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沉城驚夢》(二十一)

拿了合同紙,到工業廳屬下的原料局簽名領取鐵枝,管理的幹部看過證件紙張後;要元波先去銀行提取原料的錢,先錢後貨,是他們的規定。

第二天、銀行職員拒絕付款,要元波出示原料已妥收的單據,銀行的原則是貨到付款。那些存款是九龍工廠的資金,九龍廠的經理黃元波無權支取用以付款提貨,(西方的讀者們是不能想像自己的存款不能提取的怪現象;但在共黨制度中的計劃經濟,錢是你的,但對於錢的應用卻要他們支配,這是千真確的事,不是神話)。

元波再回到原料局,要求他們先送貨,並出示了存摺,證明了銀行存款足夠支付貨款有餘,但局裡的共干絕不肯破例。

第四天他到工業廳,把困難向上報告,得到指示要他到胡志明市銀行(前西貢銀行)請那邊的同志寫介紹信。

拖了整個星期,原料仍無著落,元波終於到了西貢。胡志明市銀行的越共滿臉笑容的聽了他的遭遇,對九龍產品深感興趣。元波早學乖了,立即答應另日奉上三對樣品,換回了一張解凍存款的證明書。

原料終於運到工廠了,明雪的腳傷已痊癒,又再上班。可是、火爐組的弟兄們並不能開工,燃料煤炭仍沒運到九龍的貨倉。

再奔走了四天,五噸煤塊才倒進火爐組的燃料貨倉里;技術科的車刀、鑽頭、磨石、皮帶、每樣都按著配額向有關部門購買。有了這樣卻少了那樣,整間工廠少了車刀、車床部門的技工唯有到對面九姨咖啡店裡下象棋。幸而合同訂單不能完成,竟還可以得到競賽超額生產冠軍。這點奇蹟,元波如非親歷,他怎樣也不會相信的。

三月間工業大會是在郡址舉行的,工業局長在致開幕詞後,就分別進入對全郡工業進展總結報告;九龍廠是郡出名的冠軍廠,所以元波備受注意。在大會上輪到他演講時,他從容的站到麥克風前,先向留著山羊鬍的胡志明遺照及金星紅旗鞠躬。內心有虛與委蛇無可奈何的一份假意,頭也就點到有些勉強。然後面向聽眾,用純正南方口音的越南話發言: 

    「局長!郡長!各位貴賓,各位同業先進朋友們:

    我首先代表九龍工廠的弟兄們熱烈祝賀大會成功。感謝工業廳的首長們給我這份榮幸向全郡的工業同行先進朋友們講話。

    九龍廠自去年創辦後,全廠弟兄們以革命熱情和奮鬥意志克服了許多困難,完成了黨和國家交予的任務。我深深感謝工業廳的有關幹部們給予的熱情支持。

    從經驗上,容許我坦白說,許多不應發生的困難和不合理的延遲工作進展;使到工廠每年只能生產八個月的開工率,那種缺點其實都可以改良和克服。

    各部門機構似乎沒有規劃一致的行政律,我領購原料鐵枝及煤炭所奔走的部門多達十二處,總共花費了十二、三日。市場上有很大的需求,可是我卻限於合同計劃,讓弟兄們無所是事,機器冷卻停頓;同胞們沒法購到迫切替換的單車零件,這是很痛心的損失。

    我和工業廳的幹部們反映,他們卻說這是『社會主義優越的計劃經濟』,我不了解那些高深的理論。只是把從處理工作上所遭遇的千奇百怪的現象,忠實的在大會上提出;盼望有關的各部門能夠改良,那麼、相信工業的前途才會更進步和才能生產足夠同胞應用的民生必需品。

    謝謝大家!」

    熱烈的掌聲在會議廳里迴蕩,出席的幹部越共們卻目瞪口呆,議論紛紜,許多來參加開會的工廠主持人都跑來和元波閒談。

    翌日、中越文兩份報章發表的十一郡工業大會報導,竟完全沒有提及元波演講的新聞。

    吃早餐時,婉冰有點不安的說他:

    「你怎麼還是那樣老天真?禍從口出,連這點道理都不懂嗎?那班人不犯你,你應該慶幸了,居然膽敢講他們的不是。唉!我真擔心呢!」

    「別大驚小怪,我實話實說,好意提出改良的見解,又沒有罵他們。」

    「他們難道不知毛病在哪裡嗎?要你多嘴!」

    元波心裡有氣,再加上婉冰語氣中濃濃的怪責意味,竟把聲浪扯高:「不和你辯這些了,有事、反正不會拖你下水。」

    「阿波,你吃錯藥了,夫妻是同命鳥,你有事我就會好過嗎?」婉冰語氣平靜的說。

    「對不起,沒什麼事的,你別胡猜,我上班了。」

    元波放下碗,推開桌旁的報紙,擰擰明明的小臉蛋,又親了阿雯,吻了阿美的前額,和妻子揮揮手,才出門去了。門外街角處,幾個陌生人,早已在等待他了。

    九龍工廠一反往日的吵雜,沒有機器開動的聲音,元波停放好腳踏車,走進去,立即給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廠地中央變成了個臨時會場,弟兄們都坐在地板上,辦公室里幾張台和飯桌,移在靠牆處,搭成了個講台,牆上用粉筆塗滿了打倒資本主義美偽走狗幫凶等充滿火藥味的口號。

