家醫院產科,2023年,在產科關停的名單上,又增添了浙江嘉興平湖市中醫院、廣州新造醫院、浙江溫州蒼南縣中醫院、廣西來賓市武宣縣祿新鎮中心衛生院、江蘇新沂市婦幼保健計劃生育服務中心的名字,2024年剛剛過去三個月,據不完全統計,就已經先後有3家醫院發出產科停診公告。
段濤的微博有上千條留言。很多人在這裡宣洩着懷孕生子過程中的痛苦和被過度醫療的不滿,「先把產婦當個人看再談生孩子吧,又是沒指標不給剖腹產,又是禁止餵奶粉,自己身體自己都不能做主。」也有人覺得段濤是在催生,「產科學科塌方跟我有什麼關係,我的人生如果生了孩子就真的塌方了。」
我們把這些聲音念給段濤時,他平靜地說了一句「正常」,在他看來,這是一個多元的社會多元聲音的一部分,他理解這些多元的觀點並願意承擔因為呼籲發聲而帶來的壓力。
在交談中,他和我們聊到了他所親歷的產科從繁盛到衰敗的過程、當下的艱難處境,以及那些產科醫生作為個體痛苦但可能依舊是徒勞的掙扎。
以下是他的講述:
「整個科室都沒了」
前些天,上海浦東新區的一些產科主任們在一起開會,讓我講講產科轉型的事兒。會上,一個二十多年的產科主任,說着說着,哭了,說她們醫院的產科,最近被關了。醫院在重新裝修,院長對產科一直不是很滿意,趁着裝修這個時間,產科就關了,整個科室都沒了。
聽到那個產科主任說那些的時候,我很難受。產科雖然不受待見,但大多數在那個會上的產科醫生,都還挺愛產科的,他們一輩子做產科,也不會做別的。
產科關了,這群只會做產科的人,咋辦呢?
其實產科的困境,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從去年開始,和很多產科主任開會的時候,大家都唉聲嘆氣的。2016年的分娩量,是1786萬,去年的時候,公開報道的分娩量,是902萬,少了將近1000萬。
床位是在放開生育之後,政府出面要求醫院加出來的,現在分娩量少了,床還在。但這些床創造不出更多的價值,產科門診診室的數量和產科床位數量,在一天天變得更少。
對於這個24小時不眠的科室來說,一個孕婦在深夜中突然分娩,意味着至少要配着兩個產房醫生、一個麻醉醫生、一個新生兒科醫生、兩到三個護士。
在醫院,院長每天都要算賬,產科的收費這麼低,成本這麼高,麻煩這麼大,從各項指標來看,都不划算,哪個正常的院長,會願意產科做大做強呢?
這兩年,和很多產科主任交流的時候,大家有一個普遍的困惑,產科越來越淪為醫院裡「老少邊窮」的科室,不被重視,不受待見,工作累,待遇低,留不住人,尤其是年輕人。
一般來說,醫院發的固定的收入,只占醫生收入的10%到20%,百分之八九十的收入,得靠自己掙出來。但現在業務量降了一半,還指望能拿獎金?收入少了一大半,不扣錢就不錯了。
即使你想招人,人家總會想去一個朝陽行業吧,大家都要吃飯要結婚買房成家吧?這麼苦、這麼累、這麼多麻煩,還沒有錢,你又不是雷鋒,一個正常的人,怎麼會去選擇產科?
