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五口,都做了外賣騎手

在北京五環外的崔各莊,馬闖一家三代居住在這裡。幾個月前,因為一張全家身着外送騎手服的照片,馬闖一家在互聯網上引發關注。在這個家中,除了年僅4歲的孫女,父母、大兒子與兒媳白天都靠穿梭在北京街頭送外賣謀生,二兒子也曾來北京送過幾個月外賣。

這樣一個騎手家族背後,是社會基層的自我複製。‍‍‍‍‍‍‍‍‍‍‍

騎手一家‍‍‍‍‍

馬闖起床準備上工的時候,十點半的北京已經天光大亮。屋內仍是晦暗一片,在馬泉營村彼此挨擠的矮房群里,這間位於一層的小房分到的陽光被擋去了大半,即使在白天,屋內的光源絕大部分也來自那盞白熾燈。

晦暗裡空蕩蕩的。7點多的時候,女主人潘明月出門送女兒去讀幼兒園,而後就騎電動車開始跑單。馬闖去廁所沖了把臉,套上外套就出門。推着摩托車從狹窄的巷子裡出來,他打開手機,系統派發了今天的第一單,他看清商家的地址後,騎着車出發了。

在北京五環外的崔各莊鄉馬泉營村,馬闖一家三代居住在這裡。北京CBD的摩天大樓在遠處的天際線矗立,村裡有的是一棟連着一棟密集的兩層小樓。長相相似的小樓,內里被隔開一個個小小的單間,住滿了來北京打拼的外地租客,許多是從事服務員、物流配送或者送餐員之類的工作。馬闖一家三口和父母來這裡落腳時,不巧沒能找到同一棟空出來的兩個房間,於是,在相距數百米的兩棟樓里各租了一間房。

馬泉營村的出租房群內部,人員龐雜,流動頻繁。阡陌縱橫的巷子裡,略微富餘的空間,被北漂的勞動者們各式各樣的代步車占據,大都是電動車和摩托車。馬闖家門口,被三輛車圍住。馬闖和妻子各一輛摩托車,還有一輛是馬闖的表哥的,最近,他回河南老家陪伴待產的妻子,暫時把送餐用的車寄存在了馬闖家,等幾個月後照顧好妻子,還要回來北京送外賣。

馬闖開玩笑說,在馬泉營村,自己的家是一個「騎手之家」。幾個月前,因為一張全家着外送騎手服的照片,馬闖一家在互聯網上引發關注。

在這個三代同堂的家中,除了年僅4歲的孫女,大人們白天都靠穿梭在北京街頭送外賣謀生。

偶爾,馬闖會在送餐途中偶遇父母。有時是在美食檔口取餐的時候,時間充裕的話,能坐在一起閒聊一會兒,說的多是當天收到的差評或態度惡劣的商家。12月初,馬闖的女兒在北京的感染潮中病倒,最近爺爺馬國保遇到馬闖的時候,聊的都是孫女恢復的情況。有幾次,馬闖在送餐途中遇見騎着車送餐的母親趙華清,兩人都着急送餐,就只按幾下喇叭,算是互相打了招呼。

一家人像被放在一個籃筐里的雞蛋,擠擠挨挨,時間撞在一起。照顧孩子等家務,只能勻出妻子潘明月來,她跑兼職單,收入少些,但時間自由,每天可以負責接送孩子、回家做飯等後勤工作。

往往是下午一兩點的時候,巷子口就會出現潘明月騎着電動車的聲音。她把車停在出租屋門口,洗了洗手,就進了廚房備菜。嫁給馬闖前,潘明月不會做飯,一家人都在為生活奔波的過程中她擔起家庭中的各項事務,也學會了下廚。馬闖兩點多回家,幫着潘明月將熱氣騰騰的菜從廚房端出來。女兒四點多才放學,這是兩人為數不多的獨處時間。

幾百米之外的另一個房間裡,馬國保和趙華清也在吃午飯。馬國保和趙華清都是全職,有自己的排班時間和固定工時。做飯還是由妻子負責,為了儘快準備好飯菜,趙華清總得在下午和傍晚下班前,抽一段沒單子的時間,回家備菜。

為什麼會扎堆。歸根結底,這個家庭發展根系的邏輯,延續着熟人帶熟人的方式。到家人親朋打拼過的地區工作,是他們所能動用的所有人脈和資源,也是很多這類家庭到大城市打拼最基本的跳板。