有好多句居然指名道姓的要打倒黃元波,他心驚的瞄到那些口號,本能的想退出去;沒想到跟在他身後的幾個公安部派來的公安秘密探員,面無表情的擋著去路,把他強迫到講台上。  

噓聲響起,由一個工團幹部帶領,其餘的人跟著 喊:

    「打倒資產買辦美、偽幫凶!」

    「打倒九龍工廠的仇人!人民的公敵!」

     在一片打倒聲中,元波臉色青白的往下望,明雪也在場,獨獨不向上看元波。這時,廠里的技術組長阮拾走上台,指指元波說:

     「弟兄們,他是美偽集團的幫凶,剝削了我們全廠工人,沒有參加直接勞動,滿腦子都是些污穢的念頭,破壞了革命政權的政策,污辱了英明的計劃經濟生產方式;時刻在想著資本主義的壟斷經營法。這個人,再也不配當我們的經理,打倒他,打倒我們的剝削者。」

      阮拾越說聲浪越高,四面八方隨著他高呼的音波起落,「四面楚歌」這句成語像電流似的在元波腦中閃過,直到這個時刻他才深切了解這句形容的內涵。他原來站立著,一臉悲憤的面對審判他的人群。

這時,兩位穿黃制服的公安,野蠻粗暴的一起行動;把他推倒在台上,其中一個惡狠狠的指著他的前額大聲叫:

     「他是破壞革命的美帝走狗,公開對我們偉大的革命事業作胡亂而不負責任的惡意批評,膽敢誹謗我們最完美的社會主義制度,存心破壞我們全民的革命成果。是不是 ?」

     元波茫然的看著他,心中此時終於明白了,一般寒意也自背後爬升。他忍著,輕輕的咬緊下唇,不讓自己出聲。寒意里也揉雜了一腔怒氣,假如開口,一定會把丹田中的氣迫成殺人的聲波,把面前這個共產黨徒震死。

    「用錢收買各級的忠貞同志,要想使我們的革命熱情冷卻、變質,是不是 ?」他吶喊著,忽然又指著台下的明雪說;「你亂搞男女關係,多次試圖非禮美麗的女秘書,廠技術組長及弟兄們都親眼看到你天天送她回去,是不是 ?」

     元波猛然仰起頭,驚異而怨憤的想張開口申辦,不意明雪比他快,站起身很生氣的對著台上吼:「你亂說,波兄不是那種人。」

    「住嘴!你這個婊子。」穿黃制服的公安用更大的怒吼指著明雪,然後又叫著:「把這個反革命份子也拉上來一起審判。」

     台下的越共便衣立即到明雪身邊,剛要伸手,明雪狠狠的摔開,自己上台去。

     元波很感動,再也忍不住,張開口對他們大嚷;「不關她的事,放了她。」

     那個主持鬥爭的工團頭子首次出聲,指著來到台前的明雪:

    「你丈夫是美偽空軍上尉,雙手染滿了對祖國人民的鮮血,你不知對革命政權悔改,竟也連同這個吸血鬼來對付人民政府,嘿!嘿!。」

     明雪蹲下來,移近元波,雙眼勇敢而不懼的望著他;千言萬語都在溫柔的目光里,像個打開的久閉門窗,急促的呼吸新鮮空氣;往外看風景不變,往裡瞧,布置也依然,只要瞄一眼就夠明白了。

   「雪!你為什麼要這樣傻?、、、、、」元波感動而溫熱的說,聲音很低沉,幾乎是不能傅達的微弱音波。但明雪己經聽到了,只對他點點頭,展露著淒涼寂寞又無奈的微笑。然後便低下頭,什麼也不看,文靜而安祥的蹲著。

    「無恥的狗男女,還不認罪,如沒私情,為何要替他申辦?」

     「我們是清白的。」明雪狠狠的吐出一句話。

     「哈!哈!你們相信嗎?」工團的頭子招招手,外邊走進幾個穿黃色制服的公安,不由分說的把明雪強拖出去。元波本能地想伸手去拉她,一個公安拿起手上的木棍當頭打下;元波一陣昏痛,連叫喊的聲音也發不出來,神思恍惚的看著明雪消失在廠外。

      接著許多咒罵聲音又在他耳際迴響,他迷茫里想起了父親以前提及中國共產黨土改時的公審,沒經過任何司法程序,完全是野蠻式殘酷的迫打成招,竟然是千真萬確的在這裡重演著,而且主角是他自己。難怪呵!越共死去的頭子胡志明會那麼親熱的把中國看成「同志加兄弟」,原來完全是從偉大的中國共產黨那裡,整套方法照搬來用。

     矇矓里,元波忽然被一陣刺痛驚醒,那個惡狠狠穿黑衣的工團領導把幾個啤酒瓶打碎後的玻璃碎片,平均散在台上。兩三個手下硬迫強拉地把他按倒跪在破璃上,鮮血和強忍的淚水都一併流瀉湧現。

