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散步一直是伊琳最愛的運動,一路上可以看閒眼,澳洲的家家戶戶都有前後院,沿街的花園就是自家對外的展示窗口,漂亮的英式花園裡種滿各種異域花草,對伊琳這麼個植物控就像打開了潘多拉的寶盒,每每都有新奇的發現。安靜的街道上行人寥寥,只有在日落時分會遇到遛狗的鄰居,互相頷首微笑打個招呼;遇到出門浪的貓咪也可以上前去逗一逗,投奔自由而來的伊琳發現澳洲的家養貓咪也無比自由,不用被禁錮在方寸之地,家貓放浪不羈的天然野性被完全釋放。
此刻,南半球灼熱的陽光已失去了勇猛的威力,天空開始呈現出柔和沉靜的風格,就像伊琳現在的年紀已收斂了光芒萬丈的羽翼,透着恬靜安逸的獨特風韻,這反倒是令伊琳安於享受這過了焦躁彷徨的年紀,看上去像個理智壓倒感性的女人,只有伊琳自己知道理智不過是武裝到牙齒的避免措不及防崩潰時的盔甲。歲月是條大浪淘沙的河流,她想起讀過的句子:「我來不及認真地年輕,待明白過來時,只能選擇認真地老去。」 想到這裡伊琳的嘴角不覺露出一絲莞爾。
伊琳走累了,會選一戶街角鄰居家的矮圍牆上坐着,從一排溜屋檐瓦楞留出的空檔里看天空漸變的晚霞。這天的夕陽落得晚,伊琳想再繞着街區走上兩圈就能等着看晚霞了。轉過街角,花園門裡的黃貓咪對着伊琳撒嬌撒痴地喵了兩聲,伊琳停下腳步探身彎腰隔着小鐵門撫摸着貓咪。
背後不遠處傳來一個男性磁性的英倫腔:「Hello , 你好!我家的這隻貓一向都是只喜歡親近美女的。」
伊琳趕緊縮回了手,轉身看見一位男士,背對着夕陽正健步向她走來。就像老外分辨不出亞裔女性的年齡,往往被看年輕,伊琳這個年級還經常被人誤認為是留學生,等伊琳說出自己的兒子已經上大學時,對方往往掩飾不住地驚嘆! 伊琳早已習以為常,這自然得益於東方人嬌俏的外形和時尚簡約的穿着。同樣老外的年齡也是讓華人猜不準的,因為他們往往比實際年齡老成。但此刻伊琳猜到這一定是貓主人了,夕陽把男人健碩的身材勾出一圈金色的光環,逆光下伊琳看不真切對方的臉,一雙寬大粗糙的大手伸到了伊琳面前,伊琳只好抱歉地也伸出手展開迷人的微笑:「抱歉,我以為貓咪是在和我打招呼,不知道它是在等自己的主人!」伊琳蹩腳的英語只能用柔和的嗓音來彌補,反正把意思表達了就可以了。
男人嘰里咕嚕冒了一堆英語,伊琳一緊張只能挑重點詞語聽,想老外的寒暄和問題不外那幾個:天氣怎樣?你來自哪個國家?你喜歡澳洲嗎?
伊琳回答這些問題已經很熟練了。伊琳知道了他叫馬克,逐漸看清他有一張輪廓分明的石膏像般滄桑的臉,一雙灰藍色的眼睛和他家貓咪的眼睛一個顏色,露出天真又迷惑的神情。藍眼睛裡的笑意隱去時便滲出憂傷的灰色,只是剎那的默淡被伊琳捕捉到了。
伊琳盯着馬克的眼睛告訴他,她住在附近,出來散步正在等着看晚霞,馬克自豪地抬手指着自家一排映着夕陽的窗戶告訴伊琳這是看晚霞最好的位置,他也會坐在窗前看風景等美女,有機會也請伊琳進去坐坐一起看夕陽。伊琳此刻懷疑自己是不是把英文意思理解錯了,老外都這麼熱情自來熟嗎?
馬克又熱切地拉過伊琳的手並把另一隻手也蓋在上面問:「你有家庭嗎?」
伊琳慌忙抽出被捂得滾燙的手:「Of course! 當然,我有家庭!」
回答奪口而出。老外也這麼愛八卦嗎?
反正伊琳是不想逗留了。一路向前走去,那隻黃貓從鐵柵欄里把柔軟的身子擠香腸那樣擠了出來,一路跑到伊琳的前面,躺下身橫在路中央翻轉肚子朝上,拿眼睛斜睨着伊琳。哎,那妖嬈挑逗的姿勢,令伊琳忍不住上前蹲下身輕撓她的腦袋,貓咪一歪脖一擼牙,伊琳的手背上就留下了一排齒印,鑽心地疼。伊琳回頭撇見馬克還站在原地,那傾向她拉長在地面的影子怎麼看着有點孤單,估計在等他的貓回去吧。算了,伊琳也不想跑回去投訴他的貓咬人了。那排齒印疊加在做飯燙傷的疤痕上,回家就起了一粒粒紅疹子,舊傷未愈又添新傷,讓伊琳懊惱不已,傍晚的散步也就沒了興致。一周以後手上的紅疹子終於消退了,燙傷疤痕也意外光滑平整起來。伊琳胡亂地猜想:貓咪的口水是不是有點特殊神奇的療效!