對馬家來說,這層階梯,就是馬闖的堂哥一家。第一個被拉來北京的是馬闖。2016年,他對在廣州五金廠的工作不甚滿意,求助堂哥之後,他跟着堂哥,進入了北京一家西餐廳當學徒。出發前,他擔心自己的英語水平不行,學不會高大上的西餐,也融入不了北京這座高大上的城市。在北京打拼的堂哥,安撫着他初來北京的忐忑。

工作後,他才在周遭都差不多水平的人群中,打消了這層疑慮。馬闖的父母,馬國保和趙華清也放棄了廣州的工作,隨兒子一起來了北京。當時堂哥一家已經在北京落腳,在堂哥一家的幫助下,馬闖一家很快安頓了下來。工作也有了着落,父親馬國保跟着自己的大哥送快遞,母親跟着伯母去了超市做收銀。

經過堂哥一家的「傳幫帶」,馬闖一家很快在各自的崗位獨立運轉了起來。在北京,一家人快速落腳,也很快撞見了一些不得不獨自面對的窘迫時刻。

獨立送快遞後不久,馬國保一次不小心開着載滿快遞的三輪車,駛上了北京東五環的立交橋。為了拓展更多空間,為疏導交通流足更多餘地,北京六環內,隨處可能修建着立交橋。有時候駛入一個路口,馬路會在前行數百米後忽然上傾,而後的道路被支在高空中。這便是大城市龐雜的一面。在老家,村里一馬平川,馬國保沒走過這樣的路。那天下午,他只懂硬着頭皮騎車謹慎往前。一旁高速路的汽車不斷從他身邊疾馳而過,沒有人停下來為他提供指點。他很快不敢再向前,戰戰兢兢將三輪車停在路邊,給自己的大哥發消息求助。最後,大哥來將他帶了下去。

馬家人後來流入外賣騎手一行,契機在於馬國保2017年一次偶然的機遇。那時他送快遞已一年多,摸清了路線,也熟練掌握了導航。在飯桌上,他聽轉行送外賣的前同事聊起,跑外賣的收入比以前要高。於是,他辭了送快遞的活,跟着前同事學,成了一名騎手。

事後看,馬國保的這次職業轉型,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為這個家庭解決生存問題提供了方法、安全出口。

2020年秋天,馬闖的披薩店負債歇業。他在家待業一個月,每天躺在床上,盯着手機里的求職軟件,試圖繼續留在餐飲行業,找一份廚師的工作。但是,他能搜到的崗位要麼離家太遠,要麼薪資不高。女兒才不到一歲,各方面都需要花錢,還有債務需要償還,馬闖的失業讓家庭的運轉陷入了困頓。

當時外賣行業正熱,父親成了家裡的支柱。馬闖一家三口的生活常靠父親接濟,女兒的奶粉有時也得馬國保幫忙買。為了讓失業的兒子儘快振作,馬國保建議他來送外賣。當時馬闖一窮二白,做騎手開的第一輛摩托車,還是父親幫忙買的。

2022年,趙華清的工作也遇到了瓶頸。趙華清來北京當了兩年收銀員後,因家裡還有在讀高中的小兒子需要看顧,決意回老家嘗試當微商。為了獲得更高的代理職務,她大量購置商品,最終在幾年內,將大部分錢財賠了進去。

得知了趙華清的虧損,馬闖和馬國保父子開始勸說她回京,做什麼,自然也是外賣騎手。趙華清羞愧於自己給家庭造成的損失,最終答應了下來。

一棒傳一棒,馬闖像當初父親教他一樣,帶着母親一點一點熟悉送餐的流程。剛過完年不久,單子還不多,母親坐在他的摩托車後座,跟着他跑了兩天。第三天晚上,他帶着母親購置了一台電動車,又跟着她從七八點跑到了十一點。兩三個小時裡,母親掙了兩百塊錢。這是兩年來,趙華清第一次看到收入的正增長。

2022年年中,馬闖的弟弟從河南一所本科院校畢業,找不到工作,考公也無果,最終在家人的提議下,上半年也住進了馬泉營村,穿上騎手服送了幾個月外賣。馬闖的弟弟性格內向,很少和家人袒露心緒。馬闖隱約感覺,弟弟雖然滿足於勞動帶來的收入,卻始終不滿意送外賣這份工作,只是一時間沒有其它辦法,只能將就。‍‍‍‍‍‍‍‍‍‍‍‍‍‍‍‍‍‍‍‍‍‍

