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雪輝應該是村里最後一個種上花生的,到6月20日,他家的20畝地沒澆過一次水,搶不上井。
他有過兩次機會。第一次,眼看上一家要澆完了,他回家找水泵,回來別人說自己都搞好了,不能再叫拉回去。第二次他吸取教訓,守在井邊,又有人當着他的面,把自家水泵扔到井裡。許雪輝遞上煙,語氣溫和:「我提前跟他(上一家)說好了的……」對方理直氣壯:「這個不是誰提前說好,他也跟我、跟其他人說了。」
夏收一個月後,地里還留着麥茬。地幹了太久,許雪輝描述得仔細:黃土結了塊,像石頭一樣硬,一錘子都敲不動。旋耕機旋了兩三遍,只挖了指頭深。河溝乾裂,拖拉機能直接開下去。6月16日,河南終於下雨了,他祈求「勻一點過來」,是有烏雲了,但愣是沒下一滴雨。
這個村算井多的,八九口抗旱大井,還有五六口小井。但大井不通電,井深100多米,村民的發電機電壓不夠,抽不上來水。
據《南方周末》報道,6月以來,有駐馬店、南陽村民反映抗旱井無法正常使用,比如不通電,山東、河北、陝西等省也有類似問題。這是因為抗旱井的年代不同,建設投資標準(是否配發電機、配電)不同,地方財政緊張也會導致配套設施不完善。此外,存在不少水井損壞或廢棄的情況。
小井嚴格來說不算井,是二三十年前開採石油用炮炸出來的深坑。當初要炸井,村民大都不願意,嫌占了耕地,協商後把井炸在了耕地邊,大夥又埋怨影響割麥子。如今缺水了,井所在的人家默認為「井主」,對井的使用和調度反而有了權力——誰跟我關係好給誰用,剩下的人,「井主」不願得罪,誰來問就答應誰。
如社會學概念「差序格局」所述,私人「井主」成了同心圓的圓心,波紋逐漸推及親兄弟——本家——本姓——本村……由此形成井的先後使用順序。
許雪輝的堂叔許強有塊地在隔壁莊,他第一個趕到井邊,把水泵拉過去,被直接阻攔:俺莊的人等着澆。堂叔等了3天多,井終於排上了。為了趕時間,他連着幾天都在澆水,婆娘做了飯送到地里,他只喝幾口白粥。晚上也澆,只睡兩三個小時,白天開旋耕機,困得睜不開眼。
婆娘心疼他患腎病做過手術,身體不好。6月19日這天,給他做了韭菜盒子,很大的兩張。還沒送進嘴裡,鄰居喊,「你家的管子壞了!」他家的地離井口500多米,管子不夠長,許強早上才去鄉里買的新管子。婆娘忙着做飯,他在翻地,沒有看好——管子橫穿村裡的小路,被路過的旋耕機割破了,水往外冒,儘是泥濘。
許強是建築工,農忙時跟包工頭打聲招呼,一年回來幾次。這次抗旱,他從5月26號開始就沒歇過。水管破了,他氣得拉下臉,用膠布纏,沒用,喊着:「我找他去!」婆娘也附和:「要是他自己的管子,看他小心翼翼的不!」後來聽說搞破管子的人是本家,夫妻倆最終沒去找。
這段時間,村子裡都是這樣。白色的、綠色的管子,像細蛇一樣從井口爬出,向平原盡頭綿延。全村一共8台旋耕機,許強家有一台。很多人想雇他,他嫌煩,下地直接不帶手機。
管子終於換好,許強沒顧得上吃韭菜盒子,急着播種,但壓力不夠,又沒水了。「澆地!澆地!澆他媽的地!」他嘴裡罵。見老伴在跟別人抱怨乾旱,他又煩:「你看看人家婆娘,在地里這邊去一趟,那邊去一趟,你在那嘮家常!」婆娘嗆回去:「你不想澆,不澆!」
