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良夜

又是星期六清晨,雯匆匆走去市場,買母親每天必吃的水果:蘋果、香蕉和牛油果。她還買了一個熱騰騰的越南肉粽和一條新鮮的魚。

到家後,她麻利地煮飯、煎魚,然後把熱粽子、米飯和魚放進一個保溫袋,把冰箱裡的燉牛腩、姜醋豬肘和客家釀豆腐放進另一個保溫袋,再把剛買的水果放進一個塑料袋。

當雯開車緩緩駛進停車道時,已近中午。母親正在門前步履蹣跚地掃地,腰彎成一百二十度,寒風吹動着她花白的頭髮,乾瘦的臉上布滿皺紋。看到年邁的母親,雯的腦海浮現出童話中姆指姑娘在漫天飛雪中行走的畫面。母親曾是遠近聞名的美人,時光卻無情地侵蝕了她曾經的嫩滑肌膚、豐滿紅唇和流彩杏眼。

雯把帶來的食物提進屋,對母親說:「媽,快帶上耳機,阿姐已經在等我們了。」

母親嘀咕道:「催命嗎?一來就要這快那快。沒看到我在掃地嗎?」

雯解釋:「你忘了,姐姐與我們有十四小時的時差。印第安納現在已經晚上十點多了。而且我帶來的飯菜還熱着呢。」

珍從來不是個和顏悅色的母親。如今上了年紀,她愈發感到生命的光在逐漸遠去,似乎只有與雯鬥嘴時,她才感受到一絲曾經擁有的把控和尊嚴。

車道後是個佛手瓜棚,雯順手摘了一個。

珍說:「都怪你,今年的瓜這麼少。剛長苗時,你偏要掐苗吃。我種了二十多年的佛手瓜,每年都結幾百個果,今年不到五十個。」

雯把食物分別放入冷凍和冷藏箱中。佛手瓜切片後在微波爐加熱兩分鐘後上桌。把飯和魚從保溫袋拿出來,準備好兩套乾淨的碗筷,連上視頻。雯大聲喊:「媽,飯菜準備好了,姐姐也上線了。快來。」

珍慢慢挪步過來:「無人叫你等!如今全身處處都疼,每走一步都不容易。怎麼快得了?」

雯拉好椅子,讓母親坐到桌前,再將椅子推到合適位置,珍就勢坐下,穩穩地夾在桌子和椅背之間,面對着蘋果筆記本的屏幕,看到了笑盈盈的大女兒阿蘭。雯幫母親戴上助聽器,蘭親切地說:「媽,你好嗎?」

珍說:「不好,哪裡都不好。」

雯把飯菜和魚肉放進母親的碗。「媽,趁熱吃吧,邊吃邊聊。」

蘭問:「媽,阿妹煎的魚好吃嗎?」

珍說:「還不錯。現在對什麼都沒興趣,只對吃還有一點欲望。」

吃完飯,雯收拾碗筷,拿出一疊打印的稿紙。這是雯根據父親在南洋和梅縣的成長經歷寫的一本小說。近一年,每次視頻時,雯都讓母親讀一章。這樣既能讓母親動腦,她又能從中校正書稿。

這天,母親的聲音格外緩慢含糊,仿佛異常睏倦。  

雯推了推她,說:「媽,怎麼讀得這麼慢?讀大聲點。」

母親的聲音突然像留聲機斷了電,一聲「嗞」後就沒了聲音。  

雯看到她的頭垂下去,雙眼微閉,推了幾下,沒反應。視頻里的蘭大聲喊:「快叫急救車!」

雯撥通000,接線員問清情況和地址後,指導她將母親側臥在地上。幾分鐘後,救護車到了。  

兩個護理人員進來時,珍卻像剛睡醒一樣睜開了眼。雯鬆了口氣。

雯陪着珍乘救護車到醫院急診室,醫院決定留珍觀察幾天。

第二天,雯趕到醫院。珍清爽愉快地對雯說:「病房的小護士真好,今天早上幫我洗髮洗澡。」 

由於手臂關節積水腫脹疼痛,近兩年來,珍的手已經無法伸到背部。只能依賴雯每周帶她去公共游泳館,利用殘疾人洗澡間幫她洗髮洗澡。

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雯聽着她輕輕的呼吸聲,看着被子裡捲曲的小小身軀,曾經讓她畏懼的母親,如今竟顯得如此無助。那曾經的氣焰,已不會再灼傷她。