突破圈層的想象‍‍‍‍‍‍‍‍‍‍‍

有時候,馬闖會開玩笑說,自己的家庭是「袋鼠之家」。在這個家裡,成員們共享着一個噩夢。除了女兒,每個家庭成員都曾在送外賣的第一個月,夢見自己騎車在不同的店面和小區之間拼命飛馳,場景不斷地變換、搖晃,他們無望地看着自己奔向超時的結果。

一家人在既定的軌道里盤繞,這樣的軌跡與經驗最終還是沒能滿足馬闖弟弟的心氣和野心。只幹了幾個月,馬闖的弟弟回了河南,報名了鄭州一家機構的編程課,企圖抓住一塊向上的跳板。

如果可以,馬闖也想從每天在崔各莊風吹日曬下送餐的生活里出走。他有一個願望,希望自己能過上像白領一樣安穩的生活,坐進寫字樓的辦公室里,從事一些腦力勞動。比起眼下風吹雨淋的工作,寫字樓里的勞作有建築遮風避雨,更規律,不用透支體力和時間。但他過早輟學,想要出走到這樣的結局……

半個世紀來,這個家庭吸收着有限的家庭資源,在固定的軌道上緩慢前行。馬闖的爺爺奶奶都是農民,一生扎在農村的土地上。馬國保和趙華清完成了從土地出走的第一步。他們二十歲結婚生子,在大兒子馬闖五六歲的時候,拿着幾百塊錢,到隔壁南陽市批發賣菜,走出了駐馬店的村子。

馬闖見證了父母進貨的工具從腳蹬三輪車,換成了摩托三輪,後來又換上了大卡車。零幾年時,父母在老家縣道邊蓋了一棟有前院和後院的兩層小樓,帶着他們搬出了老舊的平房。

高中畢業後,馬闖沒有考上大學,父母曾想把賣菜的生意經教給他,但馬闖拒絕了。初中的寒暑假,他常去父母的菜攤幫忙,見過父母的辛勞,他覺得菜攤上的日子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他投奔了在上海工作的表哥,進了一家五金廠,負責在高溫車間裡給電機烤漆,輪班上崗12小時後,他可以有24小時的休息時間。第一天上的夜班,下班走出車間,太陽已經升起來了。拎着一袋路邊買的醬香餅回到家,馬闖嚼着嚼着餅就睡了過去,再醒來時,那塊餅還在嘴裡沒咽下去。城市裡的工作不如他想象得輕鬆,工資也不如想象中多,馬闖覺得厭倦。

馬國保和趙華清的蔬菜生意也陷入困局。賣菜也是一種投資,投資就會面臨風險。從馬闖高中起,父母就幾次出現菜品選擇的失誤,不斷虧損。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一車上海青,一直到大年三十都沒賣完,只能倒掉,虧損了幾萬塊。連續的虧損不斷挫傷馬國保夫婦的信心,放棄的念頭日益強烈。

一家三口的命運重新交匯。一年結束,馬闖從上海回老家過春節,轉年伊始,一家三口一起去了廣州,進廠上班。一年後舉家來北京,開啟了騎手一家的序章。

從西餐學徒做到廚師長,馬闖只用了三四年。起初的幾個月,他迷失在西餐廳後廚二十多種調味料中。迷迭香與百里香的區別、調味料的用量、多種組合的先後順序,家裡做飯不用這些佐料,這些是超出他過往生活經驗的新嘗試。時間久了,他學會了記筆記,將需要記憶和區分的知識點密密麻麻寫在筆記本上。一年多的時間,從成天只能站在高溫油鍋邊炸薯條,到順利出餐不被退回,他總算出師。

此後的兩三年時間裡,他輾轉在不同的廚房裡,學習不同國家的菜系,技藝不斷純熟,頭銜也不斷升級。風頭最勁時,他在朝陽大悅城的一家高檔西餐廳當廚師長。

當時馬闖發覺,雖然這不是頂級的廚師崗位,但已經是他能力所及的最高處。公司有出國進修的機會,從國外回來的人鑲着米其林星級的金邊,升上行政總廚。但不會英語這一點擋住了馬闖,想要達到和他們一樣的成就,他還得在這個位置熬上二三十年。

或許創業是普通人最好的翻身機會——25歲的馬闖決定試試。2019年七八月,馬泉營村附近新開了一座美食城,馬闖和潘明月在那裡開了一家披薩店。

頭半年生意紅火,女主人潘明月懷孕八個月的時候都還在店裡幫忙。潘明月回老家待產的一個多星期里,馬闖一個人撐着這個店鋪,炸、炒、烤的各種工序並行。烤箱的高溫,烘得他起了滿背的痱子。

