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座位的女人

這是前兩天在高鐵上的一點小小的感觸。

火車上空着三分之二的座位,她卻坐在地板上。車外是零度以下,我想列車地面也應該是冰冷的。她坐在車門口的地面。即便乘客超額,無座票的乘客也不願意站這裡,因為每到停車上下,都得挪地方,但她卻選擇了這個地方。

你能想到她是誰嗎?她就是列車上的保潔員,說俗點,就是收垃圾的,做清潔的。你的座位面前有一個紙袋,她來回地幫你清理,包括你面前小桌板上的棄物,包括洗水池,廁所。她為什麼坐在那裡?因為今天乘客少,她已經來回收拾兩遍垃圾了,車行兩個小時後,乘客已經安靜下來,不太產生垃圾,她老站着也不是,就「坐」了下來;如果列車滿座,她就一直在來回工作,偶爾有空,會在車廂連接處,或者在水池旁靠靠。又因為每一次上下,她都「有義務」關照乘客(列車員似乎只有兩項工作,即在走廊上宣講「列車上吸煙是違法行為」,和查驗車票),所以,她坐車廂門口的地面是合理的,方便停車上下時的工作。

她是那麼不起眼,你甚至不會注意到她們的存在,你有垃圾時,只是順手遞給她。但她們可能是列車上最辛苦的人,也可能是列車惟一的沒有座位的人。列車員,有自己的休息室。「乘警」,有席位。只有保潔員的什麼都沒有。你知道嗎?我是現在才知道,即便有空位,她們也沒有資格就坐。

列車員和乘警,基本上是「值班」性質,沒有考驗體力的勞動。惟獨保潔員的工作實實在在,身體力行,一刻不停。連推個小車來回推銷小零食的,也比保潔員輕鬆一點,畢竟他只是推車,拿貨物,收錢等幾個動作,而且,由於他從事的是車上的經濟活動,他的身份可能是列車工作人員共同體的自己人。保潔員卻是列車利益共同體的局外人,是列車衛生設施等物理器具的延伸,沒有主體身份。你在車上沒有見到列車員時,你謝天謝地,不用在養神看書刷手機時向他出示身份證。但保潔員忙不及時到來,你會想念她,因為你周圍會散布着垃圾(順便說一句,我覺得乘客自動把垃圾投進車廂兩頭的垃圾收集處,是比較合理的做法),廁所,大概平均三到五位用過,就需要收拾一次(我感覺平均三到五位會出現一位轉身就走,不沖水,不關門傢伙)。

保潔員基本上是女性。你想過沒有,為什麼是女性被置於這個位置?為什幺女性必須是如此現代的交通工具上惟一的苦力階層?火車上還有一項體力活,手工搬轉椅子方向(因為火車就掉頭),也註定是她們的,我曾經看到火車到了終點站,她們奮力而敏捷地轉動火車座椅的陣勢,大為驚嘆,要不是真正的勞動階級出身,中途淪落的苦力,勢必不辦。

除了勞動類型的差別,那就是勞動報酬的懸殊了。對不起,這個我沒有調查,我只是推測一下,正確與錯誤,概由本人負責。社會主義大家庭的勞動不僅是神聖的,而且是不分高低貴賤的。不僅如此,人們甚至努力爭取去干又苦又髒又累的活,例如,保潔員的工作招人,應聘者一定十分涌躍。說到這裡,我跟你打個賭,你在車上抓一個小孩子,讓他猜車上服務人員誰的工資報酬最低,小孩一定回答,保潔阿姨。蓋人生的等級關係,是中國人一生下來就看到的現實,一生下來就浸染的觀念。但小孩子可能不懂的是,在成人世界,還有一個叫「勞動保險」的東西,也是因人而異的。小孩子更不懂的是,只有國企才敢公然這麼幹,如果私企這麼幹,理論上是可以投訴的。

越是辛苦勞累的活,越沒有保障沒有尊嚴,這種反比例關係,是「勞動光榮」和「人人平等」彩旗下的普遍現實和嚴格定律,每一個人都活在這種權利格局之下。不用說,列車上的保潔員,多半是農民階層的姐妹(說不定也有個城市平民女性)。

幾年前,我父親生病,我陪父親住醫院,首先聲明,是大城市大醫院,我發現醫院的某些不起眼的地方,例如轉角,開水房和廁所等陰暗角落,常常晾着粗糙的衣服,顯然多為上了年紀的勞動女性的穿着,或者藏着其它簡陋的生活用具,觀察了兩回,我明白了,它們是醫院保潔和護工的什物。

醫院不可能不需要保潔和護工。但就像列車上「不可能」給保潔員搞一個休息的位置一樣,醫院不可能給保潔和護工設立休息室和擱置他們的簡單物件的地方。至於她們(也是多半為女性)勞動的間隙躲到里去呢?只要是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不擋她們的上一個階層(醫生護士)的道,和障後者的眼就行。醫院的保潔和護工也是「最苦最累」的人,這和高鐵上從屬同一個道理。

我見到一個過了六十好幾年保潔太婆,她每天來醫院帚地,年齡和過度的勞累使她的身體變得更加矮小和畸形,不能正常站立,但她仍然能發揮出不可思議的勞動能力,她生怕失去這份工作。顯然,她帶來的高效率和低成本,拉高了保潔工作的門檻,從醫生到病人家屬都「喜歡她」,除非她累垮在這份工作上,她大概不會失業。

人們讚美沒有勞動保障卻老牛似的任勞任怨知足常樂咧嘴傻笑的底層人民。但是,沒有生活保障沒有人生尊嚴的善良是很脆弱的。沒有尊嚴的人不可能給他人尊嚴。不知道什麼是好的人,也不太可能給他人好。而無論貴賤,所有階層的人們都在同一條船上。這就是必須給底層勞動者同樣的人生保障和人生尊嚴的現實理由。

父親進重症監護室時,那裡面不准家屬護理,只准護工護理,我妹及時給了護工紅包,我當時就心裡,這不過是我們的自我安慰,果然,父親安全出來後說,護工擦臉,像環衛工人!餵飯那更不叫餵飯!對此,我完全能理解。

我問坐在地上的阿姨,你沒座位嗎?她說,沒有,我們做清潔的沒有。

後來,在我準備發這個帖子的時候,我想,這有沒有可能只是特例?有沒有人見過火車上的保潔阿姨大大方方的在列車座位上休息的?希望有網友在公號後台指正我,因為並沒有法律規定不能給她們座位,說不定有的列車心腸比較好呢。但我想,更可能的情況是,這位阿姨已經違規了,若被主事人發現她擅自坐在地面上,可能斥之為有礙觀瞻。

我當時的心情,可以用「生氣」來形容,就是龍應台所謂「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里的那種生氣。我在她的側後拍了一張圖片。我當時就想,無論有沒有人理解,我要寫一個帖子來講講這個事情。

前面說到,人們讚美底層民眾「老牛似的任勞任怨知足常樂」,但這只是一方面,另外,人們也厭惡底層民眾的愚昧、猥瑣和髒亂差。我要提醒你考慮到,這第二方面是後天習得的,是環境裡塑造的。實話實說,本人也曾見過世面,知道在文明國家,你是很難從衣着和容顏斷定一個人的身份的,因為所有人都「有座位」,有工作間或休息室,不用坐地板,不用避讓上一個階層的人。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雲廬夢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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