珍和雯的母女關係錯綜複雜,難以言表。珍對雯的厭惡源於一個將隨她進入墳墓的驚天秘密,那是她心底深處的紅線,沒有人可以觸碰。雯的記憶中,珍看她的眼神總是充滿怒氣。她一直以為母親不喜歡自己,是因為幼年時的保姆格外寵愛她,卻對蘭非常排斥。珍因為對蘭感到虧疚而對雯生怨。

珍進入更年期後更加脾氣暴躁。當時,雯的父親常年在外工作,蘭在學校寄宿。只有珍和雯在家時,珍對雯苛刻虐待並經常打罵。一天晚飯後,鄰居小珊過來聊天。珍喝道:「雯,立刻去洗碗。」雯答:「等等。」珍立刻拿起門邊的扁擔,照頭照腦地打向雯。小珊嚇得逃跑回家。狂怒的珍邊打邊咆哮:「是我生了你,就可以打死你。」 

那些年,雯像老鼠怕貓一樣怕珍,總是盼望父親回家。父親回家短暫的幾天,珍的臉上才會露出難得的溫柔,讓雯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

初二那年,雯突然持續兩個多月低燒不退,鼻血流個不停。珍厭惡地看着她,不聞不問。直到父親回家休息,二話不說立刻帶雯去醫院。

母親總抹着眼淚對親戚朋友訴說雯的不是,雯卻從未向父親告發母親家暴。在中國,挨父母打是一種羞恥,證明子女不孝。儘管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卻深信自己是讓母親生氣的罪魁禍首。考上大學時,她嚮往的不是知識的海洋,而是擺脫珍的桎梏,自由翱翔。

雯上大學時,同宿舍一個香港來的同學借給她一本宣傳基督教義的日本小說。小說的主人公也是一個從小被母親虐待的女孩。那個女孩通過對原罪的認識原諒了母親。書的結尾處揭曉,那個女孩的親生父親是她養母的殺父仇人。養父母收留她是為了實現基督教的博愛。雯痛哭着看完那本書。她想:母親或許也有痛恨我的隱情。我要像書里的女孩一樣原諒母親。奇怪的是,雯對珍越恭敬孝順,珍對她越兇狠。

珍微微張開眼睛,看到雯坐在床邊看手機。她現在處處依賴雯,卻對她依然愛不起來。讓她心安的是雯始終對她不離不棄。雯在澳大利亞定居後立刻申請父母家庭團聚。珍對她說:「你可以申請,但別指望我們去了澳洲幫你帶孩子。我們辛苦了一輩子,現在要享受生活。在中國我們過得很好,不會去澳洲當保姆。」雯毫不猶豫地同意了。

珍和丈夫阿誠來澳洲時才六十歲,精力充沛。他們參加了英語班、老人會和交誼舞社,很快適應了澳洲的生活。兩年後,他們在離雯很近的地方買了一套房子。

搬到新家後,她和誠在花園種了很多青菜,還有桃李、枇杷、杏和檸檬樹。兩人從來不需要買蔬菜。雯家庭事業兩頭忙。她真心對父母說:「你們照顧好自己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助。」

後來,誠生病了。珍對雯說:「我老了,沒有能力照顧別人。」雯便照顧了父親兩年。珍的朋友們都誇她有福氣,不僅不用幫忙帶外孫,還不用親自照顧生病的丈夫。

誠去世後,珍要面對自己的養老問題。雯問:「媽,你願不願意與我同住?」珍斷然拒絕:「不,我留在家裡。我能自己住一天就是一天。要是哪天我得了老年痴呆症,去養老院或去你家就由你決定。」