半年後碰上疫情,等到來年,生意依然沒有好轉,之後的半年不斷虧損。父親聽聞他一直在賠錢,勸他關店。馬闖不肯,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開店,竭盡全力他也想堅持下去。存款被掏空,他就找人借錢,借不上就刷信用卡,實在填不上了,他才放棄。

機遇之於馬闖一家,就像走旋轉門,看似走進去,卻時常回到原地。

馬國保和趙華清年輕時在南陽賣菜賺了第一筆錢。他們決心用這筆錢改善住房。當時,許多同村做生意的人都在機場附近買了房,有遠房親戚怕他們錯過搬進城的機會,勸夫妻倆趕緊也去買一套。但是,馬國保想着要回老家自己蓋房,堅決沒有同意這個提議。

想要兼顧機遇和情懷,對馬闖一家來說很難。21世紀初,中國的房價方剛展露攀升的勢頭,當時的很多人難以想象日後的房價會以怎樣的速度攀升。

馬國保如願在村里修了新房。住隔壁村的遠房親戚也花十萬元在機場附近買了一套房,沒兩年,機場附近的地塊拆遷,親戚買的房子被拆,獲得了數百萬元賠款。

而隨着孩子們長大,馬國保開始發現,現在的年輕人成婚都流行在城裡買商品房,他在老家修的房子,漸漸地在孩子們的婚戀里,派不上用場了。

有時候看向遠處,馬闖可以看到另一個圈層的家庭是如何伸展、發展家族的枝葉。

在馬泉營村周圍環繞着大片別墅區。那裡的樓棟和馬闖住的矮樓群一樣整齊排列,不同的是,富人居住的別墅區,因為精巧的設計,每一戶都能享受綠意與陽光。

空闊的空間,和充分被保護的私密度,是別墅業主們享有的便利,卻成為騎手們的麻煩。

馬闖不喜歡去別墅區送餐。摩托車不可能開到樓下,保安總是連人帶車把騎手們攔在小區門口,要等登記和跟業主確認後才給放行。進別墅區不能騎車,只能走進去送餐,遠的話,往返小區里送餐就要近半小時。

去年,馬闖接過一個單子,信息提示顧客買了價值五六千的紅酒。本以為會是數量龐大的一單,沒想到取貨時,馬闖發現一箱裡只有五六瓶紅酒,這意味着單瓶酒價格就上千元。不僅如此,配送費還達到了160元,折算給他的金額足以抵他午高峰一兩個小時的訂單收入。

馬闖送餐時,看到過一家中介擺出這些別墅的售價,一棟兩千多萬。馬闖想,一瓶紅酒一千多元,雖然自己也掏得起這筆錢,但關鍵在於,對於住在別墅區裡的人來說,這不是什麼天價酒水,估計和自家在聚會上點一百多的紅酒白酒性質上沒什麼差別。

在這個圈層里,貨幣以膨脹的方式存在着。

馬闖想過,到底什麼樣的人,能住得起這樣的房子,買得起這樣的酒。他們到底生活在怎樣的圈層里,人生的路徑又跟自己有何不同。也許是因為高學歷或其他條件,他們在公司里表現優異且資歷豐富,繼而擁有了幾百萬甚至幾千萬年薪。

如何獲取財富,馬闖承認自己想象力有限。除了做點小生意,或是直播電商,他想不到自己還有什麼好的選擇。年薪千萬的大主播,經歷難以複製。況且,那是家裡的人都不熟悉的行業,在不熟悉的行業,沒有親戚朋友的引領,很難成功。‍‍‍‍‍‍‍‍‍‍‍‍‍‍‍‍‍‍‍‍‍‍‍‍‍‍‍‍‍‍‍‍‍‍‍‍‍‍‍‍‍‍‍‍‍‍‍‍‍‍‍‍

停不下來的齒輪‍‍‍‍

如何擁有更多的財富,是許多人難以擱置的煩惱。馬闖也是其中之一。即使不貪大財,馬闖也知道自己需要賺很多錢。

2021年,馬闖的女兒一歲多時生了一場病,發燒,吃藥一直不管用,送到華西醫院後,檢查得知孩子已經快要燒到肺炎,必須儘快住院。

一萬元的住院押金,差點壓垮了馬闖和妻子。當時馬闖剛開始送外賣沒多久,雖然債務沒還完,心態仍舊輕鬆,每天只跑六七個小時,能掙到兩百多就樂呵呵地下班。工資覆蓋一家三口在北京的開銷都勉強,更別提存錢。以至於要交押金時,馬闖手裡只有兩千元。沒辦法,夫婦倆開始四處打電話找親戚朋友借錢,怎麼也湊不夠,最後打給了馬闖遠在老家的爺爺,才湊上錢。

