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高樂以中南大學計算機系連續四年年級第一的成績,保研進了北大計算機研究所,讀「直博」,也就是碩博連讀。理想情況下,四年之後,他能拿到一個北大的博士學位。現實卻是,讀博第五年,也就是2019年,他辦了退學。
就讀期間,他所在的實驗室有5位在讀博士生,其中2個退了學,1個換了導師,1個讀到第七年才畢業。就在他退學的2019年,根據教育部數據,全國高校博士生「延畢率」超過六成。
黃高樂的經歷有其典型性。「讀博發表不了文章,就像後宮嬪妃沒有子嗣」,入學前,學子們通常會低估博士畢業的難度,高估博士學位的光環,甚至錯誤理解讀博的目的。「退學」還是「混文憑」,這道令人煎熬的選擇題,曾經非常困擾黃高樂。他的講述中,可以看到追求博士學位當中的辛酸與煎熬,以及退學這個決定背後的原由。
人生選錯一條路
一進到實驗室,別人都問我為什麼選「直博」。等我搞明白遊戲規則,我這才意識到,如果功利一點,按「性價比」去比較,我應該是在當時的三個選擇了做了最差那一個。
我是山東人,縣城高中畢業,進了長沙的中南大學讀計算機。進入大學後,我仍然像高中一樣努力。系裡一百多個同學,連續四年我都是第一,因此獲得保研名額。其實此前,我從來沒想過我還能有機會讀北大清華,畢業那年,三個offer擺在面前:浙大、清華以及北大。前兩個都是碩士,北大的是直博。我當時對碩士、博士沒有概念,只覺得博士比碩士厲害,既然可以「直博」,那顯然更划算。而且當時,我還有個想法是,去北大看看。
到北大後才知道,原來「直博」入學門檻更低,因為比起碩士,博士難畢業得多。我記得我當時把「保研」指標寄給北大的時候,學校說你的指標作廢了,因為「直博」不需要保研指標,我才知道我做的這個選擇,完全浪費一個寶貴的保研名額。
我家境很普通,家裡也沒有科研背景,本科時期,也只顧着刷績點,沒去了解科研。事後想來,那時假如沒有被刻板印象蒙蔽,能多做一些了解,知道搞科研的難度,對學術本身和學術圈子有更多的理解,或許可以避免陷入後來的困境。
其實我的志向是做遊戲,包括本科時期我那麼努力,也是做遊戲的夢想在激勵我。但做遊戲考驗的並不是學術能力,在這個領域,博士生反而並不太受僱主歡迎。讀博期間我去找實習,有面試官曾經問我,你看哪個厲害的遊戲是博士做出來的。我本科畢業就工作的同學,有的去了騰訊,已經在深圳買了房,同學們就說我黃高樂是「花千萬代價讀了個水博士,而且還退了學」。
但這都是後話了,用世俗標準去衡量,我當然是「人生選錯一條路」。不過,這條路原本可以繼續走下去。但越讀,我愈發對科研前景感到失望。有一回,我導師希望我用一種方法做一個研究,但我不認可,於是產生衝突。導師禁了我的言,不再與我溝通,然後轉頭把這個方向連同我搭建的實驗平台一起交給了學弟。學弟就按導師的方法完善實驗,把論文寫完並且成功發表,作者里沒有帶我的名字。我後來試了自己的方法,也能解決問題。讀博五年,這是我離發論文最近的一次。
其實我的心理壓力,主要不是來自論文,而是來自讀博的環境,或者更具體一點,是和導師的關係。印象中,導師對我說過最糟糕的一句話是:你還沒認清你是社會底層上來的孩子嗎?你怎麼可以跟我談條件?
和幾乎所有的實驗室一樣,我們每周都會開組會總結當周進展。每周的組會都近乎噩夢。我每周會給導師發一封工作郵件,但這些郵件從來沒得到過答覆,如入「黑洞」。有時在組會後,我問導師是否看到郵件,得到的回答是「你做的東西都是垃圾」。假如真是垃圾,我也希望得到具體的反饋啊——從來沒有。批評都指向人身批評,我記得的包括:你為什麼讀得時間越久水平越差?你是怎麼考上北大的?你這樣子將來不會有成就的!