珍制定了每天的體能和智力鍛煉計劃。每天晨跑,隔天游泳,非游泳日則在家裡做瑜伽和打理花園,每個周末去跳交誼舞。另外,她按計劃閱讀書籍和辭海,讀完後寫下自己的讀書心得。她還會寫日記和練習寫大字。每天晚飯後,她都到前花園放聲唱歌和背誦詩詞,每一首歌和詩詞都有編號,一個周期結束後再開始新的一輪。

在進行鍛煉時,她獲得了很多意外的收穫。每天在前花園的放聲高歌讓她成為了左鄰右里的名人。經常碰到的男女老少都豎起大拇指稱讚她為「Singer – 歌唱家」。這個稱號讓她感到非常自豪。

一天晨跑時,她偶然跑過馬路對面的肯德基,發現外賣窗口下的車道上灑落着一些硬幣。或許是深夜買外賣的司機沒有及時接住找零時掉落的硬幣。她那天撿拾起的硬幣加起來大約有兩塊錢。從那天起,她的晨跑路線必然包括肯德基的外賣窗口。

游泳館旁邊的一個周末農家市場也是她的必去之地。每星期六她游泳後正好是市場的收市時間。一些賣家把剩餘的蔬菜水果丟進了大垃圾桶。她每個星期六都去市場。開始只是撿一些被丟掉的蔬菜水果。珍雖然對雯極少露出歡容,對陌生人卻笑容燦爛。她的笑容和深度駝背贏得了一個賣麵包點心的老闆娘和一個賣雞蛋的大叔的好感和同情。老闆娘送她麵包點心,大叔則送她有磕碰的雞蛋。每次滿載而歸地離開市場時,她的心都洋溢着歡樂。

這樣的日子自由瀟灑。珍仿佛在灑落地下的硬幣中,在裝滿果蔬和食物的購物車裡找到了人生的價值。

她的快樂單身老年生活,被新冠肺炎一夜打碎。一開始,雯三番五次勸她不要再去游泳館。她鄙視地說:「膽小如鼠!我不怕死!」

雯說:「你想想,你得了病誰去照顧你?」

珍大聲反駁:「誰要你照顧!我出去是我的自由!我病是我的事!我死是我的選擇!與你無關!」

直到有一天,游泳館和市場都因疫情關閉了。這對她是個沉重的打擊!她憤怒地說:「什麼瘟疫!什麼新冠肺炎!都是一些無聊人的騙人把戲!連出門的權力都沒有,人生還有什麼樂趣?」

隨後幾年,珍的健康迅速惡化。連走路都越來越艱難,更不能跑步。雯為她購置了扶手推車和輪椅。不論春夏秋冬,她堅持每天晨曦微現時推着扶手推車去肯德基的外賣窗口。每過一兩個月,她便把撿來的硬幣交給雯,每次大約十到二十塊。

雯對她說:「媽,你不要再去肯德基了,那條馬路很多車。出了事就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珍斥責道:「這又不行,那又不行。乾脆不活了。」對她而言,去肯德基撿硬幣已經成為自己存在價值的唯一證明,她決不放棄。

………

雯還在病床邊靜靜地看手機。珍突然坐起來,用力扯開了貼在胸部和腹部的24小時心臟監測儀的電極。雯連忙說:「媽,這些儀器是用來持續記錄你一天內的心臟電活動的。你不能隨意扯下來。」

珍理直氣壯地說:「我要上廁所。都老成這樣了,測這測那有什麼用?」 上完廁所後,早上幫她洗澡的護士進來幫珍重新貼上電極,並親切地叮囑她不能擅自扯掉它們。

珍對雯說:「這個小護士態度很好,你一定要向她的領導匯報一下。」

雯見珍情緒不錯,答應道:「好的,有機會一定會提起。你今天看起來氣色不錯,也許做完這個24小時心電圖就可以回家了。你出院後打算回自己家還是來我家?」

珍思索片刻後說:「還是先回我家吧。現在做事情比以前慢了許多。雖然每天都列出要做的事,有時還是不能全做完。有一陣子我想,日子過得又痛苦又艱難,不如不活了。但上周看完章詒和的《往事並不如煙》,我想:章詒和經歷了那麼多苦難都能活下來?我也不能放棄,要好好地活下去。」