伊琳居然想去謝謝那隻貓,於是重又沿着老路去散步。遠遠地看見那隻黃貓在對街人家的花園裡和只黑貓談戀愛,伊琳猶豫了一下還是快步走開吧,黃貓看見伊琳立時撇下小女友,就跟在伊琳的腳邊磨蹭着一起走,伊琳有了上次被咬的教訓顫聲對貓咪嘀咕着:「咪咪呀,謝謝你了,別跟着我了,我可不想你再咬我了。」伊琳趕緊加快腳步,貓咪跟了一段路回望來路,終於舍不下在家門口等它的貓女友又快步跑回去了。
伊琳繞了一圈看到馬克開着輛天藍色的老舊汽車正在倒出車庫準備出門,伊琳推算以自己的走速肯定會碰個正着。伊琳恰巧被街角的樹枝半遮了身子,於是停下腳步不想迎上去,馬克估計也看到了伊琳,把車任性地停在了馬路口停止線的位置上不動了。伊琳無奈只好從樹蔭下現身繼續前行,馬路中央的馬克一臉笑意放下車窗和伊琳得意地揮揮手,伊琳擠擠笑容也和他揮揮手。還沒等伊琳走近,馬克那輛破車的引擎猛地一陣轟鳴,風馳電掣絕塵而去,馬路好像他的F1賽車道,他在高速中飛馳,伊琳嚇了一跳,這動靜超出了她的預期。伊琳想這可能是老男人最顧盼自豪的一刻吧,可以忘了自己的年歲,忘了自己的體重, 甚至忘了自己的卑微和痛苦。他像騎士一樣, 渴望以駕馭一匹癲馬的本事來駕馭一輛車, 然後可能再試圖駕馭身旁的一個女人, 他在速度中追求快感,他以為速度可以用來彌補車價。正如馬克已然忘記自己其實和他的老爺車一樣日漸生鏽衰敗,但那具蒼老的軀殼卻包裹不住一顆不羈的靈魂。
再出門散步已是一波波疫情解封之後,夕陽映在馬克家的玻璃窗戶上格外的刺眼,沒有了白色蕾絲窗簾做過濾,那光線火辣辣地快要把玻璃融化掉了。伊琳詫異地放慢腳步,看到了近乎透明的窗戶里的居室貼滿了米色玫瑰花的牆紙,舊銀色的花瓣在光影的變換間忽明忽暗,牆上的古銅壁燈鏽金鏤空地雕成一朵百合花低垂着頭,正對着空蕩蕩的屋子在垂頭嘆息。
馬克搬走了嗎?
馬克賣了房搬去養老院了嗎?
伊琳疑惑地看着偌大的空房和院前豎起的巨大售樓牌心裡若有所失……
隔壁弗蘭克家院子裡的澳洲國旗在風裡呼啦啦的撕扯着欲要從半空躍上杆頭,老兵世家的自豪感就彰顯在這面星條旗上了。弗蘭克叫住了正站在售樓廣告板前迷惑的伊琳,神情哀傷道:「我們親愛的朋友馬克,前幾日招呼也不和我打一聲就去見上帝了,我想請這條街上和他熟絡的鄰居一起去教堂參加他的葬禮,」弗蘭克眼眸閃爍看住伊琳聲調顫抖:「你看人死如燈滅,什麼也留不下,馬克的閨女把馬克的家當全扔在街邊叫市政清理車一車子就運走了。」
伊琳眼中起了霧氣:「那馬克的貓還在嗎?」
「沒了主人的寵物都會被送去動物救助站的。」弗蘭克嘆了口氣。
伊琳的眼角濕潤了:「我會準備好黑色的葬禮服等您的葬禮通知。」
「不,不要穿黑色!」弗蘭克連連擺手,「馬克生性活潑,他遺言要參加葬禮的所有人穿上淺色的花衣為他送行。」弗蘭克破涕為笑:「這老傢伙活得開心,死了也要大家為他開心!」
伊琳找出了白底紅波點的小洋裝掛在穿衣鏡前,對着鏡子比照,心想這條素雅又帶點小俏皮的裙子應該能符合馬克先生對葬禮的期待吧。
「叮咚,」手機傳來一條短信:「由於受新冠疫情的影響,葬禮人數今日起受限,馬克先生的葬禮只限親屬參加,在此僅代馬克先生的子女對各位朋友們致以最誠摯的敬意!」
伊琳手中的裙子滑落在地:「馬克先生一路走好,天堂有您會更熱鬧!」伊琳的臉頰濕了,嘴角卻揚起了向上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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