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房子斷供

穩定地還房貸,需要穩定的生活,穩定的收入,甚至需要一點運氣。在無力繳納或是拒絕繳納房貸的人中,一些人是因為遭遇了天災,比如鄭州的暴雨;一些人則受困於大環境,比如疫情導致的行業衰退和失業;還有一些人,是為了自己曾經對金錢的野心而受到了教訓。

還不上的房貸

當糟心的事情足夠多的時候,斷供,反倒成為了一件「輕鬆事」。

張蕾記得,接到銀行的函件時,是2021年夏天裡特別熱的一天。函件里傳達了一個意思:她已經6個月沒還房貸,再還不上,她的房子就要被拍賣了。那天,她去約閨蜜吃飯,想借點錢。她的傘掉在了公交車上,還坐過了站,最後在太陽暴曬下走了半個小時。那頓飯花了她220塊,是信用卡里最後所剩無幾的額度。閨蜜最後說:「我真沒錢。」

她當時被一種憤怒又失望的情緒支配,便做了個決定:「這房貸我不還了。」

那一瞬間,她甚至覺得輕鬆了,拆東牆補西牆的日子她已經過夠了。2018年初,她熱衷於投資P2P,拿全部資產投資了12個平台。早年間,買P2P確實能賺錢,一年時間,40萬元就變成了60萬。那段時間,她是家人和朋友眼中的投資達人。閨蜜父親病了找她借錢,她二話不說就借出去5萬。當時她覺得房價還能漲,又拿50萬在老家河北涿州首付買了套房,每個月要還4000多房貸。三個嬸嬸信任她,把三家人的養老錢都交給她管理,湊了個30萬的整數,也拿去買了P2P。

就連她自己,也在上海一家P2P平台做運營,管着一個5個人的團隊。所謂財富自由的生活,就是靠利息的被動收入也能過好日子,她覺得她就是。P2P里的數字還在增長,鮮紅色的房本是她的依仗,那時候,她覺得自己無所不能。

如今回看,她精準地踩中了所有的雷區——P2P、環京房地產。隨後,壞事接連而來,12個P2P平台全部暴雷,無一倖免,她在涿州的房子也從1萬4一平跌到了8000多一平。很快,疫情來臨,就連她的工作也丟了,並且,有着P2P從業背景的人很難找到新工作。幾個嬸嬸甚至專門來上海找她要錢,她東拼西湊將親戚的錢還了一部分。但房貸已經6個月還不上了,交給中介賣還賣不出去,找閨蜜借錢也被拒絕。

她已經山窮水盡了:「你告訴我還能怎麼辦?」

如今,還有許多張蕾的故事正在發生着。國家金融與發展實驗室發布的《2021年度中國槓桿率報告》寫到:「從近兩年看,銀行起訴房貸違約斷供的案件大幅增加,法拍房數量也暴漲,從2019年的50萬套,增長至2021年的超過160萬套。」

有網友總結髮現,4年來,阿里平台法拍房數量激增了187倍,2017年至2019年法拍房的增長率尤其巨大。

儘管法拍房最主要的來源其實是擔保和破產,斷供只是其中一小部分,但是,在充滿着疫情、裁員等壞消息的當下,無論人們有沒有斷供,似乎都能或多或少從這些故事中感受到一些熟悉的情緒,比如壓力和焦慮。

就在上個月,一篇《燕郊斷供者的自述》在社交平台廣泛流傳。這篇文章的作者於2017年置換房屋,在河北燕郊買下一套140平方米的三居室,總價426萬元,貸款298萬,月供16800元。結果一晃4年過去,燕郊房價腰斬,他的房子跌到了240萬,等於賣了還要倒貼銀行五十多萬。他決定斷供,結果斷供之後被銀行起訴,還要承擔利息、罰息、案件受理費、起訴費等費用,將近20萬。

這是一個聽起來有些荒誕的故事,但法院文書上的白紙黑字顯示着,這是當下正在發生的事實。

對很多普通人來說,這輩子能欠下的所有債務中,房貸應該是數額最大、償還時間最久的一筆欠款。《2021年度中國槓桿率報告》顯示,我國房地產資產在居民總資產中占到了三分之一,而住房貸款超過了居民債務占比的一半。

還有一些數據,直接反映了一部分人償還房貸的難度。《中國家庭金融調查報告》顯示,中國30-40周歲群體中,住房貸款總額是家庭年收入的11倍,其中,占比四分之一的低收入家庭中,貸款總額達到了他們年收入的32倍。對於這些人來說,這部分家庭每年僅房貸的利息支出,就將近全家收入的兩倍。

穩定地還房貸,需要穩定的生活,穩定的收入,甚至需要一點運氣。在無力繳納或是拒絕繳納房貸的人中,一些人是因為遭遇了天災,比如鄭州的暴雨;一些人則受困於大環境,比如疫情導致的行業衰退和失業;還有一些人,是為了自己曾經對金錢的野心而受到了教訓。