後來我逐漸與早我兩年入學的學長交好,仿佛在泥潭裡相遇的兩根樹枝,二人互相支撐,互相寬慰:「以後我們的目標,就是混吃等死等畢業吧」,有時也交流一些對導師的看法。用這種方式抵禦負面情緒有一定的效果,特別是,當實驗室里的博士生們聚在一起,我們發現原來所有人都是被無差別對待的,人人感同身受,「是一根繩上的螞蚱」。那時候就有種抱團取暖的感覺,可以互相傾訴,排解掉一部分痛苦。有一回我印象深刻,一位學姐開解學弟,她說着說着自己就哭了起來。
我在校期間,有一位與我同住在暢春新園的博士生自殺,死後卻沒有一點關於此事的新聞,我那時就告訴自己,「千萬不能去自殺,如果自殺,真是便宜了導師」,「如果自殺,我就真的成為他說那種百無一用的人」。當我學長讀到第七年,原本導師還要再留他最後一年(超過8年未能畢業的博士,會以肄業處理),被他想方設法豁免,終於畢業了。我這時突然意識到,我沒有可以說話的人了,我獨自一人,實在難以為繼。我也想離開。
讀博第5年,我從北大退學了
逃跑
我想逃跑不是一天兩天。
入學第二年,我就產生過念頭。同實驗室讀到第三年的學長與另一位年輕導師合作寫出論文後,我們導師要求加他的名字。我自己的論文, 導師或評價「寫得很差」,或要求修改題目、標點和排版,或指責進度太慢。我期待導師可以有實質性的、具體的指導,比如指出我的邏輯錯誤,指導我去看某些書……這些期待從未成真過。
2018年年底,導師讓我與學長共同完成一篇論文。開學後,截稿前,導師突發通知,要加一個對論文全無貢獻的人上去。我學長是第一作者,我是通訊作者(按國內學術圈的規則,一般認為是除了第一作者以外最重要的作者),那個人署名的位置,相當於 「三作」。我當時非常認真地思考了一下,或許,讀博士最糟糕的並不是沒拿到學位,而是學術造假,我心想,假如有一天被曝光,我將沒有名譽可言。
我還是把名字添了進去。論文投遞出去後那段時間,我產生嚴重的牴觸心理。有時拖延到下午,才極不情願地去實驗室。情緒也變得非常糟糕,經常失眠,懷疑自己做的東西既沒有創新性,也沒有意義,只是把很普通的東西包裝一下,為了發論文而發論文。而這樣的文章,完全是在給學術圈添亂。
對此,我給學院寫了一封長信,除了上述內容,我還寫道,「即使混到畢業也是一個名不副實的水博士,完全是在浪費青春與生命。再加上在實驗室里很少得到正面的反饋,一直處於接連受挫的狀態,時常會陷入反覆的抑鬱情緒中」。
2019年3月,我打算把信交給學院。現在來看,這是封措詞溫和的求救信,我當時內心備受煎熬。那時,我經常做噩夢,夢到高三考試考砸了,夢到博士答辯沒通過導致博八(博士第八年)肄業,夢到找工作不順被老闆奚落,夢到被親友與朋輩嘲笑只會讀書。
我也是想通過這封信,做最後一點掙扎,比方說換導師。信需要先發給班長,再一層層轉交。沒想到第二天,導師就拿着這封信來找我談話了。出人意料,導師看上去並不在乎他我在信里提到的「冷漠」等評價。談話非常短,主旨大意是,你還是再做個橫向(項目)吧,做橫向的時候你沒那麼多事。(橫向項目,一般指高校與各級政府及政府職能部門、企事業單位、社會團體合作的一些科研課題,主要合作對象一般是企業,潛規則里,也被認為是用來給實驗掙錢的項目——記者注)
後來我又了解到,換導師還是要趁早。我在年級比較低的時候沒有察覺出異樣,等到高年級,新導師不太願意接收的,一方面也是因為,國家給博士補助只給到第5年,往後就得導師自掏腰包。更何況這也是要占用一個博士生名額的。
轉碩也一樣,假如一個「直博」生要轉碩,導師需要拿出一個招碩士的指標給他,與此同時,原來的直博指標也就作廢了,這意味着他的實驗室將會少一名學生。
換導師、轉碩,兩條路都行不通。只剩下退學一條路。實際上,讀完第三年,我就打算退學,但研究所建議我不如先休學一年。那一年,我有點廢寢忘食地工作,做出了一款交互敘事遊戲,成了我的遊戲處女作,上線後反響不錯,並藉此認識了一些業界大牛。我給自己鼓勁,「我還是挺聰明的」,「我想做什麼是能做到的」。由此,我也慢慢找回一些自信。