馬闖說,如果不是發現自己連女兒一萬元的救命錢都掏不出來,他可能還意識不到自己已經進入了必須四處找錢的境地:「你不好好干,等哪天自己的家人住院了或者怎麼着需要錢,你沒錢的那一刻最丟人。」

女兒病癒後,馬闖拼了命地工作。每天上午十點出門,一直跑到凌晨兩點才回家。

今年,馬闖入選了「騎手上大學」項目,免費在國家開放大學就讀物流管理專業,畢業可以獲得大專文憑。為此,他特意買了筆記本電腦,晚上下班了就看一會兒網課。起初還特別有激情,腦子裡一直想着這件事,單子不多的時候都會掏出手機來上會兒課。

馬闖慢慢發現,上課無法急於一時。他依舊像初高中時一樣難以理解複雜的原理,老師講起計算機的二進制,他聽得迷糊。不同的是,這一次,他擁有了一定要學會的理由。

馬國保和趙華清也無法停下。一直在輪轉的夫妻二人,積累的財富源源不斷地流向了兩個兒子。2017年,馬國保和趙華清掏出積蓄,又找親戚朋友借了點錢,湊夠了首付的十幾萬,給大兒子馬闖在老家縣城裡買了一套學區房。兩年後,馬闖結婚,彩禮也由他們置辦。小兒子編程培訓班的兩萬元學費,再加上在鄭州租房的費用,都得老兩口來付。以後他結婚成家,也缺不了父母的幫持。

老兩口仍是這個家不可或缺的支柱,孫女出生後,他們也抽不出時間幫馬闖這對新手父母照料孩子。能給予的,只有經濟上的援助。

現在,馬國保仍會時不時詢問馬闖手裡的錢夠不夠花。看到對話框裡的紅包或轉賬,馬闖心裡不是滋味。他也想要硬氣一些,直接不收,但生活的缺口明晃晃擺在他眼前。

一個月房租2000,房貸2000,四口人的生活費2000,女兒幼兒園的學費一個月1500,摩托車加油一個月1000,再加上其他七七八八的開銷,一個月得將近一萬塊。這樣的生活,經不起任何計劃外開支的考驗。

「下一代說不定還是送外賣。」馬闖一家五口都是騎手的視頻在短視頻平台引發熱議後,有網友如此評論。

馬國保接受不了這樣的論斷與推測,馬闖和潘明月也對女兒被牽扯進來感到不快:「就算有一天我孩子真送外賣,我也沒覺得丟人,她自己決定自己的人生,我們是干涉不了的。」

今年夏初的一天,馬闖徹底崩潰過一次。當時天剛擦黑,往常該順着晚高峰的人潮四處送餐的馬闖,騎着車回了家。一到家,他就衝進廁所,關上門,躲在裡面哭了出來。哭聲在狹窄的廁所里迴響,穿透單薄的牆板傳到門外。

回家前,馬闖在工作群里發了條消息:「人這輩子活着是為了什麼?難道就是天天送餐嗎?」馬闖平時性格樂觀,群里的人們感到反常,紛紛提醒馬國保,讓他去看看自己的兒子。

生活是害怕比較的。馬闖偶爾會羨慕身邊的同齡人。只比他大幾個月的堂哥,高中沒畢業就出去闖蕩,在馬泉營村附近開了家早餐店,現在已經有了第二家分店。如今,堂哥一家人都泡在兩家店裡。大伯和伯母給堂哥買了輛車,堂哥夫婦也還沒有孩子,生活壓力要小許多。

潘明月在馬闖回家前就看到他在群里發的消息。她拉開了廁所的門,站在門口安慰自己的丈夫,「掙多點就多吃點,掙少點就少吃點,不跟別人攀比,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不用有那麼大的壓力。」

看起來,馬闖似乎也只能按照這樣的思路安慰自己。哪怕是自我安慰,馬闖明白,自己需要卸掉這些壓力,撐下去,才能生活下去。

他擦乾眼淚,讓情緒過去。隔天,馬闖又沉浸在收入額不斷跳動上漲的獲得感之中。再次活躍在微信群里時,他已經恢復了以往的積極面貌,「兄弟們,你們看我這單掙了多少錢,你們行不行?」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真實故事計劃Pro

關注時事,訂閱新聞郵件
本訂閱可隨時取消

評論被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