雯把手機放進背包,調整好椅子,對珍說:「媽,聽到您的決心我很感動。說真的,我一直非常佩服您的毅力和堅強。您現在依然堅持讀書、練字、做運動、背詩詞、唱歌和種菜。等我到了您這個年紀,我一定要像您一樣勇敢和堅強。」

珍聽到如此真誠的讚美,心情大好。她興致勃勃地向雯描述最近結合意念和運動的「一到十心訣」。珍從來沒有在與雯獨處時那麼眉飛色舞、手舞足蹈。雯忍不住拿出手機,按下錄像鍵。

那天晚上接近十二點時,雯的手機響了。她急忙接通電話,是病房的值班護士:「對不起這麼晚打擾您。您的母親在發火。可能有些誤會,請您幫忙解釋一下。」

珍的吼罵聲漸近:「我要投訴她!告訴她的領導,她完全不負責任。我按鈴叫了十幾次,她才來。我說要上廁所,她也不陪我。萬一我摔倒怎麼辦?」

雯勸她:「別吵,會吵醒其他病人。我明天一早去醫院處理。」

護士請雯翻譯珍的抱怨。雯簡單說明,並說:「我母親年紀大了,身體有很多痛症,請原諒她發脾氣。」

掛下電話,雯嘆了口氣,多麼倔強的老太太!八十七歲了,還像年輕人一樣鬥志昂揚。她想起威爾士詩人迪倫·托馬斯的詩《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無奈地笑了,母親絕對是依然燃燒咆哮的暮年之人。

第二天,雯稍微晚起。醫院來電通知,驗血和心電圖都沒發現昏厥的原因。珍今天可以回家了。

雯到醫院時,珍對她說:「你昨晚對那個護士說了什麼?她原來很不負責任。但給你打電話後,她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今早還幫我洗了澡,我決定不告她了。她改過自新,我要給她一個機會。」

把母親接回家後,雯去上班,但心裡始終放心不下。她打算明天和姐姐商量怎樣把珍搬到自己家。

珍回到家,感到有些恍惚。離開才兩天,家裡的一切似乎有點陌生。晚上八點,雯按時打電話來,每天這個時間她都會電話問候。珍拿起電話說:「沒事,一切正常!」便掛了。

今天從醫院回家時已經接近中午,計劃好的事情還沒做完,但珍感到疲倦。她決定好好睡一覺。她做了一個栩栩如生的夢。夢裡,她見到了久別的誠。誠笑着說:「珍記,你好嗎?」

珍委屈地說:「你明知道我沒有方向感,卻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裡。我現在不知道自己在哪兒。這條路好像不是回家的路。你為什麼不等等我?」

誠說:「我一直在這裡等你。」

他伸出手說:「你準備好了嗎?來,跟我走吧。」

珍感覺全身的疼痛瞬間消失,沉重的身體變得輕盈舒展,彎曲的腰也直了起來。她仿佛又成了那個心靈如水晶般清澈的溫柔少女,沒有秘密,沒有紅線。那是她二十歲與誠第一次相見的艷陽天。兩人郎才女貌,前程似錦。

她緊緊拉着誠的手,微笑着說:「我什麼都不用準備。走吧。」

…………

那天晚上,雯輾轉難眠。第二天清晨,她開車直奔珍家。

珍安詳地躺在床上,仿佛帶着微笑。她已溫柔地走進那良夜,找到了輕舟已過的安寧。

雯輕輕握住母親的手,淚水靜靜滑落。她低聲說:「媽,安靜地睡吧。您不再需要憤怒、咆哮和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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