兩人一陣沉默,回到旋耕機上。地太幹了,旋耕機刀片一天斷了6根,一根損失300塊。即便這樣,許強還是開了發動機,婆娘不作聲,站上機子後面的橫軸——在干硬的土地上,機器挖得太淺,人站在後面增加重量,可以把種子埋深些。塵土瞬間滾滾如濃煙,把許強夫妻的背影淹沒。一旁的韭菜盒子也涼了。
許雪輝遲遲等不到井,也來給許強幫忙種地。對於被插隊,他沒法生氣,都姓許,抬頭不見低頭見,也抹不開面子。他的鄰居有一口自己打的井,不少村里人來求助,鄰居等自家澆完,給了「關係特別好」的三四家用。許雪輝不開口,鄰居也不主動幫忙。
他外出打工多年,在村里沒有人脈,村民都叫他「小孩兒」。其實他38歲了,在東莞做物流工,第一次回家幫忙夏播。以前工作忙,就春節回次家,前幾年又因為心臟病做了開胸手術,在醫院住了一年。
5月23日,他接到母親電話,說家裡乾旱,讓他回來幫忙。父親頸椎、腰椎都突出,幹不了重活。他請了一周的假,沒想到一待一個月,皮膚曬得像鍋底的黑炭,再也不自拍發視頻號了。
起初,包括許雪輝家在內,全村人沒做儲水、找井的準備,「村里井多,就沒想過這個問題。」收小麥時天晴正好,而且按往年的天氣,要播花生時就會下雨。雨遲遲不來。進入6月,村民開始着急,但天氣預報說,十幾號就有雨了。
村里二三百人,青壯年男性都出去打工,夏收、秋收時請假回家。許雪輝的鄰居58歲,以前是建築工人,現在到鄭州當保潔。好些人想儘快回去打工賺錢,花錢請旋耕機過來,硬旋了地,播了種,賭雨會來。
正陽縣被稱為花生之都,官方宣傳報道,14億中國人平均每人每年可以品嘗到0.8斤正陽花生。花生的成長周期離不開水,而且比起冬小麥,夏播秋收的莊稼成長周期短,「錯一天都不一樣」,許雪輝的大伯介紹。
大伯72歲,種20來畝地,也「冒煙」種了地,賭雨會來——他們提前干種了花生,土裡溫度高,再不澆水種子要熟透壞掉。種地後,這些村民湧向水井,這種情況不可能讓給其他村民。
現在打井來不及了,而且村民算了下,再加上不斷漲價的化肥農藥錢,種地得賠,都打消了打井的念頭。在排隊用井的人中,就許雪輝一個晚輩,被插隊也不能多說什麼,「他們長輩的說話,我就聽着」。
6月16日,雨沒有如約而至。為了排上私家井,許雪輝頂着太陽出門,每口井來回看,怕錯過臨時空出來的。
聽說自家地里有口公家打的抗旱井,好幾年沒用封起來了,他想找出來,但挖了一天都沒挖到。他本來心裡就有氣,之前就勸父母別種地了,他掙錢養活老兩口,被罵了一頓:農民不種地,地放在那裡浪費多可惜——給別人承包,一畝每年就幾百塊。找不到井,他回了家,跟母親拌嘴:種地一年到頭掙不了幾塊錢,把人累得死去活來的。
許家只有許雪輝一個兒子,小時候父母寵得厲害,沒讓他下過地。父親62歲,在蘇州塑料廠打工,月薪3000元,農忙季回家埋頭種地,忙完再出去打工。超齡了,找份工作不容易,這次老闆催着他復工,左等右等不下雨,他怕沒了工作,就走了。
放心不下家裡的地,父親隔一天打個電話問問,說蘇州下了大雨。許雪輝懟他:「你那邊下得很大有屁用,這邊曬得頭皮發麻。」父親又想回來,許雪輝說井被占了,回來也沒用。
許雪輝二本畢業,是村里為數不多的大學生,但沒找到工程專業對口的工作,又覺得這行靠關係,就改了行。不過他說,學歷包袱早就放下了,更讓人家戳脊梁骨的是離異,且至今未婚。上次結婚沒幾個月,他和前妻因為彩禮和各種瑣事爭吵,很快離了,孩子被前妻帶走,許雪輝再沒見過。
村里人笑話他,大幾萬塊白花了。他離家遠走,進夜總會當服務生,在海南賣過水果,四五年前開始在物流倉庫上班,出庫發貨。沒底薪,做多掙多,每天上12~15個小時,月薪能到15000元。這個農忙季,他已經請了一個月假,心裡着急——花生的收入抵不上沒了的工資。
