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做投資的朋友,六月份終於出差了。
在大灣區,他見了一些開工廠的老闆,有好幾個把工廠關掉,去東南亞開廠;在武漢他見了幾個地產老闆,有兩個都說2018年之後如果躺平、啥事也不做,就是每天拼命花錢:
狀況也要比現在要好。
但讓他最震驚的,是在鄭州呆的那個星期。他參加了很多場飯局,飯局裡幾乎都有人討論一件事:
要不要斷供。
過去一年裡經歷了水災和反覆疫情的鄭州,停工一年以上的樓盤多了起來。交房遙遙無期,房貸卻得一直還。業主們開始討論要不要魚死網破,以被銀行系統終身拉黑的代價,與開發商及銀行對峙。
他上周跟我說這個事時,我也很震驚。我微信上找了兩個鄭州朋友問,這是真的嗎。
小林說,我可能就是你朋友飯局裡的那個人,我買的鑫苑國際新城就爛尾了;老李說,我爛尾的不是一套,而是兩套,我買的兩個房子,名門翠園和奧園悅城先後都爛尾了。
兩個鄭州朋友,三套爛尾房。鄭州樓市的含爛率,也是可以的。
幾天後,因為停工14個月,江西景德鎮恆大瓏庭的900戶業主,發出一份告知書,稱若項目不在3個月後全面復工,將集體停止還房貸。
他們捅破了一層窗戶紙。也就兩天時間,越來越多的爛尾項目業主加入到停貸隊伍中。從南昌、長沙、武漢,再到石家莊、瀋陽、西安。
老李和小林都說,他們買的樓盤,今天業主們也都發出了停貸告知書。小林說,在這之前,其實已經有將近三分之一的鄰居,已經選擇停貸了。
淘寶上用花唄買東西沒收到貨還能退款,為什麼我們就要繼續還貸?
1
小林的爛尾樓,是自己公司造的。
2016年大學畢業後,小林進入了美國上市房企鑫苑工作。工作兩年後,她決定在鄭州買人生第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
2018年12月,25歲的她靠着自己的2000塊存款,以及父母給的十幾萬,還借了首付分期,買下了一套總價130多萬的房子。自己公司開發的鑫苑國際新城。
鑫苑房產是第一家在紐交所上市的中國房企。小林買的鑫苑國際新城,位於鄭州南三環,是一個總體量超過400萬方的神盤。
小林出手時,正值鄭州樓市最高點,房子單價14800元一平米,房貸利率也是歷史高點6.23%。合同約定,房子兩年內交付。
但買完房之後的兩年裡,先是樓市調控,然後就是不斷反覆的疫情,和一場突如其來的洪水,再加上嚴厲的環保管控,鄭州建築工地一年的有效施工天數:
竟然不足半年。
最重要的是錢,小林們的購房款,根本沒有進監管賬戶,直接被集團抽調走去其他省份拿地。很快,工程款就付不出來了。如今,一個相當於二十個鳥巢體量的大樓盤,確實每天有幾個工人在工地上幹活:
還沒有監工的業主人數多。
2022年年初,鑫苑光在河南省就有近兩萬套到期未交付。而小林在鑫苑的工作,就是處理業主的維權。
她連自己房子何時能復工都不知道,卻還要替公司向成千上萬名業主保證:
一定會復工,請再耐心等待一下。
這些業主大多是想在鄭州安家的年輕人。很多都是掏空六個錢包擠出來的錢。有的因為婚房爛尾而沒結成婚的;還有老人氣到住院的。
有一個來鄭州打工的駐馬店小伙子,借了很多錢買鑫苑國際新城做婚房。房子交付不了後,他去鑫苑公司維權被帶走了。開發商調查維權業主基本信息,才發現他父母:
一個臥病在床,一個是小兒麻痹。
沒過多久,小林離職,加入了鑫苑爛尾樓的維權大軍。
小林自己估算,現在鄭州樓市只有一小半的項目正常開工,她身邊的地產從業者,幾乎人手一套爛尾房。
到了7月份,業主群里越來越多的鄰居開始停貸。有人在群里說影響徵信怎麼辦,馬上有人回覆:
飯都吃不起,還在乎徵信嗎。
小林很認真地諮詢過律師停貸的後果。她發現,預售制完美規避了銀行的義務和風險。如果開發商躺平、她也停貸,銀行實體樓房收不到,就會一直咬着她要房貸。
景德鎮恆大瓏庭的業主打響第一槍後,已經有九十多個項目發出停貸告知書,名單不斷在增加。
停貸項目最多的省份,是河南;停貸項目最多的城市,是鄭州;停貸最多的開發商,就是那個開發了景德鎮恆大瓏庭的恆大地產。
河南周口市籍中國前首富許家印,也成了坑自己老鄉最狠的地產商。
2
2015年9月19日上午,商丘歸德南路上的恆大名都售樓處開放,三米寬的紅色地毯鋪了很長,兩排是清一色白襯衫銷售和紅裙小姐姐。
鳴放禮炮時,項目總正帶着上百人在8輛禮賓車的開道下,圍着商丘主幹道和地標,跑一場20公里的馬拉松。
恆大名都是恆大在商丘的第一個項目,當地媒體肉麻表白說:
當是時也,天朗氣清,樂聲流動;賓客盈門,人氣爆棚;金字招牌,星耀全城…..