    「走狗越奸,你認罪吧!」一個越共指著他吼。

     那些陌生的臉孔,那些穿公安制服的人,熱烈的響應。九龍廠的弟兄們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幕令他們心驚膽跳的鬥爭大會;許多平時和經理私交頗好的工友,不想也不忍看下去。可是、又沒勇氣站起來離場。像小時候聆聽鬼故事,心中很怕;但又相信自己一旦走出門外,那些陰魂鬼怪就會纏上來索命。唯有哆嗦著留下來,聽到口號,在那些工團狠狠瞄射的眼光下也不得不跟著高喊: 

    「你認罪吧!你認罪吧!」

     聽音像潮水,一波又一波的湧進元波的耳膜,他無力而清醒的在狂潮的衝擊中搖著頭;迷糊的神智中,他又聽到了掌聲、歡呼,然後他就被許多人拖拖拉拉的擁上了一部公安車。

     以為送去槍斃,以為送去監獄,以為從此再見不到妻兒子女。元波憤憤不平的仰望悠悠白雲蒼天,在心底狂呼:「天啊!我究竟犯了什麼罪?」

     車外,白雲不飄,蒼天無語。公安車緊急停下的地方,沒想到竟是他以為今生再也見不著的家了。一陣衝動,眼眶潮濕,噙著的淚水又模糊了他的視線,有如孩子在外打架,輸了跑回家撲進媽媽懷抱里,才把委屈受辱的淚痛快的瀉出來。

     兩邊膝蓋所粘刺的碎破璃在車上時己用手拔出,斑斑血跡凝固成一層褐色染透褲管,分外矚目。踏進家門,他無力舉步,幾乎摔倒,幸而前後四五個公安圍繞著他,見他搖晃著上身時立即雙雙伸手扶持,半拖的把他拉進去。元波掙扎著把身體移到廚房,看到椅子,一屁股的立即坐下。從樓上走下來的竟然是保長阮文協和另一位公安人員,元波到此刻才大吃一驚的,心裡萬分強烈的渴望看到婉冰和兒女,他張口問:「我太太和子女呢?」

      沒有人回答他,送他來的五個人和保長交待幾句,留下兩個,其餘的就走了。

    「你己經是人民政府的囚犯,現在交由我看管和審問;不能離開這個廚房,不能發問。」阮文協洋洋得意的對元波呼喝,元波望著他,這個梳著平頭,國字口臉,左眼上有塊槍傷把半邊眉變成寸毛不生的疤痕,五官因而變得令人有份邪氣感覺。講話的時候,拉動肌肉線條,完全是個醜陋的面譜。啊!這張面譜一向都是笑吟吟的,今天、終於呈現了他的真容。

     「人民政府會很寬容的對待知道悔改的人,你的合作,你的誠實將有助於對你減輕刑罰。現在,你的每一句話我們都會記錄下,作為人民法庭上的供詞。」阮文協滔滔不絕的說。元波閉上眼睛,把醜陋的容顏趕離瞳孔,想起妻子和子女,他又張開眼,忍不住問:

     「保長,我的太太和子女呢?」     

     「拍!」一個清脆的耳光出其不意的由阮文協快速舉手裡完成。元波臉上熱辣辣地,居然連痛的反應也來不及感覺。

     「你無權發問。」出手打人的保長官威十足,元波怎樣也不能相信第一次代表「革命」政權到民居探訪的那位地方官,就是今天這個土匪般兇狠的越共幹部。

      明明的哭聲忽然從二樓傅下來,元波心裡一喜,太太兒女原來被拘禁在樓上。夫妻是同命鳥,自己有了事,做太太的果然不能置身事外,婉冰真是看得很透徹啊!心靈的內疚和肉身的痛禁交並煎熬著他,他真的想衝上樓,熱烈的擁抱妻子,伏在她溫柔的懷抱里求她原諒。

     「你剝削人民的財產,變成礸石或黃金,存放在那裡?」

     「、、、、、、」元波再次閉起眼睛,也閉起口。

     「你保險箱裡早先拿走的美鈔、黃金片,如今存放何處?」阮文協猛吸一口煙,出勁的把煙霧往元波臉上噴。

     「、、、、」元波心裡想,原來銀行己經把空箱存放文件的檔案通知了他。

     「你不合作,你是會後悔的。弟兄們,全面尋找搜索這個越奸反動份子的一切非法財產和證件,不要放過屋中的每一寸地方,每一塊磚頭呵!」保長發出了命令後,醜陋而兇惡的面譜隨而匆匆上樓,留下一個手持 AK步槍的越共看守元波。

      搬動家私的聲音和凌亂的腳步聲傳進耳膜,元波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土匪」在他家裡掠奪搶劫?

      午餐時間早己過去,傍晚時分,阿美傻愕愕地充滿恐懼的神色自樓上走下來。見到父親,叫了一聲爸爸後,淚水便滾落雙頰,然後怯怯地偷瞄一眼持槍的越共,什麼話都不敢多說,自個兒去洗米煮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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