遠離校園的這一年,我大體琢磨出來導師是什麼樣的人,自認為可以跟用自己的方式跟他相處了,再加上「退學」這樣一個決定,確實不太容易,所以我就復學了。回校前,我一遍遍告訴自己,即便沒有導師的支持,我也要把這個學位拿到。但一入學,那種壓抑的情緒又找了回來。
決定退學前那個春天,我能回想起校學樓牆上綠色的爬山虎,未名湖畔粉色的花,以及自己灰濛濛的心情。有個朋友建議我去看精神科醫生。在回龍觀醫院,我記得那位和善的王醫生聽完我的講述後,告訴我,抑鬱分兩種,一種是器質性抑鬱,人體無法分沁多巴胺,這種情況下可以吃藥。另一種是有明確抑鬱源的,只要遠離了抑鬱源,並不需要服藥,人慢慢能快樂起來。
王醫生沒有直接勸我退學,但給我舉了個例子。她說,如果一位女性經常遭受家暴,她只要離開抑鬱源,自信與精神狀態都能慢慢恢復,這種情況下,她通常會勸對方離開丈夫。她告訴我,好好考慮一下,回去做個決斷。
這次談話後,我想通了,學位與身心健康,肯定後者更重要。我本來是想通過讀博,做出一點成果,能夠在學術圈裡記下我的一筆,能對社會有一點貢獻,在這種情況下,我40多歲拿到博士學位跟20多歲拿到博士學位,並沒有太大差別。當我看清楚這個之後,退學這個概念給我造成的心理負擔就沒那麼大了。
第二天,我就馬不停蹄開始投簡歷、找實習。這中間,我收到了那篇論文的反饋意見,審稿人希望我們再改改,也就是那一稿沒通過的意思。我當時心中暗自慶幸,好歹「學術貞潔」還在。我回復對方郵件說,我們不打算改了,並抄送給了實驗室另一位老師。到這種時候,我已經不在乎導師對我的看法了。辦完退學手續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導師拉黑,也退了一些群,心裡想着,丟掉這些令人痛苦的回憶,開始新生活。
反思
實習確定下來後,難過的一關是跟父母攤牌。他們當然都不樂意。我爸爸說,你自己的人生,你自己看着怎麼窮作吧。「作」是我們那的一個方言,意思是「自毀人生」、「自甘墮落」。我爸說他不干涉我,但最好還是想辦法換導師或者轉碩,總之不要退學。實際上這兩種方法我都試過,都需要導師簽字才能成功。
北大博士的光環有多顯著,北大退學帶來的不理解就有多深刻。像我這種人,保研上北大時,被加到我們家鄉一個「人才儲備群」,各種好聽的話滿天飛舞。退學的消息傳開後,話就難聽起來了。逐漸地,我開始有意跟一些初次認識的人提起「北大退學」這個關鍵詞。因為這個話題通常會得到兩種反饋,一種人會立刻說,北大那麼好的起點,那麼好的資源,你為什麼要退學?一種人則會問,天吶,你在北大經歷了什麼?第二種人,我會深交一些,因為我感覺他們本質上關心的才是人。
別說是北大了,一般人聽到博士退學,多半會說一句,可惜了。我去家鄉的辦事大廳退檔案,辦手續的人就問,你是不是不努力,被學校清退了?也有人認為我怕吃苦。更多人表示為沉沒成本表示惋惜,都讀到第4年了,為什麼不熬一熬?退檔案需要時間,後來我母親去問,也有人問她,你是不是把兒子慣壞了,吃不得苦。
在他們的觀念里,只要熬一熬,就能拿到學位。會覺得我怎麼這麼不會辦事兒,讀這麼多年書,就這點承受能力。我一回家,大家仍然會覺得我是一個失敗者,因為我退學了。
我當初選擇去北大讀直博,其中一個原因是它「光榮」。對我這樣從小縣城長大的人來說,環境尤其影響我這樣去想。但如果說北大沒有白上,是因為它教會了我要獨立思考,要反思。最終,我之所以退學,也是認為自己沒有獲得進步。確實,或許我跟導師搞好私人關係,混8年,大概率也能拿到學位,但我無法接受這樣一個自己。
我現在覺得,雖然中間走了幾年彎路,但在這幾年裡,我更了解自己了。我對遊戲的志向一直沒變,當時找工作,我是下定決心非遊戲行業不進。因為我已經有自我察覺,我知道只有在做自己感興趣且擅長的東西時,更容易出成果,更有可能過一個比較幸福的人生。這個成果不是賺多少錢,而是能夠給社會留下一些東西,比如死了之後,你的遊戲作品還被人拿出來說。這可能比一個學位更重要一些。
(記者 | 駁靜 講述 | 黃高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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