留不住年輕人的科室,是沒有未來的。越來越少的人願意選擇產科。病人量越少之後,新的產科醫生越學不到東西,他們能接觸到的臨床案例,正在急劇萎縮。
對於年輕的產科醫生來說,病人量越少,越學不到東西,遇到挑戰的時候,越容易出事,這是一個惡性循環。
「閉經指數」
我母親是產科醫生,我是在產房裡,跑來跑去長大的。
當時很厲害的婦產科專家是山東大學醫學院教授江森,那時的住院醫生和進修醫生,好多都聽過他講過「妊高征」。那時,科室里還沒有投影儀和電腦,沒有講稿,就靠一支粉筆,江森教授可以洋洋灑灑講兩個晚上。俄文、日文、英文脫口而出,典故出處瞭然於胸,不僅是疾病,還講疾病的歷史和故事,還有自己的觀點。這是一個真正的中國知識分子身上應該有的東西。
我們這批六零後做產科的醫生,也算是趕上了一些黃金時代。剛起步時,大家也都看不起產科。但那時候,分娩量是一年比一年多,願意做產科的人也多,好像慢慢也得到了一些國際同行的認可。
產科分娩量最高潮的時候,是2016年的時候。社會籠罩在一種亢奮的「全面二孩」的氛圍里,一個北京的朋友懷孕了,建卡建不上,急得團團轉,去了幾家醫院,都不行,打電話給我,讓我找北京的醫院問問。
那時,一個同事也來找我,說想要「限卡」,「限卡」就是限制新的孕婦在我們院建卡做產檢。同事說要「限卡」時,我有點糾結。
結果,去現場一看,很震驚。孕婦生完孩子,直接睡在走廊,床位就緊張成這樣。當時一天要接待100多個孩子,那不得跟打仗一樣。
紀錄片《生門》裡的場景,也發生在現實里,科室里的電話隨時可能響起,「沒有床了,你懂我意思嗎?」「板凳都沒有了,走廊都只能坐着。」
甚至在那時候,有一個神秘的指數,在我們醫院流行,叫「閉經指數」。
我們醫院那時候有90多個產科醫生。年輕的住院醫生要輪崗,一輪到產科,月經都不來了,一回到婦科,就都正常了,工作壓力就瘋狂成這樣。
那年,我們一婦嬰的分娩量,飆到3.4萬例,在全國來看,都是很高的。還好,我們當年「踩了剎車」,要不,超過4萬的分娩量,是非常可怕的超負荷的數字。
這些可怕瘋狂的數字,也會增加醫療事故的隱患。我心一橫,那就限吧。但這一「限卡」可倒好,還被人投訴到上面去了,有次開人代會,產科建卡的事兒,還被拎到了會上。
大家開玩笑說,這是市委書記第一次講產科。在當時,上到政府到下到百姓,都非常關注產科。正常情況下,院長們都希望多做婦科,婦科比產科的麻煩少,收入還高。而且即使醫院想擴大某科室的床位,衛健委也未必允許。那一年,政府迅速做了決定,要求醫院增加產科床位。
不僅從婦科這邊挪過去了一部分床位和醫生,也投了錢,專門支持產科。
系統性的困境
然而生孩子很快從一床難求變成一個人的「包場」。
大廳里加的床被陸續撤走,病房由八人間改成兩人間,再接着,兩排病房只有一排會被使用,再然後,兩人間也開始住不滿了,現在有的時候,產房變成了一個人的「包場」。
前兩天,我看好多人在社交媒體上分享,說現在生孩子,產房裡,就自己一個人,包括手術室,包括病房,就自己一個人。
實際上分娩量下降的趨勢從2017 年的時候,就開始了。經歷了2016年亢奮的小高峰。之後,就一年不如一年,每年跌個10%左右,到2023年是902萬。
疫情結束了,生育潮並沒有來,龍年到了,生育潮也沒有來,和生肖屬相比,年輕人更信星座。單純的龍年,不會有那麼多的增量。
產科還有一個存在很久的歷史問題,就是收費標準。
解放前,還沒有公立醫院的時候,生孩子,都是接生婆來。窮人要生孩子,富人也要生孩子,解放之後,大家去定接生的價格的時候,需要考慮到的,是平均的支付能力。
當時,中國的出生人口有 60% 是在縣級,或者是更下面的醫院,你給它定個高的價,怎麼能支付得起呢?歷史收費就已經很低了,哪怕後面再增加一倍,從50漲到100,不還是很低麼?