種糧大戶於森宇證實了這個說法。他在東許莊隔壁村租了800多畝地,6月16日,這裡也只下了幾滴雨。他連續半個多月每天澆水,晚上只睡三四個小時。他詳細列出了一畝地花生的種植成本賬單:
30斤花生種子,每斤6塊,180元;一袋複合肥180元;菌肥80元;拌種子的防蟲害農藥,50元;人工除草350元……再加上旋耕機旋地翻土,油錢電費等,每畝成本近千元。
花生利潤高些,他說一畝地最高時能賣2000塊,但今年情況不樂觀。原本,於森宇打算種700畝花生、100畝玉米。天氣不行,他估計花生會減產,所以改為各種一半。「有時講人定勝天,不一定的,你拿多少財那是(天)註定的。」
在東許莊,村民都會算種地的賬,但沒人把地撂荒。
於森宇是90後,之前四處闖蕩,開過飯店,做過光伏投資,在廣東做過期貨。按他的說法,錢賠得差不多了,就回家跟着父母收糧食、種地——與其在外面冒險掙10塊錢,不如在家掙2塊錢保本。但新農人不好當,去年收花生遇到澇災,人工費大大增加,他賠了不少。
許雪輝的大伯靠種地維持生活,大兒子開餐館,疫情到現在生意都不行,小兒子一家也打工。許強在工地抱鋼筋,一天能掙300塊,但兩個兒子在打工,都沒成家。許雪輝的對門鄰居也有兩個兒子,一個剛大學畢業,回到縣城進了體制,工資幾千,一個在廣東打工。這些父母聊起彩禮、車、房都感慨,結個婚至少要60萬。
現實壓力下,旱情來了,大家都各顧各的。6月19日,許雪輝仍沒等來井,但不得不播種了。一周前烏雲密布時,大家都說要下雨,他跟風給種子拌了防蟲害的農藥。再不種要廢掉了,而且很快就是夏至,周期不夠,花生長不好了。
6月19日,在東許莊村民等待了27天後,終於下起零星小雨,但沒一會兒就停了。許雪輝用小筐子提着化肥撒,剛撒幾下,後邊的鄰居就大喊:「邊上啊!靠邊上走。」看邊上的地撒不到,鄰居一把奪過他手裡的筐,給他做示範。化肥是許雪輝父親買的,他不記得名字,化肥還撒得成團了。
堂叔的旋耕機的刀片又斷了兩根,許雪輝賠了600塊。用堂叔的旋耕機也花了錢,「不給錢誰給干呢?」他還花了兩三百,送了堂叔兩條煙。播種機的管子壞了,種子播稀了,許雪輝沒經驗,也沒注意到。
回到家裡,附近的鄰居蹲在許家門口,都聊這個事。許雪輝更被說成是「小孩兒」,許雪輝的母親聽着,面容愁苦,給丈夫打電話抱怨:乾旱,加上種子播稀了,收成肯定會更差。許雪輝還是笑嘻嘻的,他說凡事都有第一次,趁着這次學學種地。他知道父親打不了幾年工了,東莞也不是自己的歸屬地,等他五十多歲了,也會回來。
小雨過後,地還是乾的。6月19日晚,許強的旋耕機駛回村子,他沒着急吃飯,先用高壓噴氣機把旋耕機的土噴掉,看到螺旋槳又被硬土打彎了。頭上、衣服、雙腳落滿了灰,他蹲坐在機子旁,抬頭看了看天,沒有雲。
兩天後,這裡終於迎來降雨,雨還是小,但總算連下了四五個小時。第二天放晴,地又幹了。據河南省應急管理廳防汛抗旱處發布,雖然全省部分時段有分散對流性降水,但無法有效緩解旱情。許雪輝這幾天都在澆水,村里所有人都澆完了地,終於沒人跟他搶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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