當一個人的收入無法覆蓋每年的貸款支出,一旦出現房價下跌,斷供就很有可能發生。

被拍賣的房子

如今,遼寧瀋陽的劉楚覺得自己最幸福的時光,就是剛買房的頭兩年。那時他是借錢買房,首付是借的,裝修的十萬也是借的,接下來每個月要還5000多元的房貸。他覺得只要自己足夠努力,這些債務不是問題。

每天走進小區大門,他都會習慣性抬頭看一眼自己的家,四樓家裡的客廳玻璃上,貼着媳婦剪的「福」字窗花。「那時候覺得生活里的一切都是新的。」

有時候,有壓力不是壞事。劉楚工作極為拼命,他是一家三星級酒店的帶班大堂經理,一個月掙5500元。除此之外,由於他會開叉車,還接了個家附近的快遞站點的兼職。他的妻子是山東人,在另一家酒店當保潔員,一個月收入4000元。

孩子三歲的時候,媳婦又懷了二胎,劉楚覺得是時候拼一把,弄一個自己的家了。他們在瀋陽買了套98平方米的三居,交了30多萬首付,成為了房奴。2019年交房之後,他們住了進去,那時家裡所有的錢都花光了,連電視機都捨不得買。

但疫情改變了很多行業,酒店業更是遭受重擊。劉楚常安慰妻子,疫情肯定很快就結束了,到時候酒店的生意就會好起來。但事實卻是,他所在的酒店客源一下子少了40%。酒店行業是一個存量市場,競爭本來就激烈,作為加盟商,劉楚的老闆在價格最貴的時候加盟了酒店,現在已經到了連管理費都交不起的地步。劉楚每天活在恐懼中,每天第一個到酒店工作,最後一個走,就是不想被裁掉。

但該來的還是來了。最先失去工作的,是他的妻子。實際上,自從生完孩子之後,他妻子所在的酒店就對外宣稱停業整頓,實際上是發不出工資了。到了2020年4月,酒店開始營業,但還是沒有讓一個保潔員上班,只留了兩個前台和一個保安。妻子只好在家裡帶孩子,丈夫的工資成了還房貸的希望。

又過了兩個月,劉楚所在的酒店也停業了,所有員工回到家裡等通知,什麼時候覆工沒有消息。那是2020年6月,劉楚一家失去了主要經濟來源。他開始做更多兼職,結果開叉車的時候,翻車了,腿骨骨折。

為了生活下去,他們一家人開始刷信用卡,「以貸養貸」。撐了幾個月之後,這一招也行不通了。父母想幫忙,但是幾畝地一年的收成,加起來都還不了兩個月的房貸。母親便過來幫忙帶孩子,有一天,劉楚發現母親瞞着他接了一個掃大街的臨時工的活兒。他工作丟了沒有哭,腿骨折了沒有哭,法院的函件寄過來時沒有哭,但看到母親掃大街的時候,他忍不住哭了。

再後來,法院要拍賣他的房子,他的心情反倒平靜了,心想,「拍吧拍吧,趕緊拍吧,讓這一切趕緊結束吧!」他的房子拍賣到第二輪才拍出去,110萬買的房子,最後只拍到82萬,加上律師費、評估費,算下來這些年他還賠了30多萬。之後,他們一家人搬去了妻子的山東老家。

搬走之前,他又繞路回去看了眼自家的房子,妻子貼的「福」字窗花,還在窗戶上。只是,那已經變成別人的房子了。

同樣受到疫情影響的,還有河北人王樹。王樹老家在三河,2017年,他用零首付的槓桿,貸款126萬,買了一套總價181萬、不到90平方米的房子,每個月還7000多元貸款。這房子他很滿意,距離地鐵燕郊站不到800米。

但疫情改變了穩定的收入。他原先有一個副食店,老婆也開了一個化妝品店,疫情之後,兩個店都沒有生意,最終只能關門。家裡還有三個孩子,他做工程的錢又被人挪用了,隨之就交不上月供了。「壓力太大了,大到不知道該幹什麼了,房子眼看着就要不屬於我們了。」

王樹想讓中介幫忙賣房子,但一直賣不出去。後來斷供一年多,銀行就把房子拍賣了。第一次流拍,第二次才成功,房價打了7折。同時,銀行還起訴他,起訴費、律師費、房子評估費,加在一起還要掏8萬元。