兩個多月後,恆大名都開盤,萬人搶房,6000元一平米的均價,開盤兩小時賣了6個億。
去庫存那兩年,正是恆大、碧桂園的高光時刻,一個接一個城市被攻下,地方政府和購房者都很歡迎這些龍頭房企,房子閉着眼買就好了。
但這些錢很快就會被集團抽走。然後重複商丘這樣的故事,去創造兩萬億奇蹟。恆大的朋友說,河南地市資金監管比例太低了,只有5%到10%。商丘項目本身還有過度融資,通過恆大財富做明股實債。
當初借錢有多爽,今天爛尾的坑就有多大。
爛尾項目業主想要解套,只考慮監管賬戶的錢再飛回來肯定是不可能了。首先是要穩住施工方,像商丘恆大名都,施工方中天元建設就退出了,中建五局同意接手,用資產抵付工程款建設至竣工。
施工方沒有實力墊付工程款的怎麼辦,那就要找錢了,恆大項目用滾動開發、退地、減配等各種方案,精裝變毛坯、捆綁車位在接下來應該是常有的事。河南恆大甚至有的項目,跑去和政府要前幾年的:
貧困捐贈款。
但這幾種辦法,不會產生太多的收益,河南項目仍然缺口巨大。
河南基本所有的恆大保交樓方案中,都有一條前提就是,不考慮前債。這些前債就是恆大過度融資,恆大可以不還債:
但項目公司的融資通道和資產也全被堵死了。
我看到恆大內部的一份文件,恆大算了下,在河南有37個項目要交付,如果要把這37個項目全部開發完,要淨虧損:
212億。
這已經是河南政府對恆大舉全力支持的最好結果了。經過協商,河南各地政府會減免恆大35億的稅費、土地款、滯納金,返還其30億土地款,通過調規等手段供給了恆大11億。
購房者對恆大也足夠寬容,精裝修也不要了,恆大也能再省10億。
即便如此,河南37個項目的後續工程費,恆大就需要投入423億。單單開封的鄭東恆大文旅城,資金缺口就有18個億,而目前恆大在河南監管賬戶里的所有錢:
只有25億。
只是423億的零頭。
3
早上包叔轉給我一個視頻,是一對買了融創城六期的鄭州小夫妻,八個月來,抖音記錄了他們剛買房的歡喜,期待,他們經常到工地上看自己的房子,爆雷消息傳出的時候,他們還不相信。到現在,他們的眼睛裡沒有光了。
最扎心的是下面一個評論,引用了《駱駝祥子》裡的一句話:
祥子以為努力拉車,就能擁有屬於自己的一輛黃包車。
《駱駝祥子》裡,祥子買了三次新車,但要麼就是人被抓走,要麼車被扣留,最後一次因為妻子虎妞的喪禮,忍痛賣了車子。希望破滅,成了一個活生生的死人。
我看了一下,停貸公告名單上還沒有融創城,上海幾個停工的項目,也不在名單上。說明那裡的祥子們還抱有一絲希望。
信用是人最後一筆資產,最大的破產是信用破產。停貸者要放棄這筆資產了,也就是要頭也不回地走入:
社會性死亡。
對於包叔這種每個月要查自己螞蟻信用分的人來說,成為失信人的後果是不可想象的。但對於那些一無所有的人,連希望也沒有的人來說,信用也就一文不值了。
大面積停貸,不僅僅是個人和家庭危機,而將是整個市場的信用危機。
在經濟學的概念里,信用是在信任基礎上的借貸。房貸合同,本質上是開發商、銀行和購房者之間的三方互信,但如今,這種信用已經成為不對稱的負擔。
《駱駝祥子》裡說,苦人是容易死的,苦人死了是容易被忘掉的。
現在抱怨開發商,似乎已經沒有意義。在高周轉的遊戲裡,開發商的賬上註定不會存很多錢,更不會像俞敏洪那樣賬戶上隨時有200億現金,隨時做好倒閉的準備。
恆大爆雷後,很多地方政府紛紛收緊監管賬戶,甚至超額管理監管賬戶。
諷刺的是,這反而成了壓垮開發商的最後一根稻草。有家開發商說,監管賬戶里本來一億就夠用,但政府非要讓放三億進去,本來在普通門診,結果被生生拉到了ICU。
在這場信用困境裡,唯一能全身而退的是銀行。
不管在放貸時,有沒有對開發商的資金能力進行調查,也不管有沒有對監管賬戶進行守護,哪怕開發商已經躺平了,銀行的還貸通知,還是會風雨無阻發到購房者手裡。
上海融創未來金融城停工後,業主們發現預收款監管賬戶沒有錢,將開戶行上海農商銀行川沙支行投訴到銀保監會,但得到的回應是,該行並沒有和融創簽訂資金監管協議,賬戶也不是預售資金賬戶,只是一個基於信託的銷售回款賬戶,但融創卻對外說是監管賬戶。
而且,融創並沒有把全部銷售回款打到賬戶里。
誰能想到,監管賬戶的開放程度,就像包叔的內褲。而上海已經是對監管賬戶管得最嚴的城市了。
事實上,1995年,從《城市房地產管理法》誕生的那天起,監管賬戶就從來是個大篩子。它就像包叔的女朋友,好像有,又好像沒有。
祥子們註定得不到什麼保護,他們最大的問題就是——欠銀行錢還不夠多。
欠銀行100萬不還,你就是老賴;欠銀行100億不還,你就是VIP。就像在河南有37個項目要交付的恆大,大家都得愛護他。
沒有希望,也得不到愛護,祥子就不拉車了。他不是不想改變命運了,而是在一場漫長的鬥爭中,他最終被命運戰勝了。
(全文轉自微信公眾號獸樓處,原文已被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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