輔助生殖(一種採用醫療輔助手段使不育夫婦妊娠的技術)和產科的收費,是兩個極端。輔助生殖一開始進中國的時候,所有的藥材、耗材都是要進口的,收費價格都是按照國際標準來收的,一開始就收得很高。你又不用值夜班,風險又不高,即使做失敗了,沒成功,也還可以收幾萬塊錢,你願不願意去?
但產科醫生的收入,是和這個收費標準掛鈎的。你不漲價,產科醫生的收入,就永遠上不去,永遠留不住人。漲價了,老百姓不滿意,本來大家就不願意生,接生的價格再往上提,就更不願意生了。這就是一個悖論。
對於公立醫院的院長來說,懸在頭上的另一把「刀」,是國考指標。國考設計的初衷是對的,鼓勵三甲醫院,能多看一些疑難雜症,多做一些手術,反映收治病例疑難複雜程度的CMI指數越高,四級手術(風險高、過程複雜、難度大、資源消耗多或涉及重大倫理風險的手術)越多。
很多地方,會拿「國考」結果,來考核院長,你不行,就把你換掉。但抱歉,對於以保障母嬰安全為第一準則的產科,它天然是CMI指數的敵人。預防做得好,併發症就少,不需要手術,更別提CMI指數。
在CMI指數之外,還有一個婦幼保健體系提出的指標,和CMI指數正好是相反的。它希望產科要保證母嬰安全,降低孕產婦的發病率、死亡率和併發症的發生率。概括下來,就是鼓勵順產。
於是,形成了這樣一個怪現象,順產越多,越符合婦幼司的要求,但卻越在「國考」上虧。那麼,到底該聽誰的?
為了滿足「國考」,很多醫院,就開始卷「手術」,對於產科來說,就是鼓勵剖宮產,能自己生的,不能自己生的,都要到」剖宮產」一游。指標好看了,但孕產婦遭殃了。
對於院長來說,還有一個問題,就是醫保控費的政策。控費的核心是降費。比如,一個城市某個區域裡,順產、剖腹產費用平均數是啥,然後要求每年的費用的平均數要下降。本來,產科的利潤就低,再往下降的空間很小很小。
在這種情況下,很多醫院覺得產科不划算,就把產科關掉了。
但有些醫院,為什麼沒關呢?是因為有些時候,上面覺得,作為一個綜合醫院,是要有產科這個科室的,有些地方,上面管得不緊的,關也就關了。
大家不是沒想過辦法自救。開一些新的營收項目,比如說像產後康復這種,好歹先自己養活自己。
但類似自救的努力,很快就會被現實彈回來。想開項目,得先有錢購買設備,申請資金的這個環節,就先會被卡住。為啥?審批通過之前,院裡會先考核你的營收和盈利,在第一步,就會被pass。
對於產科醫生來說,這是一個系統性的困境,不是靠我們自己就能改變的。為啥大家會覺得無奈,就是你明明知道有問題,但你卻改變不了。
對於年輕的產科醫生來說,他不做產科,還可以做婦科,對於年紀大、還只會做產科的人,就很難很難了。
上兩天有媒體報道,一個三甲醫院的產科科室關停之後,醫院讓她去泌尿外科繼續上班,但她幹了兩個星期,就辭職了,因為「適應不了,心裡彆扭,上班就哭」。
在這樣一個形勢下,產科醫生的轉型非常困難,大家都在緊縮,產科醫生越來越不被需要了。雖然目前還沒影響到正常的產科醫療,但一個現實的問題是,產科更多地關停下去,產婦的就醫半徑會明顯地增加,就醫慢慢變得越來越不方便。
「救救產科」的那篇文章發出之後,好多人覺得我是在催生。
我不是在催生,我是痛心產科已經跌到冰點,我不想我們在冰窟窿深處的時候,再想起來去解決,那時候就已經太晚了。
如果真的有一天,沒有了產科,沒有人願意做產科醫生,誰來幫我們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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