「沒想到買了個房子,最後房子不屬於我,多付出七八十萬,現在債務還有30萬。」王樹說。

被格式化的生活

無論對誰來說,斷供都是最後不得已的選擇,因為斷供人從此將承擔的,是以失去生活為代價。

北京金訴律師事務所律師王佳紅,從2006年開始從事房地產訴訟相關業務。十多年時間裡,她處理過的房地產訴訟涉及的人數上千。

「2020年的時候,一個客戶找到我們。他買的是北京大興的一個項目,一平方米五六萬,但是他覺得開發商交付的房子有很多質量問題,跟開發商當時的宣傳差別也比較大,加上房子價格已經跌了,他自身經濟上也有很大壓力,在維權的過程中,就給斷供了。」

王佳紅表示,在中國,如果你擅自斷供的話,首先從購房人和銀行的合同關係來說,你就沒有履行合同的還款義務,可能會在信用上被列入黑名單,以後你再貸款可能就會有很多限制。如果銀行起訴,你成為了被強制執行人,你的名下所有資產都會被用來還債,以後還會被限制高消費、限制交通工具等。

在河北三河買房斷供的王樹,就被列入了失信被執行人名單,被限制了高消費。「不能坐高鐵和飛機了,那時候在內蒙古跟老闆開車,老闆去別的地方,我都去不了,收入也會降低。」現在,他靠在北京開網約車還債,一天跑十一二個小時。我們聯繫他的時候,都只能在深夜等他收車回家之後。

當一個人走到了成為失信被執行人這一步的時候,往往意味着他生活的一切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用貸款做生意失敗導致斷供的徐磊的話來說,「就是生活被格式化了」。

房子被拍賣只是一個開始,並不是一個結束,因為一切都要從頭再來,首先要解決的,是債務問題。徐磊2018年在廣東韶關貸款買了房子和車子,到了年底,又開了家加盟的咖啡店。他懷着極大的熱情去總部學習調製咖啡,每一款甜點都要用最好的原料。口碑之下,他日流水達到了3000元。

很快,他犯了人生中最大的一個錯誤——找了一個不靠譜的合伙人,再次貸款開了一家分店。結果到了2020年年初,疫情讓他的店沒了生意,就連招來的店員都跑路了。店鋪沒了收入,只能關張。

但疫情時期,店鋪轉讓很難,只能退租,他一下子背上了70萬的外債。除此之外,房貸、車貸都還不起了。催債的除了銀行,還有催債公司,各種警告短信、催收短信都來了,就連父母那邊都接到了威脅電話。「那段時間父母就在電話里哭,問我是不是犯了什麼事了。」

他想過一了百了,但有一天,父母連夜坐火車趕過來,帶了一大堆家裡的蔬菜和土特產,就在那個即將不屬於他的房子裡每天給他做飯,他決定先熬着,熬過多久是多久。再後來,房子也不屬於他了,以8折的價格被法院拍賣掉。父母到處找人借了一筆錢,他又賣了車子,還上了一年班,外債才慢慢還完。

聽說深圳好找工作,徐磊又去了深圳。現在的他,像個剛畢業的大學生那樣,又開始了重新擠地鐵、租房子的生活。只是年齡已經30多了,當初那股生活的熱情已經消失了,「但也更踏實了,不做發財夢了」。

在斷供消息不時閃現的背後,改變正在發生。過去這十多年裡,房子的話題常常伴隨着人們對於財富升值的渴望。然而,隨着社會環境和政策的變化,人們對於房子的態度也在發生轉變。

律師王佳紅表示,從2006年到2011年,接的案子都是商品房質量的糾紛為主。從2011年到2017年,關於小區配套的糾紛就比較多了,比如規劃問題、公共部位減配問題,這時候,人們從最開始只注重房子本身,升級到了小區的配套上。到最近這兩年,就明顯發現倒退了,商品房連按期交付都成問題了。

「經濟形勢好時,業主很少要求退房,更不用說斷供了,因為房價一直在漲,只要你在還房貸,你的財富就是在升值,即便房子質量問題不太好,人們也不願意放棄房子。但是當經濟形勢不好的時候,房價下跌時,很多人就會覺得,哪怕是房子本身並沒什麼問題,但是我覺得它價格高,而別人買的時候價格低,所以我這個房子就不想要了,想停止還房貸的想法就出現了。」王佳紅說。

然而,真到了斷供這一步,當生活被格式化,人們的日子也只能繼續過下去。決定不還房貸的張蕾,聽了律師的建議,最後還是決定跟銀行協商,「拼了命也要把房貸還上,然後將房子想辦法自己賣掉」,被拍賣只能是自己虧得更多。遼寧的劉楚,在房子被拍賣後,回到妻子的山東老家住,他的家庭地位變成了上門女婿,日子是「過一天算一天」。徐磊在還完債後,現在的生活重新回歸了穩定,他所得到的最大的教訓是,「人要有敬畏之心」。

他們的故事,就像那個燕郊斷供自述的作者所總結的那樣——「我幾乎失去了一切。這幾年好好掙錢還賬,爭取早日能見得了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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